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反应过来时,被人一把按进了山石洞里,灯也给掐灭了。
洞外的阮循一瞧见吴虞,酒气翻涌神智也跟着不清醒,晃过来,鬼迷日眼,一把扽住吴虞领子:“你这…偷人的狐狸精,我知道她就是瞧上你!才对我如此不留情面……”
不远处谭知州和王拱都循声过来,后还有几位陪宴的客,大堂兄吓得立马对侍人骂道:“你们还不快带下去!任他在这污言秽语冒犯贵宾。”
不想人被带走时,旁边有人突然来了句:“十八娘何时见过了吴指挥使呢,她归家后并未提过。”
说话的是十四郎。十四郎是大伯父侧室辛氏带来的儿子,因与十三郎年纪相仿交情最深,他来到王家后曾要拜祖父为师,可祖父除了她连其他王家子侄都不教,自然将他也拒了,他便对祖父颇有成见。
他倒是随了他娘,确实很会说话,只这么一句,却引人无数遐想。在旁人眼里若真与某人毫无瓜葛,又何必单提未见过某人。而听在吴虞耳中,像她嫌弃吴虞不愿沾边。偏偏他这话按字面看又是说二人没关系。
“你说这是何人,你妹妹?”
十四郎一愣,似是没有想到吴虞会是这个反应。
大堂兄赶忙上前道:“这是十四郎,家里侧夫人带来的,方才说的家中小妹。”
“妹妹。”吴虞握了握刀柄轻笑,“如此也算是兄长了,倒是我不懂你们大户人家规矩,什么好兄长竟凭白把自家妹妹私事,放这么一堆外人中讲。”
这一句王家各个脸上都变了颜色,十四郎便要辩解被大堂兄一眼瞪了回去,幸而谭知州在前头嗔道:“吴虞,你小子何时这样话多,再啰嗦误了今日的席,我可要治你的罪。”
大堂兄赶忙抬手道:“是我们之过,家里的小事扰了贵人,知州这边请,从此路上去,便是山顶照阁,可尽览江都之夜色。”
知州倒似很有兴致,加快了步子上了石阶,后面的宾客三三两两跟着,大堂兄过来招呼,与吴虞抬手:“吴指挥,请。”
可他走开洞口便会露出。吴虞点头抬起步子,手却搭在腰间,咔哒一声,那扣刀的铜环掉了下来,他便停下低头寻了两眼,身边人都过去,才又跟上。
大堂兄听见回头,见吴虞这也便跟了上来,却见那石洞竟飘出来一截衣带,又被嗖一下拽了回去。可再细瞧,又没有人。
越往上走,王宅乃至江都的风光越是显露,至顶凌风,目所及处烟波浩渺,层峦掩映,夜色下泛着寒光的蓝琉璃顶错落其中。
谭知州不禁抚掌吁叹:“美哉妙哉!我见过的私家园宥不在少数,可比得王宅之风光者屈指可数。洛阳人多地少,便是私家建园也大多取精取巧,但与王宅之阔一比,便相形见绌了,但王宅精妙也全不落下风。王公实在是雅人。”
王拱拈须一笑,又忙道:“知州谬赞,不过是我等愚人沾了祖上的福。”
寒暄间继续上山,照阁便在小山顶上,其底竟是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悬空以柱支崖壁,下临河水。
阁并不大,但柱撑较高,通透精巧,四面无壁皆是蜜合色缬纱花格门,南北的门都敞开着,屋内明灯高树,光透出来,整阁远瞧宛如一盏尽工极巧的宫灯。
怪不得名照阁了。
进了阁内,谭知州推却一番在首席的案前落座,左右案分坐了吴虞和王拱,王拱紧旁边倒是一个花白胡子的瘦老叟,穿得很体面,其次才是王家其他人。
吴虞旁边除了他带的便是几个凑数陪席的王家养的宾客。
侍人接连而入先与各案上了前席,一盏淡甜酒,一盘冰镇蜜瓜,一盘荔枝冰酪,还有一碟冷食的细切糟牛肉,杯盘碗碟皆是金器,可吴虞拿起酒盏仔细一瞧,金器外被磨得锃亮如新,底下的款号却几乎磨没了,样式也不新,看来有些年头了。
落座后,屋内人一时寒暄起来,左不过是互相见礼说客套话,这时才见那花白胡子老叟撑着起来,过去拜谭知州。
旁边罗寒凑近:“方问了几句,这老叟姓徐,岳父虽不是官但有些门路,帮他拉关系献财在洛阳得了个小闲官,到老见升迁无望,便干脆乞骸回乡。江都虽富却也比不得洛阳,没那么多做官的,且他在官场到底有些故交,是以在江都倒还有些名望。”
“可王家那位王学士不是比这老头官大多了,若贪图关系何至于巴结他?”宋平问。
罗寒道:“我还真打听过,那位王学士似是个极耿直性子,不擅结交,后来似也是得罪了太后母族魏家被排挤走的。是以这王学士回江都后,王拱等这些子侄也都不愿沾他的边,可惜就算划清界限,他们自己也不成器。”
几番推杯换盏,席面也换了三案,这案上了浓酒蒸羊,身旁谭知州开口道:“吴虞啊,有句俗话讲吃人嘴短,你现下吃了人家的酒,便将人家的十三郎放回来罢。”
“还有那些东西。”
吴虞一口酒下去,垂眼糊弄:“知州发话下官自得听从,不与他们王家计较。只是人好说,他们各家财物却还未点清,暂时不能还回来。”
大堂兄赶忙接话:“辛苦吴指挥使。我们王家也不能让吴指挥使白劳累,可派人自行清……”
“王郎君说的对!是不能白劳累。”吴虞突然瞄着他一笑,接过话来,“既是王郎君要给我们弟兄辛苦费,我也不好推脱,便出你家财物市价五成。”
在场王家人脸上俱是一僵,大堂兄忍了又忍,才干干笑了下:“出些辛苦费也是应当,可五成……”
可直接要五成也太黑了,跟抢有什么区别!可他当然不能直说,只得小心看向谭知州。
“小子,不可胡闹!”
