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临,你来得正好。”
江岚影起身,“这院子后续不必打扫,就这样封存起来。”
她在裴临面前站定,靴跟一磕:“本座要让全城的魔修知道——金犀城,不养不忠之人。”
她说这话时,恰有一阵秋风横扫,满地焦块跟着滚了几遭,发出状似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不知是秋风太冷,还是那声响太渗人,连裴临都跟着抖了抖。
“是,尊主。”
他弯腰拱手,将神情藏匿在臂弯里,“毒牙等人狼子野心,尊主早该清理门户。”
江岚影低低懒懒地“嗯”了一声:“废墟的情况可探查清楚了?”
“大致清楚。那楼中的时间异常,其实是——”
江岚影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我们去现场。我边看边听你说。”
再次折返回废墟时,天已黑尽。
这晚罕见地没有浓云,夜色晴朗,甚至可以望见北斗群星。
天界的阵法在漆黑的旷野里无所遁形。
裴临指着废墟上一道连着一道的结界:“如尊主所见,每一栋楼阁中都布有一个阵眼,阵眼将零散的建筑连接起来,使它们内部相通,继而组成一个完整的大阵。我们此前进过的小楼——”
他移动手指,点着那片被夷平的地基。
“——就是大阵的入口。”
他再次移动手指,指向楼台环绕下的诛仙塔:“而那里,就是大阵的核心,也是最凶险之处。”
江岚影目光一扫,浅浅点头:
上一世这废墟里出过事,她想也知道,这里不会只是“有摇光坐守”那么简单。
“尊主知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话绝非戏言。虽不至于真的‘地上走过一年,天上才过了一天’,但地上的时间流速确实要比天上的更快些。所以——”
所以在阵法的影响下,这废墟里的时间是天界的时间,地盘也就相当于是天界的地盘。
“笑话。”
江岚影轻声说。
她笑景曜听信传言,错把诛仙塔当成兵家必争之地,还小狗撒尿似地,将空空如也的诛仙塔圈成了自己的地界。
如果仅此而已,江岚影笑笑也就过去了,但坏就坏在,这片废墟位于金犀城的城门前。
金犀城三面环山,唯有这一面是平地;若是这一面平地都被天界占了,那等到下次天界来犯,整个金犀城的魔修岂不是都要被困死在城里?
“此次在阵前,我瞧见了景曜和他的六个小崽子,独独不见第七子摇光。”
江岚影望着废墟,“原来是在这儿呢。”
“天界传闻,摇光颇受父兄冷落,就连分封,也分到了北斗七宫中最寒凉偏远的摇光宫。所以他这次未能上到阵前,只是在这废墟中分神留守,也在情理之中。”
裴临说这些八卦时,江岚影正望着北斗群星尾巴上的那颗摇光星。
离群索居,清冷孤高。
确实是摇光。
“做神仙的,怎么也同凡人一样,讲这些拉帮结派、勾心斗角。”
江岚影垂眼。
“生来是神仙的,只是受天命眷顾,德行不一定配上神坛。反倒是历经磨难,由肉体凡胎羽化成仙的,往往比生而为神的更讲慈悲。”
“说得好。”
这话讲到了江岚影的心缝里,“不过——”
她抬了抬下巴。
“——摇光其人佛口蛇心、睚眦必报,受人排挤也是报应不爽。”
裴临眉梢微动:“尊主……与摇光打过交道?”
江岚影转过眼,心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上辈子就是被他害死的,你怕不怕?
四目相对的瞬间,裴临低头:“属下失言。”
“无妨。”
江岚影深吸一口气,“我与摇光……的确有些过节,我们不提他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识海中快速回想二人的对话,心里有些懊恨:
好端端地,怎么聊起了摇光?
真是晦气。
“我有一法,可稍稍平衡阵中的时间流速,只不过,平衡需要时间。大概七日,就能将阵中的时间平衡至‘阵中的一日相当于阵外的三五日’,这便够用了。”
裴临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江岚影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日,你便安心休养生息,准备七日后随我入阵。”
她终于说完,裴临好险被她给憋死。
“尊……”
他蹦了一个字,就堪堪止住:
他原想说,尊主何苦平衡阵中时间,即使他们入阵十天,金犀城就过了一度春秋,那又何妨?
