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岚影将手一挥,小道士手腕上的锁链便“叮叮当当”地缩回到榻下。
“坐起来,自己吃。”
她将餐盘塞给小道士。
小道士也不挑,这便乖乖地撑坐起来,两手拢上温热的碗。
今日就是他被困在这里的第九天了,四肢久也不动,指尖血液不通,已然僵成了青白色。
他笨拙地握住瓷勺,手不住地抖着,勺身撞击着碗底响个不停,却怎么也递不到嘴边。
江岚影瞥去一眼:“啧。”
她立起食指打了个圈,榻下的锁链便飞扑而来,再次捆住小道士的手腕和胸口,“咚”地一声将人拉躺下去。
小道士受惊扔出去的粥碗,被江岚影稳稳接在手里,她垂着眼,拈着瓷勺在粥里一圈一圈地搅。
她在想:
这药引肉体凡胎,不进水米会死;而药引死了,她的毒就无从化解,最后她也会死。
比起“死”,“喂一个小道士吃粥”似乎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小道士望着背光而立的大魔头,料想大魔头已经在盘算,要把他这个得寸进尺的小道给剁成几块了。
于是当江岚影抬眼看过来时,小道士立刻攥紧了手指。
要死了要死了。
他听到江岚影念了一声,紧接着就有一片白影掠至他面前,温温热热地贴在他唇边,要往他嘴里塞。
小道士当然咬紧牙关,宁死不从。
然后——
他就闻到了鸡丝粥的香气。
贝齿一松,适口的粥就漫了进去。
可是,太多了。
小道士来不及下咽,当场被呛得咳起来。
江岚影紧急中断施法,瓷碗便端平,带着剩下的半碗粥飞回到她手中。
不喂会死,喂了又会呛死。
“你到底要怎样?”
江岚影三两步就走到榻前,垂眼看着小道。
小道士泪汪汪的,说不出话。
算了。
江岚影按下性子:“本座用从前进粥的办法喂你,能行吗?”
说“从前”,是因为江岚影早辟谷几百年了;而且她尚未辟谷时也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弱肉强食的魔窟,吃什么都是要靠抢、要上手抓的。
小道士用力点头。
管她用什么办法,不杀他就行。
“那你躺好。”
江岚影舀起一勺粥,皱眉,“别看本座,看勺。”
“嗯。”
小道士被抓包似地红了脸,悻悻移开目光。
瓷勺递来,没等完全靠到唇边,小道士就稍稍抬起头,迎了上去。
软唇包住勺身,有一种奇妙的拉扯感。
江岚影这辈子都没养过小猫小狗小兔子之类的东西,自然也没体验过这种“手递出去,手中的东西被对方用嘴叼住”的、叫人心尖一颤的感觉。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江岚影奇怪地看向自己的心口,却连余韵的尾巴都没能抓到。
再来。
她再次将瓷勺递出去,感受到对方不轻不重地瓷勺含住、甚至会引导她的手再低一些,然后力道稍松,提示她可以把瓷勺抽回去。
再来。
江岚影不信邪。
来着来着,粥碗就见了底。
这时候,老熊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跑得那么快,属实是对尊主大不敬,于是战战兢兢地折返回来,然后——
一进门就看到他们尊主沐浴在晨光里,微微俯身,用那双惯擅杀人的手一勺、一勺地喂小道士吃粥。
吃粥……
老熊裂开了。
他承受不住地“嗷”了一嗓子,滚得比上次还快。
江岚影听到动静,直起身,回眸。
堪堪望见老熊衣摆的残影。
铛——
江岚影将手里的碗砸了。
碎瓷细小的白沫溅上她绛衣的下摆,她抬起一只手向门外,勾起的五指间,有业火熊熊的影。
小道士又一次被大魔头的喜怒无常吓到,伟力暗涌的魔尊殿内,他似乎只能看到那只游戏业火、杀人不见血的手。
他很难想象,这只手方才没有捏爆他的头,反而是喂他吃了粥。
半死不活的老熊很快就出现在魔尊殿里:
他被无形之力嵌住了颈项,人被抓起到半空,两手抠在颈边,双腿无济于事地蹬踹。
“尊、尊主饶命……属下发誓,一定不会将今日所见传、传出去的!”
