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荡在半空的伏黑甚尔神色如常,他双手环绕在胸前,视线扫过周围。
江莱意外于对方的出现,而更令他意外的,是此刻禅院直哉的表现。
史迪奇直哉目光竟然聚焦在灵魂体甚尔身上,他神色无比愕然,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某种意义上,的确是见了鬼了……也就是说,现在的灵魂体甚尔是能被看见的!
江莱在转瞬间反应过来。
但是按理说这不应该,能够看见魂灵的目前只有自己一人——或许可以加上[降生]。普通咒术师不可能窥见鬼魂。
但眼前这一幕的的确确发生了,禅院直哉的视线聚焦与愕然必定有原因,而现场出现的意外只有灵魂体的伏黑甚尔。
此时,旁侧的松田阵平电子屏幕上也浮起波纹,快速闪过一道网络贴图的甚尔图像,昭示着他也看见了出现的魂灵。
江莱迅速冷静下来,大脑快速运转,开始推测原因。
刚才伏黑甚尔从槐木牌坠里出来时说的是“被吵醒”。
言语很难吵醒陷入沉眠的伏黑甚尔,那么唤醒伏黑甚尔的,恐怕是更深层次的力量。
已知禅院家的【贵贱】之塔是识别灵魂的,那么它应该也能识别到甚尔的灵魂?所以槐木牌坠里的伏黑甚尔才会被吵醒出现。
现在的塔正处在混乱波动的bug状态,正是这股力量影响到了灵魂体甚尔,让被锁定的隔世灵魂重现于眼前,使甚尔能够被正处在塔范围内的人看见。
所以,禅院直哉和松田阵平在此刻看见了灵魂体的甚尔。
这是个意外,但不是个坏处的意外。伏黑甚尔的出现和可见,很大程度上能够打破刚刚的僵局。
此外……江莱视线落在漂浮的鬼先生身上。自己说不定能够在这里找到解除甚尔束缚的方式。
曾经他和伏黑甚尔都认为,是监管会的契约束缚了甚尔灵魂的离开。
现在看来,起更大作用的,也许是这个【贵贱】之塔。
按理说,这个塔不会束缚自然死亡的人。不然这么多年下来,禅院家早已幽灵遍地。
伏黑甚尔是个例外。他是监管会标记的试验品,本身没有咒力却被签订了咒力供给‘饲料’的背后束缚,亦或者还有脑花的更多欺骗。
条件冲突之下,让死亡的他陷入了某种bug状态,也是因此导致灵魂被滞留。
那么,只要破除了【贵贱】之塔,世间便没有什么能够困住甚尔了吧?江莱想。
现下,伏黑甚尔视线扫过面前长满杂草的会议室,他目光透过窗子落到更远的外面。
外面是被藤蔓撑破压垮的建筑,是更多的废墟和荒芜。
无需多言,便能够窥探出,这是大灾大难后没落的禅院家。
黑发男人微微扬起唇角,牵动起那道醒目的伤疤,他笑了:“哦,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看到这一幕。”
灵魂体的伏黑甚尔转过脸,看向江莱:“每次出现,你都能带给我不一样的惊喜啊。”他神色懒散,嗓音磁性,“好像自从遇见过你,一切便开始不一样了。”
江莱眨眨眼,他翘唇笑起。
没等江莱说什么,旁边便忽地响起另一道响亮的声音。
“……怎么可能?!你……甚尔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禅院直哉终于从呆立的状态里反应过来,却进入了更深的茫然和震惊,“你不是已经——”
“死了?对。”伏黑甚尔随口接话,他态度随意,“我也不想出现在这里。不过若是为了让我来看一下禅院家的倒霉现状,那我是愿意来的。”
后半句携裹着些许嘲讽和漫不经心。
伏黑甚尔对禅院家没多大感情,曾经一直被家族压迫的他,是乐得见这个庞大的旧家族走向没落的。
禅院直哉眼眸瞪大了。
他知晓伏黑甚尔早已被五条悟杀死,也看出面前飘荡的半透明的黑发男人根本就不是人。
咒术界没有鬼魂的概念,所谓幽灵只存在于话本。为什么甚尔君的灵魂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被打碎三观的禅院直哉大脑还有些空白,他下意识往后倒退两步,咬紧牙关瞪向江莱:“……是你搞的鬼吗?!呵呵,我就知道你这个千年老妖手段繁多,但你别以为这样的骗术能够骗住我!”
