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躺在那里,精疲力尽的身子还打着颤,发肿的唇瓣一开一合,期期艾艾地:“可,可以了吗……”
他语带哭腔,几乎是在哀求。
江岚影垂眼,她的影子如乌云一般笼罩着小道士的瘦骨:
她听说,神仙分神下凡历劫,就如凡人投胎转世,不会保有做神仙时的记忆;要等到分神归位,原身才会想起在凡尘的种种。
也就是说,眼下的小道士,并不知晓自己是崇高天云之上、万神景仰的那位摇光帝君。
江岚影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贴着摇光帝号的不倒翁——
幼稚些说,她与摇光有仇,私下里当然可以搞一只代表摇光的不倒翁,有事没事就揍不倒翁几拳泄愤。
而比“揍一只不倒翁”更爽的是,这个供她泄愤的小道士,实实在在地是摇光的一部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失去记忆、身份、法力,任人打骂驱策的摇光。
更何况如今生米熟饭、木已成舟,江岚影和摇光的梁子这就算是结下了;既然覆水难收,江岚影也不介意让这梁子结得更大些。
她没出声,倒是仔细瞧了小道士一眼,目光从俊秀的眉骨一路扫至纤长绷紧的脚趾。
瞧得小道士狠狠一抖。
该说不说,这小道士生得水灵灵的,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我见犹怜;上一世,每次解毒完毕,江岚影还会抱着啜泣的人安抚一阵,甚至体恤他身染魔气、有家难回,想干脆把他留在金犀城,给他一官半职或是体面的名分。
然而罕见的温良终究换来了变本加厉的扑咬。
所以这一世,江岚影再不会做那样的无用功了。
她再不会拿他当有血有肉的人看,只当是解毒泄愤的工具。
不知那阴晴不定的魔头又想起了什么,小道士明显感觉投落在身上的目光,从看垃圾似的扫量,变成了如小刀一般剐骨。
江岚影利落扣紧衣袍,起身便走。
在她身后,锁仙阵以卧榻为中心铺展开来,阵中燃起蚀骨焚身的冥火。
摇光不好过,她就高兴了。
沉重的殿门洞开,门侧站着个佝偻独眼的老人。
这家伙年轻时与仙家干架,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废了一只眼,还是江岚影瞧他半死不活,顺手将他捡回金犀城,才留住了他半条残命。
他老眼昏花又直不起身,看上去很像深林里的熊瞎子,所以金犀城的魔修们都戏称他为“老熊”。
老熊功法尽失,在金犀城里做不了别的,只能做点端茶送水的杂事,平日里免不了要和人打交道,由是倒成了金犀城绝无仅有的温和良善。
江岚影步子一向快,本已抬脚了,却又在余光里瞥见闷不做声的老熊,于是落下靴跟:
“偷听墙角?”
“没、没有,尊主,不敢。”
老熊的手本就不稳,这一哆嗦,手里端着的半杯水又哆嗦出一半去。
“是裴临大人吩咐属下来送些吃食和水。这药引虽不值钱,但为了给尊主您解毒,却也不能把他养死。”
江岚影听着他的回话,目光投往殿前的黑水河,跨过河上的青石桥,果然望见对岸那一袭白衣。
“既然是裴临大人的意思……”
江岚影背起手,“本座准了。”
“是。”
老熊应了一声,捯起小碎步转入殿中,一眼瞧见被锁住手脚、晾在那里的玉人,以及痛刺过玉人每处要穴的阵诀。
饶是在金犀城见过各种折磨手段的老魔头,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嘶,多大的仇啊?
老熊站那抽凉气的工夫,江岚影就走过青石桥,行到那袭白衣跟前。
“尊主。”
白衣晃了一晃,为江岚影折腰。
“裴临,这儿没有外人,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江岚影伸出手,扶了扶裴临的手肘,语气也比同老熊说话时亲近许多。
“好。”
裴临笑笑,起身时,身上没来及褪下的甲胄叮当作响——
他总是一身白衣白甲,这在黑风烈烈的金犀城里是独一份的景致。
他擅长排兵布阵,人又生得丰神俊朗,金犀城的魔修提起他,都要尊上一声“玉面将军”。
“玉面将军”这一身仙家打扮,倒不是为了特立独行,更不是想标榜些什么:
据传,他初上修行之路时,的确是仙家弟子。只是某日遭遇邪物围困,命悬一线之时,为江岚影所救,从此便弃仙从魔,誓死追随江岚影,成了她如影随形的左膀右臂。
与此同时,他也是江岚影在穷凶极恶的金犀城中,唯一的亲信。
“尊主,您身中的邪毒,可消解些了?”
裴临很知礼地没有乱瞟,目光始终定在江岚影的眉眼之间,一寸不曾下移。
“消解许多,不必挂怀。只是……”
独独在裴临面前,江岚影才能毫无芥蒂地,将心事和盘托出,“余毒未消,其后的两个月份,恐都要与此毒为伴了。”
她说着,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那么一点点小动作都被裴临捕捉到。
“尊主,是不是药引不好?”他立刻说,“要是裴临仙骨尚在就好了,那样裴临就可以亲身为尊主做药引,断断用不上旁人。”
“药引确实低劣,但你也不必为此自责。”江岚影抬眼,“你不知道,这毒一发作起来,我会理智尽失,行事粗鲁无度。即使你仙骨尚在,我也舍不得拿你做药引。”
“只要是您,裴临什么都不怕!但……”
裴临垂眼,“仙骨已去,裴临如今说得再满,也不过是大话空话。”
他虽低落,但只要江岚影拍拍他的肩,他又能很快振作起来:
“尊主,您解毒时,裴临不便在当场,无法时刻照料您的身子。您自己要多加注意,切不可过度索取,以防损伤贵体。”
“我有分寸。”
江岚影转开眼。
她记得,上一世,她惦念着小道士的可怜样,当真将裴临的话听了进去,还郑重补上一句“药引的状况,我也会仔细留意”。
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那是摇光的分神,命硬得很,不怕折腾,于是也没说那句多余的话——
她面上微微一笑,心说我干死他。
“外边的情况如何了?”
