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还没敲响,明昭便在纱橱里倏然醒来。
怎么没人叫他?明昭心下一惊复又一怨,今日邹娘子的店铺开业,他昨晚不是吩咐过随房的小厮,不要像往常似的,等到天色大亮了才叫他吗?
净在这里给他坏事,蹙紧眉头,明昭撇开榻上的软衾。
早起的困倦混合着好说歹说也没能赶上第一遭的怒意,趿拉着坐到梳妆台前,明昭看着镜中无精打采的自己便觉生气。
抽出一柄玉梳通发,也许是姥天偏不想让明昭顺心遂意,往日里缎子似的长发非要在今天卡在梳齿里拽也拽不下来。
都看不得他高兴是不是?想想掌柜娘子的阻拦,又从镜子里瞧见自己乱糟糟的长发,明昭越收拾心火越旺。
使劲扯出梳子,久久见不到平时送巾递帕的小厮,明昭一下子把妆台前的香薰摆设统统划啦到地上。
一日日的都不知道浑跑到哪里去!把自己气得呼吸急促,一时之间只觉得千百种委屈都冲上心头,胡乱抽出绢帕擦脸,明昭竟在满地倒扣的香粉里眼眶泛红。
内间里噼里啪啦地响起打砸声,不知这明公子又在一大早地闹什么脾气,紧了紧动作,生怕被迁怒后赶出去挨罚,端着热水巾帕的两个小厮垂着头走进纱橱。
一个把铜盆放到架上后赶忙伏在地上收拾残粉,一个立刻伸手绞了滚热的帕子又心惊胆战地递给明昭。
被热水烫得手掌发疼也不敢说话,心下叫苦,服侍明昭擦脸梳头的小厮只盼公子别在发泄过一轮后又逮着他们作弄。
谁料到明公子今日醒得这样早?
昨日睡前,公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二人务必在五更天叫醒自己,说是要比平日敷粉打扮得更仔细妥帖。
只当郎君又要扮作娘子模样参加些诗会宴饮,小厮面上喏喏应声,心里却是愁得不行。想着公子往日起床脾气便不小,而今又指明了要起早妆扮,随侍明昭的两个小厮昨晚便在苦苦思索,明早到底要如何说服对方替自己去趟这趟浑水。
不曾想到,明昭竟自己早早醒了。
“公子今日想做个什么样的发式打扮?”硬着头皮递上湿帕,小厮甫一对上明昭的眼神便吓得伏下身去。
甩手把帕子丢到下人身上,明昭怒气犹盛:“我昨日让你几更叫我?”
别说敷面梳发,这下连地上的香粉也不敢拾了,两个小厮当即连连请罪:“公子叫奴俾们五更叫您,可现在……现下才四更刚过不久……”
四更刚过?
明昭转怒为喜:“罢了,你们都起来吧。”
今日冰人馆开业大吉,明昭在妆匣里挑选着合意发簪,他还要赶着做第一波恭贺的客人,才没时间和两个仆俾置气。
·
两三口咽下一只大馅肉包,热腾腾的锅灶前,邹黎摆手让大伙快吃。
猫猫也是,赶着打枣吃去拿包子,邹黎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边吃边烧柴。辛辛苦苦准备了一个来月,邹黎被热包子烫得张嘴吸气,成功失败就看今天。
中午怕是没空吃饭了,挪走蒸包子的盖帘,邹黎顺手炝起锅底的八只煎蛋。
可惜没有平底煎锅,邹黎咔咔分开混成一大片的煎蛋,别管有的片大有的片小,总之四个人都能分到两个蛋黄就是了。
嗯?邹黎分蛋的时候瞄到一个身影离开厨房。猫猫怎么跑了?
“是送牛乳的西巷娘子,”千雪便要跨出去追,“宁郎君恐怕不好与人交道,我跟去看看。”
不过。
她回身打掉万柳偷偷摸摸从她碗里夹蛋的手:“万柳你做什么?五六个包子又加双黄鸡子,还不够你吃了?!”
万柳闷声一笑。
贺兰大将军也算上心,听见千雪的声音在外门响起,邹黎移过目光专心吃饭。
不比现代,桓燕王朝的牛乳、蜂蜜、糖块,都是昂贵到普通百姓没法咬咬牙常买回家的东西。
谁能想到她上辈子不爱喝奶,邹黎再叉一只包子,穿越之后竟是靠着猫猫才能每日蹭上一碗。
万柳却以为邹黎在舍不得哑郎。
“邹娘子不必伤心,”万柳压低声音劝,“就像这瓢水,郎君总是要泼到别人家去的。”
况且那可是贺兰氏的将军府!