被cue的江莱耸耸肩,他声音淡淡的:“我为何要骗你?我之前说过,你没有什么值得我费心神去设计的价值。”
松田阵平在旁侧插了句,他电子屏幕上浮起烟圈:“亏你还是特一级术师啊,真实和虚假都看不出来吗?现场可没有咒力波动,这自然不是什么术式效果。”
“……”禅院直哉其实知道这一点,但他就是一时无法接受这个。
若世间死者都会变鬼,那世界岂不是乱套了?
仿佛能够看出禅院直哉在想什么,江莱补充了句:“他是特例。世间独此一份的被滞留,因为禅院家的阵法而显形。”
阵法……禅院直哉的思绪再度回到当下。
在短暂的停顿后,禅院直哉的余光瞥向半透明的黑发男人,刚才的震惊恼怒,逐渐转变成某种见到偶像的喜悦和紧张。
——这是他除小时候那次走廊碰面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和甚尔接触。
慕强癖严重的禅院直哉,记忆里一直如影随形的便是甚尔强大的身影。
半透明的黑发男人注意到禅院直哉的目光,他视线随意地瞥过来。
“甚尔君……”禅院直哉难得有些踌躇,他酝酿着话语,却吐露不出完整的句子。
倒是伏黑甚尔在稍顿后,微颔首,淡淡地点出对方的名字:“禅院直哉。”
被喊出名字的禅院直哉一副颇为惊喜的样子:“甚尔君记得我?”
江莱也稍感意外:禅院直哉现在这幅金色史迪奇咒骸外貌,竟然还能被认出来?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意外了。
江莱曾和甚尔聊过禅院家的交易内容,且刚才他们对话之中已经透露出了不少信息,再加上这个家主继承仪式的现场,结合禅院直哉的表现——
身为前赏金猎人的伏黑甚尔,自然能够精准把握住关键信息,猜出面前咒骸的真实身份。
只不过,面前的禅院直哉本人,大概并不能理性分析出这一点。
显然他有些被直面偶像这件事冲昏了头脑,估计只会感到强烈的欣喜和骄傲。
当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好事。江莱想。毕竟,伏黑甚尔是向着他这一边的,因此可以推动禅院直哉的意愿改变。
没在意史迪奇直哉热切的目光,伏黑甚尔视线落回江莱身上。
他声音从喉中发出,携裹着低沉的磁性,腔调略带慵懒:“好奇问一句,这里发生了什么?”鬼先生笑起,“倒像个真正的垃圾场了。”
伏黑甚尔话语毫不客气,他从没掩饰过自己对禅院家的蔑视。他一直都称这里为“垃圾场”。
“具体情况不清楚。也许他们都还活着,也许都不在了。”江莱说,“目前我们在想办法解决这里的阵法——那股牵引你的力量,正是禅院家的【贵贱】之塔。”
在这里,江莱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隐隐对甚尔透露出,束缚住他灵魂的真相。
伏黑甚尔并不愚蠢,他非常聪明地听出江莱话语里的意思。那双野兽般的眸子抬起,神色凝聚而起。
“我正在想办法解除该塔的运行条件。”江莱道,“现在,事件已经顺利进展到了继任家主禅院直哉宣读新的家规。”
在此,江莱刻意避过了他们和禅院直哉之间的观点冲突,轻描淡写地略过那些争执与驳斥,将重心仅仅落在了客观的步骤上。故意将事件的解释权抛给直哉。
江莱明晓,意外会见偶像带来的冲击,让禅院直哉失却了部分冷静。
直哉说话会斟酌着在意自己的形象,因此不会立即否决新家规。
听到江莱的话语,半空中的伏黑甚尔视线重回史迪奇直哉身上,他眼皮懒洋洋抬着,向那边飘动了些许。
“是么。”伏黑甚尔俯视着直哉,带疤的唇角牵动起很小的弧度,意义不明,“新任家主啊。”
“……”禅院直哉舌头仿佛打了结,他骄傲和紧张并存,瞪大眼眸回答,“当然!我是投射影法的继承者,禅院家嫡子,实力强大的特一级术师,理所应当继承家主席位。”
他挺起胸膛说了一长串,不过伏黑甚尔满脸的淡漠,并未将直哉所言的视作什么。
半透明的鬼先生只是挑眉,等直哉尾音落下后,腔调悠然道:“但是你现在之所以成为家主,可不是你列举的那一串——不过是因为,有人给了你机会而已。你没什么特别之处。”
尽管伏黑甚尔才刚刚出现,但他也看透了现场局势,因此精确点出。
