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城尚在沉睡,守城官兵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强撑开千斤重的眼皮。他朝城内方向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笑了起来:
“哎哟,叶秀才,这么早又去挑水啊?”
来人点点头,给人问早,直道各位辛苦。
官兵被一箩筐马屁哄得心花怒放,困意也消了,抬头朝东边瞧了瞧天色,“还有一刻城门才开呢”,他想了想用力将城门顶开一条缝,“没事,我先放你出城,早些去也好早些回。”
叶琮袖中摸出两个铜板,悄悄塞到官兵手心里,“一会儿子换班了,您去东街口拐角那吃碗馄饨再回去歇息。”
官兵客气推辞两句,与叶琮别过。
出城的官道上,一个书生肩上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空木桶晃晃悠悠出了城。
陈夫子好茶,前几日有学生前来探望,送了他一罐子雨前龙井。
老学究如获至宝,却愁有好茶无好水。
城中井水偏涩,泡茶不佳。码头江水雨后浑浊,不宜饮用。除却深山清泉,最易得的泡茶好水,就是城外林中的浅溪。
陈夫子于叶琮来说,即是恩师也算半个长辈,从小就对自己照顾有加。恩师心中的小小夙愿,他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晨光熹微,林中却昏暗,叶琮挑着两桶满满当当的溪水本就走得十分艰难,再加枯枝败叶拦路,他走得磕磕绊绊。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空气林有一股令人不安的味道,让他寒毛直竖。眼看再几步就能走出密林,来到小道上,他加快了脚步。
突然,叶琮一个趔趄,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以一个恶狗扑食的姿势摔了下去。
木桶翻到,好不容易挑到的溪水洒得一干二净。
叶琮懊恼非常,刚要狼狈起身,就觉得脖颈处一凉,昏暗里有人呼吸粗重。
有了上次的经验,叶琮更加贯彻沉默是金的保命原则,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声呼救,僵直了身体等着对方回应。
那人却再没有下一步动作,也不说话,喘息声时有时无。叶琮垂眸去觑脖子上的兵刃,随即一怔。
黯淡的晨光下,刀身现出了特有细长的轮廓,刀柄上还挂着一只丑陋的老虎摇摇晃晃。
他终于想起来,这股令人不安的味道是什么——是血腥味。而从地上那人隐约的身影和喘息中,他认了出来。
“赛姑娘,不是,大小姐?”
赛姜保持着最后的清明,低吟一声:“是你?”
“咣当”一声,手中苗刀落地,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栽倒在叶琮身上。
***
叶琮的祖母叶老太太已经生起了火,同样等待着打水回来的孙子。她昨日去药房抓了几副提血补气的草药,想要熬了给突发奇想去武馆练拳的叶书生调养身子。
她粗通药理,知道好水对于好药同样重要。
老太太左等右等,坐在厨房里正寻思今次叶琮脚程怎么这样慢,院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了。
老太太连拐杖都忘了拿,迈着小碎步着就冲了出去,嘴里骂骂咧咧:“哪个缺德鬼,这么大力踹门,让我逮到,要你赔。”
然而——
她的大孙子背了个血淋淋的人一只脚刚跨进院门。再仔细一看,他背上的人还是个姑娘。
叶老太太这辈子除了儿子儿媳意外离世,徒留下未满两岁的叶琮这一遭,余生过的四平八稳,见此血腥一面,顿时手足无措,转着圈到处找拐杖,生怕自己一着急上火晕死过去。
还是叶琮有了之前在漕帮教书育人,差点小命不保的经历,整个人镇静许多,也坚韧许多。他冲进门里,跟倔驴尥蹶子似的朝后两脚将打开的门又踹了回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叶祖母目瞪口呆。
“祖母,快别转了,赶紧帮手闩上门。”
也不知是斯斯文文的独孙这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还是血糊糊的姑娘带给叶老太的冲击更大,她站在院中足足愣了五个呼吸,这才捏着嗓子发出声音。
“哎哟,天老爷,你这是做了什么孽?”
叶老太五脏六腑都在震惊,却也依言锁了门。看着脱了漆的门闩,她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抓了几把晒在院里的黄豆,洒在门边。
叶琮:“……”
她哆哆嗦嗦跟进屋,叶琮已经将人放在榻上。又见他伸手入自己衣服里一掏,一道寒光闪过——一把沾染有干涸血迹的苗刀咣当坠地。
天知道这兔崽子一路上是把刀藏在了哪里。叶老太瞪大了眼,抻平了眼角层层叠叠的皱纹。
她看看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又低头看看地上有她一半儿长的苗刀,当即心里一紧:“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人往家里带?会惹来大麻烦的!”
叶琮擦了一把汗,硬着头皮坦白:“她……她以前救过我的命。”
叶老太合不拢嘴:“什么时候?怎么救的?”
她这尊老爱幼从不招惹事端的乖孙,怎么可能会跟打打杀杀的人或事搅在一堆?
“就上次去考试遇水匪的那次,她是个路见不平的女侠。”
叶琮怕老人家担心,只能一半扯谎一半瞎编。
“你呀,你呀,你呀……”叶老太急得左手捏右手,半晌说不出句整话。
“祖母,您快看看她,是不是要撑不住了?”叶琮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
他不是没想过直接把人背到医馆去,但他刚进城就瞧见三三两两漕帮打扮的人在街上晃荡,那样子一看就是在找人。
他不敢冒险,立刻转进小路七拐八绕把人背回了家,一路上硬是没叫人看见。
叶老太来到榻前看了看,一挽袖子,对叶琮吩咐道:“出去!”
