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裴临当时的眼神,江岚影便觉得这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挨了。
她抬起手,搓了搓指尖的血渣。
她记得当年她回到金犀城,也是像如今这样跌坐在地,对外宣布闭关,对内痛得几天几夜没能合眼。
等到她终于出关,老熊牵着一个白皙的少年来见她,说这孩子为报尊主救命之恩,执意投入金犀城麾下。
群妖环伺的那一面太匆忙,这就算是江岚影第一次见裴临。
少年裴临对她说:“在这暗无天日的世道里,是您救下了我。此生您便是那唯一的光,我愿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裴临做到了。
所以——
江岚影按住新长出的“玫瑰花瓣”,痛得“嘶”了口气。
——她也从未后悔救他。
日头东升,一缕晨曦挤入门缝,扫过江岚影苍白的唇角,也照亮她身下的血泊。
她抬起手,将微光接到甲印青紫的掌心里,人看着看着,倏而一笑。
即使昨晚一夜未眠,江岚影还是决定,要去参加城中的万灵节。
所谓万灵节,便是地府鬼门大开的日子,在太阴山下的红尘里,又被称作中元节。
虽然叫法不同,但共度此节的人和魔都相信,这一晚阴气浓重,亡逝的鬼魂会踏月而归,彻夜狂欢。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凡人对这日总有忌惮,但刀尖舔血的魔头们则不同——
从天而降的阴煞之气对于他们而言犹如甘霖,能让他们功法大增。
于是这一日,就成了金犀城的除夕。
大大小小的魔头平素就衣着张扬,今夜更是穿得花花绿绿,又在脸上涂满了各色花朵碾成的花泥,这样一套下来,就连江岚影那一袭火红的绛衣,都显得太过含蓄素净。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热闹的灯火为她掩饰了许多。
至少暂时瞒过了裴临的眼。
“尊主!”
他迎着江岚影走来。
“今年我们从哪里开始?”
裴临口中的“开始”,不是指“开始逛那些繁华的商铺”,相反地,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过人头攒动的酒楼,来到了位于街角的一处石柱前。
这处石柱年头很长了,风雨将柱面剥蚀得斑驳发黑,又值盛夏,其上还长满了附有吸盘的细小藤蔓。
它看上去只是处不起眼的装饰物,毕竟这样的石柱,金犀城遍地都是。
江岚影熟练地扯落藤蔓,将手抵在柱面刻有金色篆文的地方——
那只是一小截,不过一拳宽窄。
——而后,她指尖稍稍用力,那刻有金篆的部分便慢悠悠地转过了一圈。
同样的环节,江岚影走到每一处石柱前,都要毫不懈怠地重复一遍。
而裴临不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目睹她转完了三千八百二十七根石柱,渐渐由繁华的街巷,走到茂林僻静处。
这里节日的氛围已经很淡了,远处的鼓乐声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近前只听得靴底碾过草叶的“沙沙”声。
放眼草木间,石柱林立,这些石柱显然是新近砌成的,柱身金篆的笔迹皆锋利如刀。
微茫的月光映照着冷白的石柱,正合了那句: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一边仔细着废墟的事,一边还要营建着这些个万灵碑,实在是难为你了。”
江岚影垂着眼,用手掸着柱身上的灰尘。
“此次与天界的争锋,我方确实折损不少,与佳节挨得又是这般近。”
裴临轻声说,“属下只是想着,怎么着也要让弟兄们赶上这次万灵节。”
“嗯。”
江岚影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手下也只是不断地转着那些石柱。
裴临望着那些转动的金篆:“尊主每年都坚持为牺牲的弟兄们转经,他们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感念尊主大义。”
江岚影抬眼,正要说些什么,就听林中传来苍老的一声:“你这小道不要命了——”
她循声转身,就与一个水灵灵的小东西撞了个满怀。
江岚影:……
她垂下的目光里充满了森然的杀意,小道士却并不怕她,还十分流利地解释说:“我听说你只有在万灵节当天才必定会出门,我找不到你,只好在这天来找你。”
他说完,才想起还有什么漏了说。
“昨日你走得匆忙,我担心你出事,所以想亲眼看看你。”
在小道士的语无伦次声中,江岚影抬眼,如鹰如蛇般盯住了追来的人。
因腿脚不便而迟到的老熊:……
他觉得他已经死了。
“属下该死。”
他双膝跪地,惹得碎叶纷飞。
“你上赶着过万灵节么?”