但江岚影很快就说了,她要亲自入阵。
这样一来,裴临就知道她为何要费力平衡时间了——
她体内的邪毒七日一发作,这是按金犀城的时间算。她总不能在阵中走几步就要解一次毒吧?
只是……
尊主几番执意入阵,难道这阵中,有连尊主都要忌惮的东西?
裴临心里想着这句话,终究没敢说出口。
江岚影看着欲言又止的人:“怎么?”
“没,没怎么。”
裴临松了松眉心,“属下……突然就想明白了。”
“嗯。”
江岚影低低应了一声,合掌结印。
一缕赤色的光华自她心口飘出,直直撞上天界的阵法,在那片冰蓝色的冷光中燃起烈火。
裴临知道,那是江岚影的一丝神识。
她在以金犀城主的身份,镇压着这片废墟;她的那丝神识将日日夜夜与仙法抗衡,直到将这片废墟从天界手里抢回来。
“尊主,您……”
她身负邪毒,昨晚在小楼中受的伤还新鲜着,如今又生斩神识守城。若将此种种加诸旁人,即使是裴临这种战功赫赫的大魔修,恐怕也早就撑不住了——
还好江岚影是真疯子。
“神识而已。”
她眸色浅淡,语气也浅淡,“废墟这边就交给你了。也无需日夜盯着,找些信得过的部下,轮番巡逻即可。”
“是。”
裴临低眉拱手。
等他再抬眼时,就看到江岚影大步流星而去,一身绛衣没入金犀城的鬼门。
江岚影走得这样急,是事出有因:
她忽然想起,上一世,小道士进到金犀城的第十天,曾闹过一场暴疾。
那暴疾来势汹汹,将小道士折腾得不成人形。金犀城所有的巫医围着他转了三天,都硬是瞧不出他的病因。
此事到最后还耽误了江岚影的第三次解毒,害得她也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小道士来时好好的,不像有隐疾的样子。所以上一世江岚影就怀疑,是有人从中暗害,要借小道士的刀,来杀她这个人。
这一次,她可要守好她的药引,寸步不离。
江岚影站在魔尊殿门前,正欲像往常一般踹门而入,踢起的靴尖在半空顿了一下,又轻轻落回地面。
夜已深沉,小道士应该睡熟了。
麻烦。
江岚影皱眉,并拢两指,立起指尖——
人穿门而过,半点动静都没发出。
然后她一抬头,就对上小道士眨巴眨巴的眼。
江岚影:……
有点尴尬。
堂堂魔尊蹑手蹑脚的,好像趁夜入户的小偷。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觉?”
江岚影眉心不展,语气又凶,看上去下一句就要说“不睡觉的小道士就该被大卸八块,丢出去喂豺狼”。
小道士当然吓坏了:“身上痛,睡不着……”
他一面诚实答着,一面眼睁睁看着江岚影迈来一步,有些着急:“不是白天才、才……”
不是白天才压榨过他吗?怎么晚上又来???
江岚影没再压步子,银制靴跟敲在黑曜石面上,“嗒嗒”地响。
“本座不碰你。”
她站在榻前,俯视而下,“睡觉。”
小道士慌忙闭上眼,被锁住的身子并不放松,连脚趾都绷紧。
江岚影背过身,一掀袍角,就在矮榻前席地而坐。
小道士太紧张,越是想着千万不能动,一动就要被大魔头乱刀砍死,心里就越是痒如爪挠,四肢百骸也酸得像被蚂蚁啮咬,身子偶尔控制不住地抽动一下,手脚上的锁链就轻一声重一声地“哐啷、哐啷”。
“哐啷”得江岚影头疼。
要不是解毒的药引从始至终不能换,她现在就把他宰了。
小道士也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他扬起下颌,将雪白纤长的颈项暴露出来,希望江岚影手法利落些。
可他红着眼圈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大魔头那边有任何动静,忍不住睁开一只眼——
他看到,大魔头背对着他,正在专心调息。
业火环绕间,她白日新绑过的绷带上,渗出了血迹。
“大魔头,你流血了!”
小道士脱口而出。
业火没有灭,江岚影睁开眼,目光匆匆扫过手臂上的伤口,就转向小道士:“你管本座叫什么?”