“啊?”
“我要给姑娘看伤,你一大男人杵这干什么?”
叶琮一缩脖子,若是他真看了不该看的,赛姜大概会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把他一把掐死。
不过——大不若娶回家,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胡思乱想的叶琮默默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怎么还不走?”叶老太见自家孙子站着不动,老脸一挂呵斥道:“门口守着去。”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叶老太累得腰酸背痛,整整在赛姜身上数出了大大小小十余处伤口,其中肩上的血洞,背上的刀伤,以及错位的膝骨最为严重。
好在伤势未及脏器,否则就是神仙也难救。
只是一个姑娘家……老太太深居简出,只知上战场的兵士才有可能惨烈如此,因此对于重伤的赛姜是既同情又后怕。
女子身上的血衣是要不成了,老太太捧在手上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打转不知如何处理。叶琮接过,手脚利落地在院里点了一把火,面无表情地将血衣丢进火中。
他静静看着火焰将赛姜的血衣吞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接着叶琮扬起下巴,高声对着四邻吆喝了一声:“哎呀,祖母,您小心些呀,怎么烧个水都能把衣裳点着。”
叶祖母:“……”
等火焰燃尽,叶老太瞠目结舌地看着她那敦厚温和的孙子,铲起灰烬一声不吭地塞进了自家灶台里。
她站在初夏时节的晨光里,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寒战。
***
“大哥……”
赛燃面无表情地站在赛姜面前,无论她如何呼唤都无动于衷,浑似一尊木偶。赛姜伸手想要触碰他,指尖之处一个蛛网般的裂痕赫然出现。
她心里一惊,赶紧缩回手,裂痕却越来越大,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瞬间覆盖赛燃全身。一声脆响,赛燃轰然坍塌,碎片堆积之处血肉横流。
赛姜不顾剧痛,扑通一声跪在一地碎片之上,颤抖着双手试图想要将赛燃拼凑复原。她的手,她的腿都被扎得鲜血淋淋,但她依旧不管不顾。
一双手臂从后而来将她环住,阻止她癫狂自伤的动作。赛姜回头一看,是姜婉美丽又温柔的面庞。
她说:“小柔,姐姐在这,别哭。”
赛姜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回身抱住姜婉,埋首于她的肩头放声大哭,忽觉背上一阵剧痛。
她退后几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只见姜婉手上拿着一把带血的匕首无声地大笑着,血从她大张的嘴里如瀑布一般涌了出来。紧接着她的脸逐渐扭曲,渐渐幻化成阚叔那张阴鸷又狡猾的脸。
他得意地狂笑,脸上的每一道褶子似乎都是一张会吃人的大口。他低沉着嗓音问道:“阿姜,你那疯姐姐是不是特别喜欢我给她配的药呀?”
“我要杀了你!”赛姜嘶声怒吼,却发不成声音。她冲上前,想要掐住对方的咽喉,却怎么都抓不住。她只能伸直双手,疯狂地胡乱抓挠。
“姑娘?姑娘?”
眼前阚叔的脸再次扭曲,依然一脸褶子,声音似乎也变得雌雄难辨。
一碗汤药抵在她的嘴边,凉丝丝的药味直往她鼻里钻。她努力睁大眼睛,碗里褐色药汁散发着浓郁的苦味,她想起了姐姐被人调包的药,导致她发疯发狂病情愈发严重的药。
赛姜强忍剧痛,奋力一挡,伴随着一阵脚步踉跄,药碗被打翻,药汁撒了一身。
药汁沁入伤口,她疼得一阵哆嗦,无力地瘫软下去。
***
叶琮买药归来,就见祖母坐在院中自己给自己揉腰捶背。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迟?”叶老太问他。
叶琮方才刚进药铺,就遇上两个漕帮人正在向老板打听一个受了伤的年轻女子。老板言说没看到,他们便留下口信道:若是遇见了,亦或有人来抓专治刀伤骨伤的药,便立刻派人通知千水帮,有重赏。
叶琮闻言,愈发确定这些来寻赛姜的人不怀好意,于是行事更加小心谨慎。他将祖母给他的方子彻底打散,将城里所有的药铺跑了一遍,才将方子上的药凑齐。
只怕老人家受不得这刺激,叶琮没将此等细节告之,只说路上意外耽搁了,又问祖母赛姜伤势如何。
叶老太斜觑着孙子,阴阳怪气道:“你怎么不先问问我如何了?”
叶琮连忙改口,直道祖母菩萨心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实在辛苦辛苦。
叶老太一抬手止住叶秀才真假参半的阿谀奉承,叹了口气道:“这姑娘当真厉害,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但她现在不肯吃药,也不肯上药,这可如何是好?”
“硬灌不行吗?”
“我一老婆子哪按得住她。”叶老太捞起一点袖口,手腕子又红又肿,恨铁不成钢道:“你看看,我就想给她喂个药,差点被她拗断手腕子。”
“那她……”
祖母叹了口气:“她现在还发着烫,再这么下去,性命堪忧。”
一只白蝶翅膀翩迁,越过墙头,飞入小院里打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它围着叶琮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墙边的一株黄色的小野花上。
叶琮回过神,一咬牙:“我去。”
“你莫胡来,姑娘没穿衣裳。”
“人命关天,顾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赛姜:送陈夫子雨前龙井的孙子是谁?我谢谢你全家。
叶琮:送陈夫子雨前龙井的好人是谁?我谢谢你全家。
祖母:水匪是谁?我谢谢你全家。
送陈夫子雨前龙井的人:阿嚏!
陈夫子:我的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