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到四只碗里,汤汁浓郁的面条在碗里筋筋道道地散发着诱惑。
说是羊肉烩面,邹黎香香地吃一大口,这其实更像她记忆中的炒面。
金黄堆尖的炒蛋、微微透出紫色的洋葱粒,还有裹住每根面条的红油。绿色的菜叶时有时无地在筷子下隐身,孜然和芝麻的味道奇妙地融为一体但是谁也不抢对方的风头。
好吃!三位娘子个个都忙着下筷,一时间饭桌上竟无人闲聊。
想着不要给邹娘子添麻烦,哑郎自觉抱着碗退避到厨房。蹑手蹑脚躲到娘子们视线之外的地方,猫猫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其实都被有心人收入眼中。
硬把打枣吃叫出来也只是让猫猫食不下咽,瞟到舒娘子意蕴丰富的表情,邹黎当即断了让哑郎上桌吃饭的念头。
猫猫窝到厨房都拦不住某些人昭然若揭的心思,邹黎夹羊肉的动作莫名也带上点火气。
倘若打枣吃也表现出换家的意愿就算了,邹黎心想,这舒娘子怎么回事,难不成自恃身份特殊高人一等,就不管不顾地要旁人笑脸相迎?
饭桌一边,贺兰姝同样觉察到邹黎身上的丝丝寒气。
这邹娘子怎么回事,贺兰姝想破天也猜不到对方是在心底痛骂吃人的封建阶级。自觉带走哑郎对彼此都是好事,贺兰姝略略在意了一瞬便接着动筷用饭。
全然不在意贺兰姝所思所想,邹黎一边扒拉面条一边竖起耳朵留意厨房里的动静。
打枣吃的面碗底下都是肉,邹黎侧过脸,只听一阵轻悄悄的进食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
嗯,不错。胸中升起一股子欣慰,邹黎俨然撑起一副欣慰的主人架势。
猫猫很听话,猫猫在多多吃饭,猫猫会被她喂养得油光水滑。
嘁——
十分没眼色地,打断她的畅想,一声不屑的哼声自邹黎脑海里传来。
“还让他吃,还吃还吃还吃!”
2023刻薄:“打枣吃又不用出门干什么力气活,光是做做家务织织毛线有什么好累的?天天关在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按道理大夫和舒娘子的开销都该从他身上扣!”
又开始了,邹黎咽下最后一口炒蛋。盲猜两句之内系统必劝她送走猫猫。
2023活脱脱一副蒙冤的忠仆样子:“邹邹!你想什么我是能听到的!”
“而且我是为了自己吗?”2023开始全方位的魔音贯耳,“我也是为了你啊邹邹!五年内要发展出至少六位爱猫人士,你数数哑郎已经蹭在家里住了多久了!”
或者邹黎干脆把打枣吃收了!
2023气鼓鼓,别管正夫夫侍的好歹给个名分,先完成一个送出猫猫的任务,它也就不计较猫咖到现在都没影儿的事了!
系统不和她计较?
“看”到2023的条件,邹黎只觉好笑。
“你在这里倒打一耙是不是?”
邹娘子表示自己可是在绿江读过万千网文的五心读者:“和我计较猫咖还没建起来,你怎么不计较计较传送目的地出错的事?”
投诉渠道在哪?邹黎放下筷子,2023不是抱怨她吗?没问题啊,她现在就写封抱怨信寄给主脑。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洋气,邹黎擦擦嘴,一封邮件噼里啪啦解决无数问题。
“你你你,”戏精上身的2023哭天抢地,“最毒莫过妇人心!”
它只是尽了应尽的的提醒职责,邹黎竟然就要恩将仇报将它投诉!
2023整个统都颤抖起来:“姥天奶啊!!!你快睁眼看看啊!我给她们邹家做牛做马,又是给图纸又是送奖励银,我是什么苦命的报恩机器,真是长了见识开了眼啊,我就差捏个身体亲自上阵给她生八个闺女啦!!!”
宿主不讲道理,2023在邹黎的脑子里嚎得像奔丧吃席,猫咖统统在线自闭!
刺耳的聒噪声吵得邹黎脑门发涨,她刚要切断双方联系,贺兰姝却突然开口:“邹娘子。”
领养人有话要说!仿佛看到哑郎被舒娘子抓住绑走的场景,2023嘿嘿着一秒收声。
贺兰姝放下筷子:“叨扰这些时日,在下实在是给邹娘子添麻烦了。”
客套话都跳过跳过!2023蠢蠢欲动,是想谈谈领养打枣吃的条件吗?快提出来快提出来!邹邹五两银子把哑郎买回来,好吃好喝养得他盘靓条顺的,转手要个二百九十九两银子不过分吧!
邹黎强制切断精神联系让2023禁言。
“舒娘子客气,”邹黎面上平静,“还要多亏宁郎君出门采枣,否则我成日待在城中,恐怕很难发现舒娘子的行踪。”
猫猫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邹黎不轻不重地提醒舒娘子,难不成对方是个郎君,这份情谊就能一笔勾销?