只要猫猫别想不开干些通敌叛国偷传情报的事,万柳风卷残云吃完煎蛋,他这辈子就稳了!
无视脑子里2023跟着的起哄声,转头看看滚过庭院的一小只奶桶,邹黎对这个话题的抗拒确实不再像之前那么明显。
人到底是要适应环境的,邹黎瞧见俯身推桶、玩得不亦乐乎的打枣吃。
境况如此,猫猫看起来也挺高兴。邹黎收回目光,前些天石匠还过来与她说,宁娘子的青碑快要打好了。
万柳说得对,别说古代,即使是奉行自由恋爱的现代社会,又有多少情侣能一辈子保持着恩爱氛围呢?
更不用说桓燕的统治阶级早把等级尊卑那套吸烟刻肺,邹黎拍拍衣袖,实话实说,假如贺兰姝非要硬纳猫猫,邹黎一介小民又能如何。
而且,较之以前,贺兰现下也没什么刺可挑了,自从那日对方遇见方家小公子挑衅,和养病时的随意截然不同,将军府几乎是转头就送来一长叠纳猫猫的礼单。
都说钱在哪儿爱在哪儿,说她见钱眼开也好,说她满心俗气也罢,作为一个辛苦工作只为过的像个样子的成年人而言,邹黎实在没法忘掉那长到能从她手里滑到地上的聘单。
更不必说这些日日送来的牛乳甜点衣料饰品。
忙过这一阵子,邹黎心想,她便去正式探一探打枣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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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鞭炮噼噼啪啪的炸响声中,围在猫咖(划掉)冰人馆前的邻里街坊们纷纷聚来祝贺。
“开业大吉啊,邹娘子——”
“邹娘子财源广进,瞧这门窗上的和合图样,是请了杨家木雕娘子特意做的罢?”
“生意兴隆生意兴隆,不知贵馆准备何时开门,好让我们进去也开开眼界?”
淹没在四面八方的道喜声里,邹黎笑得脸都僵了还要抽空按下2023的激动尖叫。
“系统!你不是早就看见冰人馆里的布置了吗?街坊不知道我们起的什么店名装修成什么花样,你跟着我搞了这么久还能啥也不知道?!”
“我不是高兴嘛!”2023刚要叭叭就看见又有人过来,“邹邹快看,你左边又来了好几个街坊店家,哦哦哦,绣行掌柜娘子和明郎君也在!”
满脸堆笑接过一句又一句的吉利话,暂时没法从身边的小包围圈里脱身,邹黎示意千雪万柳帮她先去应酬一番。
再等一炷香便是请人算好的吉时,楠德堂的匾在红绸后隐隐露出规整沉稳的字形,拱手和热心邻里商业互吹共道佳话,邹黎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跳得快赶上当初领年终奖金的时候了。
两个煎蛋四个包子还是吃少了,邹黎深呼吸,等下开店迎客,见到里面的布置,虽说她自诩精心,但仍旧说不准众人会是什么反应。
又转过两轮恭贺,看到猫猫在冰人馆的边角向她示意,合起双手,邹黎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一把撤下牌匾上蒙着的红绸!
楠德堂。
楠德堂——
嚯!
品了品这个名字,当即有眼尖的街坊认出来:这字迹和州牧大人的笔体很有些相似之处啊!
私下接些请托再收些润笔费用,这在桓燕官员间算作一项约定俗成的开源小妙招。
只是越是身居高位的官员越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冒险,给人写匾题画事小,万一那人日后作奸犯科,连累己身官誉事大。
这邹娘子竟能请动州牧大人,不都说那沈可均古板清守,最不屑这黄白阿堵物么?
反复看了看牌匾,众人的表情当即很有些不一样,别管人家背地里请托了多少人情疏通,起码真叫人家弄成、还挂在店面上当做招牌了不是!
脸上的笑容再热切几分,一片赞誉声中,客人们便由千雪、万柳引着踏过门槛。
嚯嚯嚯!
当眼便是一大颗三人合抱粗的红枝姻缘木!