“你流血了。”
小道士似乎忘了害怕,只将要紧事重复一遍,而后才支支吾吾地,“魔尊……大人……”
他像是遭了什么屈辱似地,眼圈的红又加重了一些:“我师父说,流血时不可再强行运功,不然会气血走岔,以致走火入魔——”
“本座已经是魔了。”
江岚影冷冷盯他。
“魔也不行,你的伤口会裂、经脉也会裂的!”
“你们仙家娇气,我们魔修从来不在乎这些。”
“我是木灵根,修得是行医治病的功法,你不妨让我试试,我能助你痊愈!!”
小道士说着,指尖一弹,一点绿色的荧光就向江岚影飞去。
他方才“嗡嗡嗡”地,江岚影一个字都没听清,只看到他忽出暗招,自然抬手去挡。
铮——
业火屏障将小道士的荧光原路拦了回去,荧光落在小道士紫红的脚腕上,那里的皮肉立刻白皙如初。
江岚影:……
小道士:“瞧,我没想害你吧。”
他说着,又推出一道灵力。
江岚影的反应比谁都快。
她掌心一翻,便攒出一团业火;她抓着业火半天没动,火焰便熄了。
小道士的灵力围着她的手臂转了几圈,她亲手绑上的绷带便散开,血痂簌簌而落,伤口很快就看不见了。灵力走过的地方冰冰凉凉,再觉不出一丝痛。
这两道灵力耗完,小道士出了一身薄汗:“我学艺不精,只能做到如此了。”
他边说边喘,为了给江岚影治伤,似乎已将自己搞得精疲力尽。
江岚影垂着眼:“为何帮本座?”
她这一问,把小道士也给问懵了:
对啊,大魔头囚.禁他、压榨他、折辱他,他做什么还要帮她?
“木灵根见不得血。”
小道士憋了半天,憋出这样一句,“我们只管行医救人,不问伤者恩怨。”
他说完,偌大的魔尊殿里半天都没再有动静。
江岚影重新坐了下来,没再调息,只合着眼,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小道士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
他抓着锁链,轻轻地晃:“魔尊大人。”
江岚影闭着眼:“讲。”
小道士没话找话:“还未问过,你此行何意?”
江岚影掀起眼睑,转头,满脸写着:
本座做事,还要同你解释?
但她最后还是解释了一句:“你太弱,会出事。”
小道士:……
“哦。”
江岚影说完就转回头去,没一会儿,又听到小道士在身后细声细气地叫她——
“魔尊大人。”
江岚影攥紧手指,转头:“又怎么了?”
“你,你这‘龙凤呈祥’,画得蛮好的。”
小道士目光下瞥,看着自己身下铺的绸子。
江岚影的耐心即将耗尽:“什么龙……”
她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亲手画的“皮皮虾大战小山鸡”图纹。
这图纹是六百年前她登上魔尊之位时,乘着醉意信手涂鸦的。
她酒醒后将“大作”印成绸子,日日夜夜铺在这魔尊殿也有几百年。
这几百年间,因为惧怕而恭维她的人不计其数,将此画吹嘘成旷世奇作的人亦有之,却只有小道士看出,她画的是“龙凤呈祥”。
江岚影虽没有说话,但小道士能感觉到,大魔头望向他的眼神,和缓了许多。
感谢“龙凤呈祥”。
这晚江岚影依然惜字如金,却有耐心听小道士絮絮叨叨地讲仙山上的流云,讲他师父豢养的白鹤,讲他怎么背也背不会的药方。
她支着脑袋,听着听着就有了困意。
后来小道士也睡着了,两人就这么囫囵过了一夜。
差不多是辰时,黑曜石砌就的大门如常被推开——
“小东西,天天吃菜粥是不是也腻了?今天我给你加了点鸡丝进去,趁热……”
老熊美滋滋地走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了。
“尊主。”
江岚影坐在地上,背倚着矮榻的边,抬起一只手到眼前,遮了遮门外的流光。
她没说话,正要站起来给老熊让位置,就看到那混蛋放下餐盘,一溜烟滚了。
“他平时也这样?”
江岚影问小道士。
“不。”
小道士刚醒,嗓子还哑着。
江岚影走过去,将餐盘端起来,又折返回榻前:“那你们以往是怎么吃饭的?”
小道士眼巴巴地盯着江岚影:“他喂我。”
江岚影:……
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