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十八娘如往日一般写字,可心却怎么都不能平静,看着碑帖只觉得字像在纸上跳来跳去。
幸而此时门吱呀一响,陈嬢嬢听说她回来也赶忙从外头回来,坐下便问:“知州夫人唤菱角儿去是什么事,只是坐陪待客?不知是什么样客人?”
她微微叹了口气,捏住笔转过来看着陈嬢嬢,“嬢嬢,是待客,但不只是待客。”
陈嬢嬢看她神色严肃,不禁心跟着提了起来。
“她们送了重礼,邀请我去洛阳,教书。”
“教书?”陈嬢嬢惊讶不已。
十八娘点头:“今日来的是京都程宅九夫人的近人,说是日前知州夫人往京都程家送礼时,将我送的手抄经卷一并送去,九夫人收到又送给了老夫人,老夫人见了很喜欢,九夫人也觉精妙。
而九夫人家里正有个七岁的小娘子开蒙两年,虽从名师日日读写,字却还是不像样,只怕再耽误下去,歪了根基。程夫人便说许是先生年纪大了,无暇周顾,上回见了我的字极是好,便有此想法。”
陈嬢嬢却脸色倏地沉了下来,急忙问:“菱角儿可应了?”
“未曾,嬢嬢。”她摇摇头,“我只说,程夫人抬爱,我竟不能不受。可家中长辈俱在,此事未敢擅决,还需回家请示后再敢答复。”
“礼便也暂时未敢收。”
“如此十八娘是如何想?”陈嬢嬢皱眉问。
“嬢嬢。”她认真想了想,“我虽年纪还不长,但也是未握箸时便提笔,好歹是祖父亲自教导,连学带练也有了十几年之功,自忖教幼童开蒙,倒不在话下。”
陈嬢嬢却气急:“我的傻小娘!你糊涂啊!这哪里是你会不会教的事。
你当知州节夫人真是无意中把你的字送去?准是她早知那程夫人的心思,又见你字好,故意想把你送到洛阳去做人情,借花献佛呀!
王家是不比从前,可还没到了活不起的时候…教幼童虽也可称师,与那些收状元郎到自己名下的师岂是一回事?咱们自家也请先生,可请的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她乖乖点头:“嬢嬢,我自然知道的。”
虽她也不是看不起人,可确实都是门第不显身家不阔才会上门去给小孩子教书,有些当官的虽也干过这活计,那也是在发迹之前,他们一旦得势是不可能让自己儿女再去教书的。
所以说是先生,还比门客谋士远不如,甚至也可以说是,半师半仆。
她看着陈嬢嬢伤心,赶忙捡了个拽起袖子替她擦眼泪,可还是小声道:
“嬢嬢,我知道若我祖父仍在,或我父母俱全,无论他们备多厚的礼,也绝不会开这个口。可现如今他们便是都不在了。”
“王家的颓势不可挽回,若家里人都能承认,便是仍不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精打细算过起来,尚可保三代衣食无忧。可如今我的伯叔兄长们是如此,放任他们下去,用不了十年,王家的门庭也要被他们拆散了。
覆巢之下,家里败光粮食的鸟会来抢我的粮食,家外的兽怕是想连我一起吃了。可若早日离巢见见天地,不说混出个什么大名堂,好歹会令人忌惮些。若是不好,大不了再回来,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是?”
好一晌,陈嬢嬢才开口问她:“你自个儿早就想好了?”
她抿唇讨好笑了笑,却摇摇头:“其实也没有,嬢嬢。可方才与你说完,我倒更觉得该去了。
人值钱面子才值钱,人若不值钱了,面子又算什么?我也不过是靠祖父余荫,自己又有什么声望,便也没太多可顾惜。”
陈嬢嬢却摇头:“菱角儿,嬢嬢也不全是怕你出去失了尊严,更是怕你出去吃苦受罪,外头的事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她握着陈嬢嬢的手认真点头:“嬢嬢,我晓得。虽我未经历过是怎样的苦,也知道世上的人不会都像你们对我这样真心。可我留在家,也是既定的不会容易,甚至被欺负了哭都没人听见不是?”
过了好一晌,陈嬢嬢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抬手在她脸蛋儿上掐了一把,重重叹了声:“你这小倔,我便是管不了你的,都随你自己心意罢。只是这么大的事,你确是不能自己做主,不然外人听说也要指责你,好歹得去西苑说一声。”
“是。”终于和陈嬢嬢说好了,十八娘心里也稍微松懈了一些,坐回来理了理袖子,把发带解开绑回手腕,道,“这倒不怕我大伯父不同意,他怕是巴不得我出去给真正的豪族贵户做奴婢,攀高枝的。”
既然下了决心,便不如早些落定,她便下来去脱了宽松的家居衣裳,换了外穿的丝缎对襟长衫,簪戴首饰,往大伯父的书斋来。
……
本来因为她上次朱老夫人的话,她便没有来继续向大伯父讨祖父的遗产,所以大伯父以为是她自己未主动要,听说她来,倒还算和颜悦色。
可看着大伯父,她行了礼便将话都如实复述,却见大伯父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直到她说,程夫人见她字好,要请她去洛阳,大伯父的脸简直沉到了底。
她看着还是不禁有些慌了,但还是继续道:“伯父,回家后我思量一番,想着还是应当去,请伯父准。”
大伯父却突然嗤一声,像听了什么荒诞的大笑话一样:“准?准你去给人家做奴婢?!我王家是少了你吃喝,让你出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伯父!”她眼泪倏地便不受控制吧嗒吧嗒滚了下来,虽说在家里暗处的委屈没少受,可从没有被人这样劈头盖脸骂过她脏话。
她一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整个哽咽住,使劲儿抿着唇缓了好一会儿,才压着泪声嘴硬道:“伯父,我不是去做奴婢!”
大伯父竟越发大怒:“不是去做奴婢是什么?你以为你的字真就有一无二了?人家满洛阳也找不到个写字比你好的先生?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我算王家的人!”她实在气急了,“是知州夫人和程夫人一起请我去,又不是我上赶着贴过去的。便是去做奴婢,我也认了,我不怕丢脸!”
“你不怕丢脸我王家怕,有本事你给我滚出王家去!”
“我没有犯国法,又没有犯族规,凭什么滚!”
他们闹得动静一大,却见辛娘子赶忙从外赶来,走到大伯父身边,替他抚了抚心口,柔声道:“哎呦,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吵吵嚷嚷。郎君这做伯父的,该管教是要管教,拿出手段来便是了。
可十八娘究竟是个女儿家,这样训斥岂不吓坏了她。人家亲娘回来要怪罪我们了。”
大伯父嘲讽重重哼道:“我管教我王家人,轮得到外人置喙?”
接着竟一挥手道,“你说得对,是该拿出手段来。来人,把她关到这院子的偏房去。再唤人去回了知州夫人,便说十八娘自小娇惯,我们舍不得她出远门,不去什么洛阳。”
十八娘讶然,转身便只想着跑,可还不等跑出院门,便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婆一把按住。
她紧紧闭上眼呼了口气,再睁眼,辛氏笑盈盈站在了她面前。
这一瞬她突然想起那白玉屏,才恍然大悟,是她失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