端看那木头纹理漂亮,在光下红润润地泛着柔光,树冠上挤挤挨挨的绿叶更是——姥天呵,那叶片竟是叫人裁了绿锦手缝的!
青州城里何时出了个这么阔气的娘子,又是红木又是锦缎,街坊们小声交谈,怎地她们从前半点没听说过邹家的名声?
更多人却是被馆中精精致致的陈设引走注意。
那树冠上还坠着描了金泥的姻缘牌!姻缘树旁就立着一块太湖石似的三生石!视线流连上移,一楼的内窗上二楼的栏杆上都错落有致地系着和合红帖!
“一拜红线绕指,”有小童好奇地去念,“二拜……二拜……”
还不认识红帖上太过复杂的字形,扑闪着眼睛被娘亲抱在怀里,她鼓着脸颊吃下一小块银丝糖。
“快瞧二楼正对着的月姥像。”擦擦女儿的嘴,那娘子逗她:“娇宝等下同娘亲去上柱香,包管月姥娘娘给你配上三四个好夫郎。”
呆呆瞧见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画像,那小童的注意力却全不在母亲口中的“好夫郎”身上。
金灿灿的,她咽下糖块,能买回家很多很多果脯和银丝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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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德堂喜气连天的时候,刚过正午,青州城近郊的一处,做着传统的说媒打扮,数个冰人不约而同地停在一堵残破的寺墙之前。
程婆子、李冰人、王媒妁。
神色各异地揣手踱步,时不时摇头叹息一番,这几位青州城内响当当的媒人谁也没有先说话。
这地界原本是座寺庙的山门,几十年前恶僧欺女霸男无比嚣张,惹得周围百姓苦不堪言,于是当时的州官借来营兵一举将其铲平。
僧众被拘,庙宇却还是好的。
不过,七年前青州城忽降大雨,许多人都说,看到一道天雷远远地直劈寺顶。引燃四周久久无人打理的野草枯树,等到人们雨后来看,天火早已把整座寺庙烧得焦黑一片。
据说是庙中曾经包庇的恶事惹来报应,惹得被拆穿的苦命鸳鸯来报仇,加之此后又传起的几轮真假难辨的说法,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也没人讲得清到底是因为什么,总之,流言平息的时候,这处寺庙的残迹便成了媒人们相互见面的地点。
——各自有着自己的说媒范围,按着同行是冤家的说法,媒人与媒人之间并不经常见面。
但今天实在不一样。
更别提出现在这里的冰人们是不约而同、自发赶来的。
绕着烧坏的庙门转了几圈,看着陆续赶来的大小媒人们,垂下老□□..精一样的眼皮,最为年长的程婆子先行出声。
“嗐,这不是胡闹吗。”
像是一滴水溅入油锅,又像是青州大营在深夜点亮了第一支烽火,仿佛程婆子的话是什么允许讲话的圣旨,闷头叹气的媒人们一下子开始呲呲啦啦地各抒胸臆。
“是啊,说出去谁敢相信,亲事还八字没有一撇,结果娘子和郎君就要这么直接面对面见上了?”
“我看不成!哪些好人家愿意冒这个风险去什么冰人馆,好端端的郎君名声都叫人糟蹋了!”
“而且哪有新人在成婚前就见面的!结亲可是大事,现在呢?三书六礼也不请,媒人牵线也不用,母父之言也不听,全凭相见眼缘,那还了得?”
“程老娘子,您可得给我们这些小冰人当家作主、指条明路啊!”
嗐,哪里就那么容易,程婆子连连摇头,“我老了,不中用了。”
“这等事情,还是要靠你们后生多多出力。”
那楠德堂一看就是有贵人在身后撑腰,环顾周围这些一脸焦急的媒人,程婆子轻嗤,都当她年纪大了好糊弄,想算计着让她去当第一个出头鸟?
