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
江岚影大喝一声,亲自俯身去看小道士的脸。
殿门应声而开,老熊带着全金犀城的巫医冲了进来。
他们每个人都湿答答的,江岚影看着他们跑过的水渍,听着殿外接连不休的惊雷,才意识到今晚下起了雷雨。
上一世小道士出事时,也是这样的雷雨天。
巫医们救人很急,三推两推就将“无关人等”江岚影推出了人群。
老熊站在一旁看着,眼珠子险些掉在地上。
“尊主恕罪。”
他替巫医们给江岚影跪下了,“救人要紧。”
江岚影摆摆手,什么都没说。
很奇怪。
她明明已经不在矮榻边上了、明明也没有多看受折磨的小道士几眼,可小人儿泛紫的唇与滚满汗珠的眉心,却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散。
那种心里难受的感觉江岚影形容不出,她只会想:
这小道娇气、吃不了苦,要是她代为受之,必定能一声不吭。
她想说:
要是真的能代受就好了,至少不会耽误她的解毒大事。
小道士叫得太惨,江岚影眉心紧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大敞的殿门前——
这里雨声震耳,勉强能遮一遮小道士的哀嚎。
风将雨丝斜吹入户,于黑曜石面上画出干湿分明的界线。
江岚影踩着这道界线,任由细碎凉意胡乱打在她的发顶、额角、眉间。
她的心绪比这雨点更乱。
背后的巫医们吵嚷了一阵,之后很久都没人再说话,再之后——
哗啦。
他们面朝着江岚影,跪下了。
“我等穷尽毕生所学,也并未找出症结所在,我等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江岚影听着,眼睫微垂,一点雨珠从睫毛尾巴上滚落。
罪该万死……倒是说得与上一世分毫不差。
她这样想着,攥至发白的指节却松了松。
庸医无能,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近来她在此寸步不离,没有人能对她的药引下毒下咒;如果小道士的暴疾不是因为毒,也不是因为咒,那会是……
因为什么?
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滂沱天雨映得雪亮。
江岚影倏而抬眼。
她想起白日里读过的典籍的内容:
分神入世者,分神与原身共苦同甘。原身受损,则分神摧折;原身受刑三千,则分神共担三百。反之不然。
小道士如今这般痛苦,会是因为原身摇光正在遭受折磨吗?
可摇光到底是玉体金身的帝君,谁能将他处刑治罪?
难道……裴临所说,“摇光与父兄不合、屡受父兄排挤欺压”之事,竟是真的?
“啊——”
小道士纤腰拱起,人叫得声嘶力竭。
老熊于心不忍地回望他一眼,再一转头,就看到江岚影只身步入雨幕。
“尊主!”
乍起的惊雷将这一嗓吞吃得干干净净。
江岚影站在暴雨里。
业火于她身周撑起结界。大雨碰上结界,便立刻被烧成青烟几缕,半点不得沾湿她身。
她仰起头,看着直下九霄的天雷。
金犀城建在凡世最高峰——太阴山上。比起凡世各处,金犀城距天界更近,这雷几乎能落到咫尺——
落雷搅动了金犀城的风,江岚影能听到周遭空气的撕裂声、能看到电光一寸一寸向她爬来,直至抵上她的面门。
她没闪没躲,只对着天雷,喊了声“摇光”。
雷声轰隆、雨意也急,殿内的魔修们听不到江岚影的声音,唯有矮榻上几近昏迷的小道士抬了抬头,若有所觉地张开眼。
那双眸子里的神情虚弱、恍惚,却有一丝绝对不容忽视的、惊喜的光。
那绝对不是身子不痛了,相反,那是肢体还在无休止地痛着,但神识抓到了一根足以支持下去的稻草——
抓到稻草的不是小道士,是摇光。
似乎,借由天雷为信,远在天边的摇光真的听到江岚影的声音了。
能听到最好。
江岚影咬牙:“摇光,你给本座坚持住!”
给宿敌加油打气的感觉相当奇怪,江岚影厌恶得十指紧攥,但看到小道士的情况确有缓解,她又不得不继续喊话道:
“本座等着你来见本座,本座还要与你决一死战!!!”
够了。
江岚影闭了闭眼。
到此为止。
早知这般,她当初就直接认命毒发算了——
总好过在这里给摇光喊些肉麻的鬼话。
老熊走到殿门边,眼瞧着江岚影身周的业火越烧越烈,直至像虫茧一样,将他们尊主紧紧地包裹在其中。
他推测,他们尊主如今大抵是不想见人的;但他受人所托,没法转身就走,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细声细气地:
“尊主?尊主……尊主!”
刷——
江岚影把业火撤了。
“讲。”
她目光扫来。
老熊看到,他们尊主的眉心都被她自己给掐紫了。
这得上了多大的火。
“尊主。”
老熊低头,不敢多瞧,“那小道想见您。”
江岚影大步穿过雨幕:“他无事了?”
“看上去好多了。”
老熊捻动脚跟,追着江岚影转身,“不过他——”
他说着,再一抬眼,就发现他们尊主已经“飞”到了矮榻边。
老熊:……
“您自己瞧吧。”
他小声嘟囔。
巫医们亲眼目睹,是江岚影走出殿外做了些什么,才使小道士的病情得以好转。
这简直是金犀城行医奇迹:
“尊主真是妙手回春。”
“尊主用了什么秘法,可否与我等透露一二?”