江岚影回过神,问裴临。
“景曜已全线撤兵,我金犀城无一砖一瓦失守,然而城外楼台毁伤惨重,故并未有所追击。”
景曜帝君,是摇光的亲父,时任天帝。
值得细思的是,上一世,在金犀城争锋的短短十年之后,江岚影自刎于仙宫前时,天界已是江山易主,由摇光继任了天帝之位。
也不知那段时日里,天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天界的宵小在我金犀城,自然讨不到半点好处。”
江岚影望着奔涌不息的黑水河,“那些道貌岸然的鼠辈成日折花逗鸟、功法尽废,反观我金犀城的将士们,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尊主所言甚是。”
裴临颔首,“正面交锋时,景曜之辈的确节节败退;他们走明路打不过我们,就喜欢在背地里使些阴损的暗招。”
他将指节捏得“咔”地一响:“尊主所中的邪毒是其一,除此之外,裴临还担心他们在战场废墟里留些诡阵。不过无须尊主劳神,裴临到此见了尊主无恙,这便要折返回战场废墟,挨楼挨阁逐一排查。”
裴临所说的事,江岚影还记得:
上一世,狡诈的景曜确实在战场废墟里布了诡阵,裴临前往后不久便重伤而返,通天的巨响惊动了半个金犀城,无数魔修殒于诡阵,金犀城从此元气大伤,直到摇光领兵杀来时,金犀城都没能得以重振。
若非如此,金犀城或许就不会被摇光轻易血洗,江岚影也不会死那一遭了。
想到这里,江岚影深吸一口气:
从前她因为忌惮邪毒,故并未与裴临同往;这一次,她倒要看看那废墟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我与你同去。”
江岚影说。
“尊主邪毒初解,万不可过度操劳。”
裴临琢磨着江岚影话中的意味,声量渐弱,“还是说……尊主您不相信裴临?”
“我正是因为相信你,才与你同去。”
江岚影收回目光,“我相信,你会护我周全。”
裴临很喜欢听这样的话,于是最后,他还是和江岚影一起回到了战场废墟。
本次交锋的战场位于金犀城的高墙之外,那里零散的废弃楼阁与岗哨遭到了波及,而其中受损最严重的,是废弃楼阁合围中的诛仙塔。
天界总传那诛仙塔下镇着什么要命的东西,就连景曜此次前来,也是一眼瞄准了那倒霉的塔;但只有塔主江岚影知道,它就是空塔一座,没盛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被草率地弃于城外。
可伪君子们都在说她狼子野心,这是在故意唱空城计,江岚影无从辩解,只好认了——
对,我这宝贝塔如其名,专压臭神仙们的命根,有本事就来把它推了。
然后“有本事”的景曜就真来了。
金犀城里煞气重,附近的天总是阴着,阴得发黑;破损的楼阁矗立在这般天幕之下,就像形销骨立的恶鬼。
废墟之间,已经有魔修在巡视。
他们看到白衣惹眼的裴临,正要过来见礼;再一转眼,就瞧见一身绛衣的江岚影,每个人都歪了一下,说起话来也支支吾吾——
“尊、尊主。大人。”
他们埋下脸,不给江岚影看他们的表情。
这些人的那点子算计,江岚影扫一眼就心知肚明:
她此次阵前受挫,估计全城都传遍了她毒发不支的消息;她虽贵为魔尊,名义上统领着天下魔修,但这可是群狼环饲的金犀城,每一个魔头都紧盯着她的弱点和纰漏,每一日都试图杀而代之。
只是这次,江岚影又要叫他们失望了。
“尊主驾临,你们也不要四处乱碰了。”
裴临开口,“跟上。”
他说着,就向临近的一座普通小楼走去——
江岚影在,他终究不敢直接往最大的隐患——诛仙塔里趟。
这座小楼几乎完好无损,只破了几扇窗子;冷风从窗口兜入楼中,隐约发出些鬼哭似的呜声。
好在进来的这几位鬼见了都愁,他们瞥了眼漏风处,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中分散开来,各自排查。
一层没有什么异样,跟来的一个小魔修向裴临禀告了一声,说是要去楼上看看。
“嗯。”
裴临点头允了。
于是小魔修就踩着古旧的木楼梯往上爬,“吱扭吱扭”的声音响起来没完。
江岚影听着那动静,心里莫名烦躁——
似乎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她心念一动,指尖业火骤起,流星一般往楼上烧去。
然而,在她的业火到达之前,众人头顶就抢先爆发出一声巨响。
楼梯上的小魔修身子一仰,直直从扶手处跌落下来,人砸在地板上抖了一抖,七窍瞬间涌血,生死不辨。
“果然有阵!”
裴临断喝一声,张手凝出一把弯月弓。
在众修纷乱的脚步声里,江岚影走到楼梯口,仰头——
她望见楼上满是阵法的雪光,雪光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映日流云广袍,头戴白玉金丝莲冠,露在袖外的手背白得透明,冰蓝色的血管像叶脉一样蜿蜒交错。
他的面容是天上地下无出其右的绝色,可他却似乎从未因此高兴过,一双极薄的眼睑总是恹恹地垂着,唇瓣犹如还未上釉的陶坯,淡得没有颜色。
江岚影来之前,还想着:
要看看这废墟里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竟能使偌大的金犀城从此一蹶不振。
现在她看见了——
原来是有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