正因为宁归情是个郎君,贺兰姝心想,倘若她没有还恩情的想法,一个门第低下的清贫男子怎么可能跟她回将军府。
朱门绣户岂是那么好进的。
笑一笑,看出邹黎不愿在哑郎的事情上多谈,贺兰姝话锋一转。
“实不相瞒,”贺兰姝从猫猫身上收回注意力,“虽逢变故,但邹娘子聪颖机慧,应该也能猜出在下家世不俗。”
这是要挑明了以势压人?防备顿生,邹黎下意识抱肩。
可对方的神情又让她觉得舒娘子的目的不仅于此。
只见贺兰姝摸出一块玉佩:“邹娘子无需多想,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日后邹娘子有用的上在下的地方,尽管到开平街武威酒楼来找。”
武威酒楼?邹黎拿过玉佩。
玉石触手生温,玉质浑然剔透,视之便知昂贵,更不必说上头精心镂刻出的啸虎图案。
啸虎,邹黎念头转动。
初入青州城时她只是惊讶武威酒楼的取名气势非凡,如今城中细节了解得多了,邹黎自然也听说过不少有关酒楼背后靠山的说法。
都说这酒家的东主是将军府,有时客人来得凑巧,能与贺兰大将军共饮一杯,也足够日后自夸。
软甲,玄兽,啸虎。
刀戟新伤,指间旧茧。
舒娘子。姝娘子。
还有城中近日悄声蔓长的谣言——有人说凯旋那日的贺兰将军是副帅遣人假扮的,青州大营久不见大将军巡视,真正的主帅早就不知所踪。
诸多迹象指向一个答案。
邹黎心念电转。
主帅便这样自宣身份?悬钩从邹黎接过玉佩的瞬间便精神紧绷。
纵然邹黎身世清白,悬钩的袖口暗暗探出针尖,可平常百姓哪个不是见了大人就四处宣扬以换艳羡。
主帅竟也不担心消息走漏,让那奸细知晓了反倒功亏一篑。
“原来如此。”
邹黎的反应却大出悬钩预料:“两位都吃完了?碗该洗了。”
说着邹黎便摞起碗筷,全无面见贵人的忐忑慌张。
悬钩暗自观察主帅眼色。
要收拾了吗?让他干就行,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哑郎连忙从厨房里赶过来。
方才的暗流涌动打枣吃一概不知,单纯觉得有他就不能让邹黎收拾残局,贴心猫猫撑着胆子在娘子们面前晃了一圈。
贺兰·待定领养人·姝却不曾在意哑郎的紧张。贺兰大将军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看邹黎神情,贺兰姝与悬钩交换眼神,她必然已经猜出“舒娘子”的真实身份。
处变不惊,贺兰姝颔首,此人可用。
地处险要,扼守边陲,作为中原政权最重要的一道防线,青州城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
与之对应,城中的各路探子自然也是多如牛毛。
人交给你盯着了,贺兰姝扫一眼悬钩,倘若再观察一阵子还是没发现问题,不妨让邹黎成为新的暗线。
是,悬钩点头。
转眼瞧瞧天色,估摸着时间不早,饭也吃完,任务也领完,哑郎哗啦哗啦的洗碗声中,白大夫寻了个借口告辞。
“邹娘子不必送了,”悬钩的声音远去,“我仍有几位病人要看,还要过些时候才回医馆。”
邹黎自是一番感谢客套。
公事已毕,兴趣缺缺地转头,看着猫猫忙里忙外的身影,贺兰姝忍不住搓了搓指尖。
哑郎的头发着实长得不错。
送走白大夫,邹黎一回来就看到贺兰姝“贼心不死”的目光。
“舒娘子还有什么事情?”邹黎硬梆梆道:“若是没事,舒娘子不妨回屋歇息。”
免得被风吹了病情反复,邹黎憋气,到时候再趁着她不在家的时候指使哑郎煎药或者干这干那。
眼下是没发生什么,那以后呢?贺兰姝一天天好转,她要真想干点什么,邹黎和猫猫绑在一起都拧不过对方。
还是要尽快撇开对方的注意才行。
贺兰姝却根本不按邹黎的套路出牌:“屋里闷着也是无趣,邹娘子假若不忙,不妨与我随便聊聊?听白大夫讲,邹娘子与宁郎君似乎并非亲友故旧?”
来了!邹黎一下紧绷得像是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做题。
毫无她才该被人挑剔的自觉,贺兰姝反而成了轻松的那个:“邹娘子不必多想,我只是有些好奇。”
完全不能理解邹黎被现代社会培养出来的平等与人道主义观念,贺兰姝只是觉得,即使邹黎没有发现她,换任何一个人看到她身上的那袭软甲,大多也会抱着结个善缘的想法将她带回医治。
你救我的命,我承你的情,况且权贵本身就已经意味着太多。
然而宁归情却不同。
贺兰姝很难想通邹黎买下哑郎的动机。他有什么能报答邹黎的?
