江岚影:……
她识海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迅速扒了绛衣外袍,兜头罩住小道士的漂亮身体。
众修嘴角抽搐,一瞬间把这几百年的伤心事想了个遍。
他们知道这位是尊主的药引。
他们也知道尊主的毒要用什么办法来解。
由此自然也能联想到这药引是怎么被用的。
瞧瞧这怜人的小模样,瞧瞧这白嫩皮肉上的红梅,啧……
尊主牛皮。
这眨眼间的信息量太大,江岚影搂着小道士,半天没吭声。
她看着掌心变浅的观音莲印,已经清楚现下的境况,是“若比邻”生效的结果了——
可她还是不能接受。
她不接受自己掌心的这个,是受人庇佑的子印。
摇光那厮真是废物,怎么落个印还能落反???
就在这时,被业火封住的群剑忽然合力向下一推,业火形成的凤翼被削薄了很多,隐约要散。
“尊主小心!”
裴临失声喊。
江岚影抬眸一望,翻掌续上业火。
然而这次,群剑逆业火而下,如鱼得水。
锋利剑光眨眼就到面前。
江岚影下意识将小道往身后揽,岂料这一把没揽动,小东西就像脚底抹了胶水一样,笔直地挡在她身前,迎面是钉板似的剑影。
小道士怕极了,不由得攥拳低头,两臂抬起,于额前打了个叉。
然后,方才还在憋笑的众修,脸都被打烂了。
他们看到:
滔天伟力从小道士的瘦骨中爆发,灼目光华源源不断地拾阶而上,那么多大凶大煞的断剑一沾那光便碎成齑粉,如日似月般救世的光不止笼着利刃、映着高墙,也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江岚影亦仰起头,望着那填满哨台的光。
眸色深不见底。
一举消灭所有煞神,小道士才终于反应过来似地,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有些震惊,又……有些尴尬。
“我这是……”
他在江岚影的眼皮底下,一通茫然四望,最后盯住肩头的绛衣,两手同时抓住披垂下来的、绛衣的摆。
“一定是因为魔尊大人给我披了这件衣服,我才突然获得了这样的力量吧?!”
噢。
众修恍然大悟。
在这帮蠢货的恍然大悟声里,江岚影抱着手,眸光冷若数九寒冬。
“摇光。”
她对着小道,说。
她曾多次怀疑这小道清楚自己是摇光,甚至还保有一定的神力和功法,却又一次次地打消这个念头,转而相信小道与旁的分神别无两样。
但这次,她再也骗不了自己。
方才的景象她都看到了,那绝对不是一个小道士能拥有的修为。
“什么?”
小道士没听清江岚影的话,他手在抖,还有些耳鸣。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眼泪就这么掉下来。
“魔尊大人……”
他两臂一张,忽然扑抱住江岚影,人缩在她怀里颤个不停,“我还以为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江岚影:……
她眸中的冰冷被扑撞得晃了一晃,低头看向小道士时,甚至还有一丝错愕。
她目光往部下们那处稍偏,部下们立刻很有礼貌地扮起了躺尸;她又望向裴临,裴临始终警惕地盯着小道,从未分神瞧她一眼。
行。
江岚影抽出手,僵硬地拍着小道士的背。
心思转瞬动摇:
或许……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摇光。
不然堂堂帝君岂能在被戳穿后,还厚着脸皮做出这样小狗撒娇的丑态?
更何况,还是对着自己的宿敌。
光是想想,江岚影都要替摇光感到羞愧欲死了。
“闹够了吗?”
江岚影问小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道士终于有些羞赧。他吸了吸鼻子,红着脸从江岚影的怀里撤出来,轻轻哼道:“嗯。”
江岚影没多瞧他,径直向剑冢中的阵眼走去。
“尊主。”
裴临站起身,说着便跟上。
剑冢里的断剑都被小道一招碾碎,如今只剩下一个阵眼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圈定阵眼的办法有很多种,这里用的是较为罕见、但最为坚固的一种——
阵石与符咒压在当中,一面通达,三面环有界碑。
这种办法通常用于那些动摇天地的大阵,一旦落定,固若金汤。
此阵的解法,天地间只有几人知晓,所幸江岚影就是其中之一。
她将手一抬,散落的花岗石便自行飞来、堆叠成墙,与那三块界碑一起,将阵石封在当中,形成一口“方井”。
接着,她弹了一点业火到“井”中,而后将手往“井口”上一盖。
嘭——
“井身”爆裂开来,阵石绽出几道细缝,石下压着的符篆于业火之中化为灰烬。
第一处阵眼被破,整座废墟随之一震。
众修踉踉跄跄地稳住身形,江岚影站着没动,后腰却被什么东西一撞。
她回头:……
这小道挺灵的,出了事,倒还知道找全场最厉害的人来抱。
本欲护主的裴临顿在半途:……
他看着黏住江岚影的小道,非常想上去给他一脚。
地面的晃动很快休止,一道光从破开的阵眼中横扫而出,沿着这道光一直走,就能到达第二处阵眼前。
江岚影踏光而行,小道士很自然地牵住她的衣角、跟着她走。
于是裴临又被甩到后首。
“沿着光一直走”的意思是,撞到南墙也不要回头。
眼瞧着江岚影大步往墙上去撞,小道士还有些不敢。他步子一迟疑,江岚影就察觉到袖摆被轻轻一拽,同时缓下脚步。
接着,一只手背过来,蒙住了小道士的眼。
小道士看不见,居然也愿意被那条袖摆拉着继续走;等到遮眼的手撤开,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穿过高墙,正走在露天的废墟中——
当然,脚下始终踩着那道光。
夜色里,他看到断壁残垣中的诛仙塔,高耸的塔身上缠着几道灵力化成的锁链。
江岚影也瞧见了这一幕。
她知道:
诛仙塔上的每一条锁链都对应着一个阵眼,每破开一个阵眼,就会有一条锁链消失;直到消除所有的锁链,他们才能进入诛仙塔,击毁此阵的核心。
除了被缠缚的诛仙塔,这片废墟里还有很多很多的建筑,虽然它们大多残破不全,但依稀还能认出些亭台楼阁的轮廓。
小道士看着,觉得这里似乎是座旧城。
“这是……什么地方?”