老熊有一声没一声地挤着嗓子,随时都要断过气去。
江岚影面无表情,五指再度收紧。
你还敢提。
咔。
是老熊的颈椎发出的脆响,他的脖子好像有些歪了。
眼瞧着平日和和气气的老熊就要被江岚影活生生掐死,小道士努力伸出手,想去抓一抓江岚影的衣摆:“魔尊大人……”
江岚影没回头:“你越求情,他死得越快。”
这时,老熊垂着脑袋,奄奄一息地:
“求……求尊主宽限属下几天,属下还要为您做事;等您解毒完毕,属下定当亲自……献上人头。”
咚。
他说完这句,颈间果然一松,人摔回地面,一打滚就跪起来,缩着颤抖不已的一团。
“多谢,多谢尊主恩典。”
“免了。”
江岚影将手一挥,“你还有用,就是寻常接触的人太多,不给你点教训,难免一时嘴快——”
“是。谢尊主降罚。”
老熊抢着答。
“过来。”
江岚影垂眼。
“是。”
老熊没敢起身,就这么跪着爬到江岚影脚下,抬起头仰望她,“尊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给本座查个法术。”
江岚影两指一夹,就凭空夹出一张画纸。
她松开手,画纸就像隆冬大雪一样飘摇而下。
老熊跪直身子,急忙去抓——
要是画纸落地,他的脑袋也得陪着一起落地了。
画纸上,是江岚影从掌心拓下的观音莲印。
“除此之外,你去把金犀城中,所有有关神仙分神下凡的典籍都给本座找来。”
老熊虽有疑问,但并未敢多言,只是叩首:“遵命。”
老熊走后,江岚影将殿门关闭,这石砌的宫殿里,陡然昏暗。
小道士有点冷。
他昨晚同江岚影敞了心扉,如今也并不怕和她说话。
“魔尊大人。”
江岚影转眼。
“你能……坐过来一点吗?”
江岚影皱眉:?
“冷。”
小道士很诚实。
江岚影身负业火,体温确实要比旁人高些。昨晚她背靠矮榻,小道士就没喊过冷。
于是江岚影又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和小道士只隔了大概一拳的距离。
小道士发现只要她坐下,凑近一些,他就会忘了对方是凶名贯耳的大魔头;他想说的话,也能轻易脱口。
“魔尊大人。”
小道士越唤越顺口,“我想不通。”
江岚影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在我们仙家,若是师父要我们办事,必然要提前许诺奖赏好处,哄着人出力才行。”
小道士大着胆子,“老熊忠心耿耿,你要他办事,怎么非但不赏,还要给他下马威?”
“你懂什么。”
江岚影轻声说,“这群东西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狼心狗肺。你赏他,他不见得念着你的好;非得要他怕你,他才不会给你使些花招,才肯踏踏实实地替你做事。”
“哦。”
小道士应得没什么力道,又拖着尾音,听上去似乎并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是——
借题发挥,故意哄着江岚影跟他多说几句话似的。
江岚影很快也意识到这点,当即刹住话头:“还冷吗?”
小道士摇头:“很暖。”
“暖了就好。”
江岚影没瞧他,“正好睡觉。”
小道士:……
他不是刚醒?
江岚影才不管他怎么想:“本座要调息一阵,你睡你的觉,不要出声,不然——”
“就把我的嘴给剁下来。”
小道士说得半死不活。
江岚影稍稍颔首:
很好,都学会抢答了。
入定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江岚影收敛内息睁开眼时,月已中天,她吩咐老熊去找的典籍也全部堆放在了殿中。
殿里太静,没人陪他说话,小道士真的睡着了。
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声,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思,江岚影居然没有急着去翻典籍,反而伸出手,要去熄灭殿中的长明灯。
可她这样一动,小道士还是醒了。
“天亮了吗?”