禅院直哉身形一僵,向来擅长毒舌的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过伏黑甚尔也没有多言的意思,他飘忽转到史迪奇直哉旁边,看着江莱拍在桌上的那本册子。
鬼先生视线通体扫过上方的内容,微不可查地一怔后,翘唇笑了:“令人意外的新家规啊,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垃圾场的改\革。”
伏黑甚尔的目光流转过禅院直哉:“这样的话……我倒是稍微肯定你一些了。”他耸耸肩,姿态慵懒,“看来莱选你,的确是有特别之处的。”
“不过对我来说,这样的改变晚了些。所以无所谓。”鬼先生摆摆手,脸上还是往日那般神色,视线遥遥落在会议室中心的家徽上。
当年的他,曾在这样的会议室里被宣判为无用之人,也是在这之后背对着家徽离去,从此再也没回头。
史迪奇直哉短暂沉默下去。
禅院直哉是慕强癖者,他一直视甚尔为目标和偶像,但他也知道家族之内的人对甚尔一贯的恶评和嘲讽。
就是因为甚尔没有咒力和术式,即便有实力,也不符合家族里的尊卑规则。
这样背地里的嘲讽,有时也会落在视甚尔为偶像的直哉身上。
禅院直哉厌恶那些评论,但也无法正面反驳,于是只能毒蛇般喷溅毒液,比谁的言语更尖利。
慕强癖的禅院直哉的真正内心,其实觉得实力便是一切,真正的实力才是最尊贵的。
只是,他无法放弃自己血脉的既得利益,所以不愿去违背尊卑规则。
现在,灵魂体的伏黑甚尔正飘在他的身侧,那股强大的气势即便隔着阴阳两界也能够传来。
“你要宣读这份家规,是吗。”鬼先生单手搭在下颌处,声音从喉中懒懒地传来。
他野兽般的眼睛注视着禅院直哉,此时没有压迫力,但却有种神奇的凝视力。
禅院直哉身形僵立在原地,他低头看着桌上的册子,舌头依然无比滞涩。
他不想宣读这般颠覆的规则,但他也知道固守旧规不能解决家族里的阵法。更何况眼前还有他一直崇拜的偶像在注视他——
是的,现在的禅院直哉已经能够清醒地看透自我,他知道自己不愿宣读新家规,不是因为他十分认可那套规则,而是因为他想把持住自己的既得利益。
自私难道不是人的本性吗?决策本来就是在权衡自我利益中做出的。禅院直哉一直是这样的想法。
现在……现在的他的决定,因为一直以来偶像甚尔的出现和态度,变得有些摇摆。
禅院直哉动作缓慢地拿起桌上的册子,紧抓着边缘,指爪嵌入纸面。
他保持着这个动作,沉默着,隔了半晌后,突然问了句:“甚尔君是怎么认出我的?”
这个问题在此刻显得有些突兀且奇怪。
金色史迪奇直哉仰起脸,那双眼眸之中敛去了刚才的那些情绪,直直地望向半空中的鬼先生。
似乎改变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这个问题之中。
江莱敏锐察觉出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他不知道甚尔能不能感知出——
伏黑甚尔神色如常,他没有多余的表现,只是流露出些许回忆的神色,嗓音懒散地随意道:“嗯……觉得有些熟悉吧。没记错的话,曾在走廊见过你一面——傲慢的小鬼。我听人提过你的名字。”
“不是因为我的嫡子身份?”
伏黑甚尔有些好笑般,扯起唇角,言语携带些懒洋洋的嘲弄:“谁是什么身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与记住谁,只与那人自己有关,仅此而已。”
“尊卑贵贱这种由人规定的东西,我不遵守,便不存在,它束缚的只有被这套东西困住的愚者。”
伏黑甚尔的精神像是苍穹的鹰,草原的狼,无比自由且广阔。
“……”禅院直哉矗立在原地,他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但是片刻后,他垂下眼帘,轻吐出一口气——好似也随之呼出了胸腔里一直憋着的那股固执。
禅院直哉抿直唇角,终于展开了手中的那本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