反正她多年做媒,名声在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程婆子老神在在,再着急,立时三刻也轮不到她担心生计。
想借着她的名头给自己撑伞?程婆子摇着媒扇踱步,那可得先让她见识见识这些人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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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德堂营业结束的第一晚。
一拜红线绕指。
全然不知城里的媒人们已经聚众破防过一次,规规矩矩地向月姥像行礼,面上看着无比虔诚,邹黎脑子里却在和2023总结着楠德堂第一次大型相亲活动的流程经验。
二拜眷属终成。
闭眼祈福,被今日的气氛带动起成家热情,千雪万柳显然比邹黎多了些对神祇的敬重。
三拜良缘永结。
最一板一眼的当属猫猫,仔仔细细点香敬奉,又或许是因为“良缘”早已呼之欲出,望着袅袅升起的香雾,打枣吃迷迷茫茫转过的念头倒比其余三位娘子多上许多。
——人来人往地热闹了一整日,直等到月上西梢、诸客散去,安静的馆阁中,邹黎才终于能带着自己的员工班底们拜祭一番月姥。
而月姥只是静静地停在一轴画像之上。
就算恰逢其会的鸳鸯们能衔回几根还愿的林枝,可红尘间的哀喜情怯又哪里听的完呢?
想想今日前来相会的娘子郎君,哑郎无端记起这些日子听到的说书话本,兜兜转转,只看各自的缘法罢。
“大功告成,大功告成。”
全无小儿女的细腻心思,尽想着怎么把猫咖做大做强,最后拜了拜,邹黎从月姥像前的绣垫上起身。
“今天辛苦大家了,冰人馆打烊前再检查一遍,我和千雪负责二楼,万柳和哑郎负责一楼,要是没什么遗漏,我们马上回去休息。”
要收工了!
旁的话还没出口,万柳脸上先是露出一个放松的笑。
迎来送往一整日,更别提前几天赶进度赶得披星戴月,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吊着,众人早已筋疲力尽。
“武威酒楼给我们留了好肉好菜,”邹黎把雅间内的座椅布置归位,“等下送到宅子,要是凉了就略微热热,我们也省得再多走一趟路。”
没问题,千雪唰唰点头,武威酒楼离楠德堂倒是不远,可吃完再溜达回邹宅,那可又是段不近的距离。
现下的安排最好,吃完饭直接就能回房泡脚休息,至于酒家的食盒碗碟,明天顺路送回去就是。
万柳和猫猫也只管赞成。
既然如此,瞧瞧大家都没异议,关好门窗,熄烛落锁,邹黎一行人踏着月色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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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大抵无错,回到宅中,明昭一点点解开头发。
贺兰大将军竟然也拨冗前去,她看着倒像是真的对那哑巴郎君有几分兴趣。
拆下头上金丝累累的钗环,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响梳妆台,明昭望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出神。
于他而言,碍眼的人能从邹黎身边离开,这是好事。
只是不知道贺兰姝究竟何时才会按耐不住,明昭无意识地吃下口脂,军营这样闲吗?身为一军主帅,贺兰氏竟然有这样大把的时间来弄些风花雪月的情调。
做女子真是好,明昭意兴阑珊,想谈情便谈情,想说爱就说爱,想按兵不动便委婉示好,想利落干脆就简单粗暴。
他却只能在这里想些没用的东西。
……所以那个哑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嫁进贺兰府?!
实在不行就帮他一把好了,不知是不是到了晚上的缘故,明昭格外心浮气躁。
早晚都是要进府给人家做夫侍的,稍微拿乔装装也就得了,难不成他真有给贺兰姝当主夫的本事?
那他也得先有治好哑疾的命吧。
成天借着针织做活的由头和邹黎住在一处,明昭烦闷得就像眼睁睁看着妻主被小侍勾走了心魂的正房,虽说只是一间宅子而不是一个房间,但这也算不上多合适吧?!
宁归情的年纪摆在那里,十七岁,还小吗?!不小了。
有福气的郎君在这个年纪都能帮着妻主生女儿了。
轰走小厮要自己静静,明昭直觉他今晚要难受得睡不着觉。
邹娘子当然不会有错,明昭置气一样把耳环甩到一边。可身边怎么也没人提醒提醒邹黎,男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
月姥显灵,明昭对着空气合了合手,信男桓昭,求您姥人家赶紧牵根红线把哑巴郎君嫁出去。
顺便……把邹娘子的桃花树……少培些让它开花的土?
作者有话要说:倍感危机的媒人们(破防版):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对手,楠德堂的诞生。在这里,我们诚心祝愿,楠德堂的未来,就和臭水沟一样发烂、发臭!!!!
(作者菌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个梗不笑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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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明昭(桓昭)的娇夫特质和高门姊弟的通病已经开始显露出来了,他就是带房带嫁妆带一切,然后看到邹黎和别的男子说两句话就使劲折腾身边下人撒气的那种大房娇夫……邹黎会教训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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