普通人家的男子有姓无名,哑郎的名字还是邹黎给他补全的。
男子不能科考,封建王朝里最可能实现阶级跃迁的通途已经向他封闭。
那便只剩嫁娶结亲一条路。但贺兰姝旁观数日,她确信邹黎并无纳娶哑郎的打算。
既然如此,成人之美又有何难?
容貌可爱、性格温顺,倘若待在贺兰姝身边,哑郎的哑甚至算不上缺陷。
口不能言却善解人意,永远不用担心他随口泄露出什么不该泄漏的东西,对一位主帅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夫侍人选。
更不用说将军府条件优渥锦衣玉食,能被贺兰姝带回去,哑郎说是一步登天也并不过分。
邹黎到底在介意什么,贺兰姝观察对方。
不会有人家想聘回一个连话都说不了的正夫的。既然哑郎注定只能身居侧位,比起在寒门小户里受人磋磨,去高门大户做夫侍不是更好吗?
不,邹黎摇头,不是这样算的。
自小在桓燕长大,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分子,贺兰姝的想法早已定型——家族为重,只要全局上利大于弊,个体的态度并不会被家主考虑其中。
尤其是注定要嫁出去的郎君。
然而邹黎却总想着问问哑郎自己的意愿。
观念之间的差异有如鸿沟,自知无法说服对方,甚至连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要在穿越后做出妥协,邹黎便不想再和贺兰姝讨论卖猫事宜。
“我与宁郎君确是萍水相逢,”邹黎口吻平淡,“舒娘子只当我不计回报、慷概相助,却没想到宁郎君为了帮衬我,同样在尽他所能。”
贺兰姝根本没把邹黎的理由当回事。
尽他所能?贺兰姝皱眉,邹黎这是在讲究什么夫男之仁。
男子帮衬女子那是天经地义,更别说宁归情是卖身葬母被邹黎买回来的,真论起律例,良籍没入主人家的男奴怎么能像个世家公子一样正经取名。
再说他帮衬又能帮衬多少,家家户户的夫郎都在绣花样子补贴家用,怎么就他娇气,织上几个小物件就要吃要喝。
邹黎还当她没看见,贺兰姝都懒得戳穿,刚拿回来的烩面上盖着满满一层羊肉,结果送进厨房再分出来,那肉量凭空少了小一半。
谁家的好男子敢明目张胆偷吃,这一看就是邹黎专门留到哑郎碗里的。上阵杀敌的将士们尚且不能顿顿都吃上羊肉,哑郎不过是干了点轻松活计,倒是在主人家吃好喝好。
“邹娘子心善,”贺兰姝万万不肯这样娇惯后宅,“只是青州城地处要塞,连年战事打下来,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无所庇佑的可怜男子。”
难不成邹黎还准备一个个帮过去?可她不过一介平民,哪里能变出来这么多的银两。
亦或是邹黎有的帮有的不帮,贺兰姝挑眉,可她方才还是一派“救人无需理由”的大义凛然,这下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拆台。
贺兰大将军端看邹黎如何自圆其说。
“舒娘子说的有理。”邹黎却一反贺兰姝预料,“不管是青州还是别的州郡,这天下总有失去母亲或失去妻主的男子。”
类似的问题,邹黎早就为了从系统手中换几个猫粮罐头而回答过。
再重复一遍答案,邹黎张口就来。
她甚至把猫咖的客人范围悄悄扩大:“但这青州城里,也总是有女子需要合意的夫郎。倘若能有个地方让双方坐下来快速见面互选,于情于理这都是好事。”
话音未落,一道电光在邹黎脑中曝闪。
贺兰姝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一剂清凉贴,邹娘子忽然意识到这是个让猫咖脱虚向实的好机会。
但是。
领养人与猫咪,强势的妻主与夫郎——邹黎刚有些心动便又打起退堂鼓。桓燕王朝的观念下,这两组对象并不能粗糙地类比而论。
母父之命,媒灼之言,阴阳结合,无后为大。
这个世界注定不能容许邹黎曾经司空见惯的“自由恋爱”。
即使她和2023讲着“要像绑架小流浪猫一样给郎君们找家”,可婚姻毕竟是大事,古代的日子原本就不太好过,万一再促成怨偶,弄得结亲还不如结仇——
邹黎担心自己乱点鸳鸯谱。
贺兰姝关注的却是另一码事。
和各家各户私下请媒人不同,让有结亲需求的女男双方直接见面互谈,这不就像是货品明码标价,尽等着能付得起的客人去买吗?
再进一步,货品既然能明码标价,那便意味着店铺的掌柜对每样货物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
贺兰大将军怎么能拒绝得了这个。
“有意思,”霸道主帅甚至不再问问邹黎的意愿,“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银钱不是问题,看到合适的铺面尽管直接盘下。”
“一个月,我要看到这个地方初具规模。”
作者有话要说:邹黎:
昂?这个靠山她怎么自己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