他忍不住问出口,声音小小的,没打算让江岚影听到,更不指望她能给他答复。
但江岚影看过来,显然是听到了——
“这是魔窟旧址,从前的金犀城。”
——居然还认真地答了他。
小道士受宠若惊,一时忘形:“有多旧?”
“废弃了六百余年。”
“可是这些岗哨看上去,不像有那么大的年岁……”
“那是本座为新金犀城营建的,不过,现在也已经废弃了。”
“为何?”
“有本座在,何需岗哨。”
小道士:……
行。
众修跟在后边听着,汗都快下来了:
他们何曾听过尊主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就连……
就连裴临大人也不能让尊主这样滔滔不绝。
他们看着裴临,看得心里发疼。
裴临大人离尊主小道那么近,虽然他现在背脊挺得很直,但要是待会他绷不住掉了眼泪,他们都不会嘲笑他的。
他真的太惨了。
可恨那小道还不知收敛:“我瞧这旧城颇好,魔尊大人为何还要重建一座?”
“旧城太小。”
“既然新址业已建成,魔尊大人为何不将旧城夷平?”
这一次,江岚影久久没有作答。
初秋的寒夜里,所有人都为魔尊的沉默起了一身战栗。
就在众修笃定江岚影不会再予以解释时,江岚影还是开口解释了一句:
“本座也曾想过夷平旧城,然而,兴许是死在这里的人太多了,随便敲下一块砖,就能掉下一截白骨。本座瞧着,也觉厌倦,不如作罢。”
她语气淡淡的,说的话半真半假,多半是在吓唬小朋友。
岂料不止小朋友害怕了,后边那一串魔头也害怕了:
他们都是在江岚影当上魔尊之后,才入的金犀城,有幸错过了新魔尊继位的尸山血海。
但他们还是能从长者口中听闻,江岚影颠覆魔窟的那日,一人一刀杀空了半座旧城,太阴山上下遍地业火,焦土寸寸掺着血。
最后那老魔尊的尸骨都没找到,有人说,他是被女魔头生啖了;也有人说,他是被拆成了无数块,送去镇在了每一家仙门底下。
总之,乌鸦围着太阴山,足转了两百年才散。
夜风拂面,所有人都觉得凉意直钻骨头缝。
小道士被钻得难受,哆哆嗦嗦地去贴江岚影;众修也难受,但他们不敢贴尊主,只好去贴裴临。
突然被围的裴临:……
他想宰人。
引路的光最终停在一栋小楼前。
这栋小楼看上去平平无奇,与大阵入口处被夷平的那栋没什么两样,只是门前另外立着一道很显眼的石雕拱门,越过拱门往楼内看,可以直接看到那第二处阵眼。
这处阵眼干干净净,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断剑冢,也没有任何凶招杀招——
然而江岚影却在石门前停下了。
裴临看出她心有顾忌。
“尊主。”
他挤开小道,“这禹门荒废已久,法力尽散。不过,以防万一,请让属下为您一试。”
江岚影没出声就是默认。
裴临欠身,径直穿过禹门,步入小楼,全程没有触发任何法阵。
他在楼中站定,转身来望江岚影。
江岚影短暂地与他目光相交,而后回眸看向众修。
众修头皮都麻了,连忙按下脑袋,往裴临那边跑;跑到最后,楼外只剩下江岚影共小道两人。
小道没那么害怕江岚影,江岚影也总是会为他破例——
她从不解释自己的命令,但到了小道这里,又习惯多解释一句:
“本座殿后。”
她看着小道,说。
小道很乖,虽然走得一步三回头的,但到底是进入了楼中。
连小道都可以顺利通过,这禹门恐怕真的没有什么玄机了。
江岚影垂着眼,大步向前。
众修目睹尊主走出一步、两步……走进禹门,然后——
消失不见。
刹时,禹门中涌下血幕,小楼深处传来万鬼齐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