小东西将眼睛撑开一条缝。
“没有。”
江岚影硬邦邦地说,“继续睡”
小道士目光平扫,扫见堆叠成山的典籍:“你不是要看典籍来着?你看吧,听着翻书的声音我也能入睡。”
“夜里看书伤眼。”
江岚影闷声,“等天亮了,本座再看不迟。”
她说完,不等小道士再反驳,就打了个响指。
殿内数十盏长明灯倏而灭了,困意同黑暗一道向小道士压来,他含含糊糊地唤了声“魔尊大人”,就没了动静。
不知是否是小道士说冷的缘故,即使江岚影没有睡意,她也一动不动地倚着矮榻坐了整宿。
小道士一觉睡到大天亮,甫一睁眼,就瞧见江岚影勾勾手指召来一本书,似乎也正打算开始翻阅。
“好巧啊,魔尊大人。”
小道士说。
江岚影“嗯”了一声。
那本书悬在与她视线平齐的地方,她指尖一晃,书页便“哗啦哗啦”地自行翻开。
然后,咚——
翻到最后一页的书掉落在江岚影身边,她合上眼,稍稍皱眉,似在梳理书中内容。
片刻后,她睁开眼,召来第二本书。
又是“哗啦哗啦哗啦”。
小道士看得瞠目结舌:
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翻阅”——
把一本书快速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
但江岚影似乎真的看进去了。
有这看书速度,也不怪她昨晚会说,“等天亮再看也不迟”。
小道士暗忖的工夫里,江岚影就读完了五六本书;小道士瞧着榻边渐起的书山,忍不住开口:
“世人皆传,金犀城的魔尊,是大字不识、野蛮粗鄙的文盲。”
话音未落,“哗啦哗啦”的翻书声骤止,摊开来的纸面上,写着:
分神入世者,分神与原身共苦同甘。原身受损,则分神摧折;原身受刑三千,则分神共担三百。反之不然。
“蝼蚁的议论,本座听不见。”
江岚影亲自动手,将书翻过一页。
“然而今日我亲眼所见,金犀城的魔尊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这份功力,外边的那些酸秀才几辈子都羡慕不来。”
原来小道士的话还有后半段。
然而江岚影从始至终面无波澜:“你也是蝼蚁之一。”
说着,又将书翻过一页。
“哦。”
小道士抿紧唇角。
他知道,堂堂魔尊不会对他的话格外上心。她不会在意外界的贬损,自然也不会因为他的溢美之词而感到宽慰。
但,他还是想对她说——
“其实,魔尊大人,我所接触到的你,与红尘传闻中的你相比,有如云泥。”
江岚影翻书的手将书页搓皱了。
搓起的页脚该死不死地卡在那里,所幸最后,江岚影还是顺利地将这一页翻了过去。
她没有回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语调都没有因小道士的话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噤声。”
她说。
方才那些书半刻就翻完一本,她都一字一字读完了记下了;这会儿的三页书是她一页一页翻过去的,却竟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
一定是因为这小道太吵了。
被勒令闭嘴后,小道士果然就不说话了。
江岚影很快找回状态,慢慢地,也忘了方才的心不在焉。
不知是在读第几十几本书时,书中忽然掉下一张纸片,江岚影将它接到手里——
那是她先前交代给老熊的画纸。
画纸正面拓着观音莲印,背面写着老熊给她的答复:
回禀尊主。
该术记载于《诸天法印》第三百二十七卷。卷中提到,该术名为“若比邻”,是在施咒者与中咒者的元神上各落一印,共两印。
此两印有子印、母印之分。当子印的持有者遇到险境时,母印的持有者便会被召唤到当场、为其排忧解难,天涯若比邻。
解印之法尚无记载,容属下再探再报。
江岚影的目光扫过最后一字时,整张画纸便在她手中烧了起来。
隔着火光,她看着自己掌心的观音莲印:
这一定就是母印了。
摇光这人倒机灵。他知道自己的分神在金犀城附近历劫,兴许是担心渡劫不顺,便想绑定一个厉害魔修为他的分神保驾护航。
真是恭喜他了,一绑就绑上了金犀城的魔尊。
江岚影将手指骨节按得“咔”地一响。
今天就是小道士进金犀城的第十天。
近来江岚影日夜在这守着,小道士入口的水米都是经由她手,没给旁人半点暗害的机会。
然而不到子时,江岚影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早早封上了魔尊殿的大门,连送晚膳的老熊都没有放行。
小道士看着江岚影在榻前来回踱步,有些不安:“魔尊大人。”
江岚影驻足,抬眼。
“今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
小道士气息发抖。
江岚影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的话上:“你身子不舒服?”
“没有。”
小道士摇头,“我只是……害怕……”
“别怕。”
江岚影走到矮榻前,“你有任何的不舒服都要立刻跟本座说,知道吗?本座给你找巫医。”
“魔尊大人……”
小道士眼圈一红,“我师父都没有对我这样好……”
江岚影:……
打住。
她只是不想耽误解毒而已。
“睡吧,睡着了就没事了。”
她转过身,“无论如何,本座在。”
“好。”
小道士听话地合上眼。
魔尊殿里很静,江岚影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小道士的呼吸声以及更漏的滴答声,心说今晚可以这样平安过去了。
然而,临近子夜,原本睡得香甜的小道士还是同上一世一样,突兀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江岚影当即转身,看到榻上的小人儿已然痛苦地铰紧锁链,五官都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