江岚影的声量不高不低,老熊却觉得自己已经被裴临敲进了万灵碑里,随便钉在哪个臭水沟底永垂不朽。
这节骨眼,连裴临都不敢吭气。
江岚影又扫了小道士一眼,破天荒地没拔老熊的脑袋,自顾自走去万灵碑深处继续转经。
小道士还想跟上,却被裴临揪着后领拎起来,扔给脸色煞白的老熊:
“将功补过。”
老熊搂着小道士的腰还在叩首:“谢裴临大人,谢裴临大人……”
江岚影瞥了眼跟上来的裴临,耳中隐隐约约听到老熊在那边嘀咕:
“尊主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看这成百上千座万灵碑,都是尊主为金犀城的忠义之士营建的,一人一座,这排面!而且尊主顾念着这帮伙计生前或多或少都有污点,下去了难免受些火烧油炸的刑罚。所以她为金犀城的每一缕英魂都立了一座碑,十殿阎罗见了会觉得这是功劳一件,怎么着也能让伙计们少受点苦……”
他越说声量越大,连裴临都有一搭没一搭听见了几句。
他正要拿人去问罪,却被一只手拦下。
他顺着那只手回看江岚影,有些讶然。
“子时将至。”
江岚影沉声说,“不要节外生枝。”
话音未落,自西边就飘来一潮模糊的光点,光点们将天幕都染成了奇诡的幽蓝色。
子时至,鬼门开,故人归。
每一枚光点都落附在各自的万灵碑上,在灯火煌煌的城中或许难以瞧见,但在这昏黑僻静处,那么多的光点就如萤火一般照亮了整片山林。
是江岚影的惦念,让它们得以重返阳世。
是江岚影的心意,让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在生前身后,都有了栖身之所。
与此同时,城中传来如泣如诉的挽歌。
所有的万灵碑都随着歌声而忽明忽灭,仿若有无穷无尽的心事要说与江岚影听。
挽歌声中,小道士不知怎么凑来了江岚影身边:“魔尊大人,你真的与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江岚影看过来的瞬间,小道士接住她的目光:“你很好,非常好。”
江岚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胡话,不过也容许他在她身边多待了一些时辰。
等到挽歌渐低,亡魂依依不舍地脱离万灵碑,江岚影拎着昏睡的小道士交给老熊。
“尊主您……”
老熊的目光追着她走。
江岚影没理老熊,只是对裴临说:“天亮了。”
裴临自然心领神会。
穿过密林,就到了废墟前。
裴临的一队亲信已等在那里,远远地见着江岚影,就要上前来见礼。
江岚影抬抬手,一步未停地向仙阵入口走去——
上次到此,裴临曾告知她,他们从前弄塌的小楼就是仙阵的入口,她还记得。
“尊主,您那办法确有奇效。如今这阵中的时间流速,已与阵外相差无几。”
裴临借着话头追到近前,紧紧贴在江岚影身后,压低嗓音,“尊主——”
他顿了顿。
“——您有伤势未愈。”
江岚影抬了抬下颌,没做回应。
裴临继续耳语:“您能骗得过他们,却骗不过裴临。”
不知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老熊和小道士,还是昨晚自鬼门归来的诸多亡魂。
又或者全部都算。
江岚影被他弄得有点痒。
彼时他们正前后穿过结界,部下们落后几步,还没有跟到这里。
被结界圈起的偌大法阵里,只有江裴二人。
“放心。”
江岚影勾起食指,反手敲在裴临心口。
裴临摸着被敲过的地方,垂下眼睫。
部下们很快跟来,一经入阵,便警惕地扫量四周——
抛却入口处坍塌的地基不提,迎面而来的第一栋建筑,是一座古旧的哨台。
经历一场大战,哨台的顶被完全毁去,站在台中向上望,就如同身处狭窄的井底;日光堪堪照透半程,半程之下,所有物什都只能看清个大致轮廓。
而众人就站在昏暗的“井底”。
他们面前有一些东西,魔修们探头探脑地去看;看清的,都抽了口冷气。
那是个断剑冢。
剑这种东西多沾血气,本来就煞,这还全都是“死不瞑目”的断剑……这得煞成什么奶奶样?
之前他们打扫战场时,并未发现太多法器残片,他们还觉得奇怪;如今到了这里才知,原来那帮煞神都被天界的混蛋敛到这儿来了。
真是五行缺德。
江岚影站在最前首,一眼看出这断剑冢,就是天界大阵的第一个阵眼。
她赶时间,没工夫走流程,这便要出手一会。
却被裴临拦住了。
“尊主莫急,且让他们先试一试。”
“他们”指的当然是那些魔修。
那些魔修齐齐咽了口唾沫:咕咚。
什么玩意就让他们先死一死?
江岚影没拒绝,魔修们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刚刚靠近一些,那断剑冢中就发出“铮”地一声巨响,冰蓝色的灵力从剑冢中央横扫而出,一举将所有魔修扫飞丈远。
其威力之大,连江岚影都抬肘挡了一挡。
与此同时,冢内全部的断剑都醒了过来。
它们一枚一枚地悬至半空,排成一个庞大的剑阵,锋利处正对不宿之客,形如飒沓流星。
“趴下!”
江岚影断喝一声,魔修们统一双手抱头卧倒,整整齐齐。
而在他们头顶,“流星”坠落。
江岚影翻掌斥出业火,熊熊火海将无数断剑隔于彼岸;裴临随之化出弯弓细箭,箭身如雨横穿业火,一片一片击退剑影。
然而百密一疏。
一块细小如锈针的残片避开箭雨、突破业火,直刺向裴临的面门。
江岚影从余光中瞥见了它。
她腾出一只手,用力一按裴临的后颈:“本座方才的话没对你说?!”
裴临被她按得弓了身,残片擦过他的背脊刺入地面,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满地花岗石就被炸出一个浅坑。
临近的魔修抱着脑袋抖了抖。
裴临顺着江岚影的力道半跪下来,抬眼便见漫天业火涌成大张的凤翼,凤翼拦住所有残剑,甚至还有余力将它们向外推去,一直推到渐盛的日光里。
众修眼都不舍得眨:
这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尊主牛皮?
然而江岚影心里清楚,她如今身处防守之位,在这场博弈中并未占得上风;她的业火再强,也只能做到暂时权宜而已——
这些断剑都经过上百次的淬炼,业火能拦住它们,却无法击碎它们。
关键还是要破了这个阵眼。
众修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架不住他们尊主实在牛皮——
他们眼睁睁看着尊主用业火将断剑封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尊主熄灭掌中业火,又眼睁睁看着那只刚刚熄灭业火的掌心、随即推出一道纯净灼目的白光。
靠,得救了。
众修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尊主一定在召唤很厉害的东西!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反正厉害就对了!!!
白光出现的瞬间,江岚影也在心里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很快,她的疑问就有了答案——
在众修劫后余生、满怀期许的注视下,在圣洁无暇、高深莫测的天光里,小道士闪亮登场。
一个,衣不蔽体,浑身布满淤青和咬痕的,小道士,闪亮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