“大胆,尊主的法术,岂是我等能学会的?没有尊主的法力,如何能干得了尊主的活计?”
“是啊,你们看,尊主的眉心都紫了,此术定然消耗不小。”
“连尊主都要如此消耗的法术,我等的确可望而不可及了。”
江岚影:……
“滚。”
她忍无可忍,周身业火都随这一字而腾起。
巫医们惊叫着四散而开,一边连声叨念“尊主恕罪,尊主恕罪”,一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殿外逃命。
黑影退尽,矮榻附近干净不少,只剩一个苍白虚弱的小道。
小道士努力伸出手指,勾住江岚影的袖摆,轻轻拽:“魔尊大人……”
江岚影的火气仍挂在脸上,但还是沉沉地应了他一声:“嗯。”
她在榻前蹲下来。
她的袖摆在小道士指间迅速溜过,小道士盯着被摩挲的指节看了一阵,动了动唇角。
皲裂的唇瓣就像干枯的玫瑰,血从细小的死皮中渗出来。
他声音太微弱,江岚影不得不附耳到他唇边——
“多……谢……”
她听见小道士说。
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向来只听过求饶,从不曾被感谢。
江岚影皱着眉后撤一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小道士早在强弩之末,方才那两个字耗光了他残存的力气;他手指一松,人就昏了过去。
江岚影盯着小道士的唇,说:“水。”
老熊有点耳背:“尊主什么吩咐?”
“水。”
江岚影深吸一口气,“给本座去找水。”
“是!”
老熊转身就跑,还不忘捂着后颈——
生怕江岚影一个不高兴,从背后把他的脑袋给削下来。
可江岚影根本没想削谁的脑袋。
她摸摸小道士的手,又捏捏小道士的脚,发现它们俱是寒凉。
她想起,小道士最是怕冷的。
“尊主,水来了!”
老熊跑回魔尊殿时,正好瞧见江岚影翻过手,掌中蕴出一团熊熊的业火,业火正对着矮榻上了无生息的小道。
哎呦。
老熊心里叫了一声。
他想说,这小道还能活,尊主先别急着给他火化!!!
老熊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被手中水泼湿了半身:
“尊主手下留——”
情。
老熊站住了。
他看到:
江岚影伸出捧有业火的手,从小道士的额头游走到脚趾,又从脚趾游走回额头。
好像是在给小道士暖身。
暖身……
老熊咽了口唾沫,咕咚一声,被江岚影听到了。
捧着业火的手猛地一顿。
老熊连忙说:“尊主,水来了,属下喂给他吧。”
话虽这么说,但当江岚影向他伸出手时,他还是痛快地将水碗交到她手中。
江岚影摸着碗底:“凉的?”
要死。
老熊闭起眼:“属下……属下……”
他编不出来。
金犀城的魔修茹毛饮血都使得,没谁娇气到非要喝热水啊?
“退下吧。”
江岚影说。
诶?
老熊睁开眼。
今晚的尊主怎么这么温——
“半天不走,是想留下给这小道陪葬?”
老熊:……
好。
温柔个屁。
“属下告退。”
老熊声儿还在魔尊殿里,人早滚出八百里去。
江岚影垂着眼,将右手捧着的水碗,换由左手来端——
她方才一直用掌心业火慢慢烧着这水,如今的水温正适口。
她舀起半勺水,用勺底蹭过小道士的两片唇瓣,将它们一一润湿。
她是为了不耽误自己解毒,才做这样的活计的。
江岚影暗自想。
这药引半死不活,交由谁照顾她都不放心,凡事还得亲力亲为才好。
真麻烦。
她心里骂着,送水的手动得急了些,小道士胸口一抽,当即呛咳起来。
江岚影:……
她两指还夹着空勺,就不得不去用掌心顺小道士的胸口,一边顺一边说:“行了,行了,你不麻烦,是本座活该……”
等到小道士终于平复,江岚影将瓷勺往水碗里一扔,随着“哐啷”一响,人松了口气,就地颓坐。
拳头却攥紧:
摇光,你成心的。
小道士昏了三天,江岚影就在这守了三天。守到最后,金犀城里传遍了离谱的谣言:
说是尊主能让活人变死,也能让死人变活,那药引患上的奇病,只有尊主一人能治。
裴临将这些话讲给江岚影时,江岚影气得牙都要咬碎:“说本座会治病,不过是那群庸医吃了白饭;说这病只有本座一人能治,不过是老熊那混蛋想偷懒。”
然而无论怎么说,小道士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江岚影,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江岚影。
他醒在他昏迷的第四天,进入金犀城的第十四天。
“魔尊大人。”
小道士休息得很好,叫起人来都更有力气。
江岚影收功回眸:“你醒了?”
“嗯。”
小道士向她笑,“此次多亏了魔尊大人相救。”
江岚影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她撑着榻沿站起身,垂到小腿一侧的绛衣晃了一晃。
小道士这才注意到她眼中隐忍的痛色:
“你怎么……”
江岚影俯身:“你确定没事?”
“我没事,但你……”
“没事就好。”
江岚影扯起小道士的前襟,埋首在他颈侧咬了一口,“现在,轮到你来救本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