吴虞却立时过来,恭恭敬敬与谭知州斟了一杯酒,目光却似笑非笑看向大堂兄:“王郎君,我们这些人干的都是丢命的活计,若那日不来你们一成也没了。怎么给全匪贼抢去舍得,给我们一半作辛苦钱就舍不得?
不过范知州发话,我无论如何也得听。三成,不能再少,不然今日便是把命留下,我也不能应。”
世上岂有这样道理?人家贼匪劫钱却不像他还要装好人呢!
可谭知州这回没出声,只捻起筷子蘸着醋吃起蟹肉来,大堂兄一看这回是真没得谈了,再不松口恐把两边人都得罪,便也只得拿起酒杯饮下,算是认了。
吴虞这才展眉,却哪还有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势:“王郎君爽快!只带足了赎…辛苦费,明日即来取便是。”
“哼,多谢吴指挥行方便。”大堂兄皮笑肉不笑应付一句,可当着知州面却还不能翻脸,赌气吃了半盘子佐餐的小腌瓜。
知州这才转过去,低声斥道:“得了好处便忘形,待去金陵,你姚都统见你如此,定要收回那副都统的任命来!”
大堂兄一听,这哪是斥责,这是亲近呢,便悄悄端起酒盏绕道吴虞处来,问道:“吴指挥瞧着还年纪还小呐,可有二十?听说是在姚都统麾下?”
吴虞抬盏一口饮下,点头应:“正是,我职在洛阳禁军曹都统麾下,任于西北边军天勤军,曹都统现在金陵遥任天勤军都统职,这才有我往金陵去一事。”
“至于年纪,瞧着多大便是多大。”
还装,小子,不就怕人因他年纪不大看轻他。
大堂兄哈哈一笑和吴虞碰了一杯,却被那边王拱给狠狠瞪了一眼。
又两巡酒后谭知州有些热了,便由人陪着去更衣,吴虞也起身来独自到后头月台,蹬着湖边的栏杆透气。
月台的踏板是用柱子撑在崖壁,栏杆下是峭壁激流,倒与阁前湖水的温敦明澈静水流深全然不同。
有趣得很。
正出神时,隔着花窗却瞥见了方才那老叟徐公,旁边站的却是王拱的兄弟王五公。
他没搭理,仍自闭眼靠着吹风,却听见徐老叟道:“可惜今日未能见得。”
王五公小声回:“她平日便不大好出门。”
这徐公竟一副心驰神往之态,拍手赞道:“好,好,小女儿家乖巧才好。前日我见孙女拿回家那快雪时晴帖,虽并不与原作十分相似,却已别出神韵来,实是爱不释手,一问才知竟是出于你们王宅的小娘子之手。我那原配老妇去了近一年,正有心再续佳人红袖添香,你想法子将她带来让我瞧瞧。”
王五公为难道:“她母亲不在,徐公家里也没有夫人,实在是没有名目将她带到徐宅啊。”
徐公道:“那便带到外头去,我总要看清模样才能下聘。若看了喜欢,姻缘结成,你要的差遣,你家小郎的学事,我必能想法子安置。若拖着我待瞧上了别人,可别怪老朽不帮你。”
五公连连拱手:“是,只这两日一定让将她带与徐公相见。”
这老叟笑得胡子打颤,差点一口气喘上不了,赶忙由着个纤瘦的侍人扶着回了屋。
老不修。
又半个时辰后宴罢,送了谭知州上车,罗寒他们去牵马,吴虞便在王宅门外便站了站,这才想起自己干什么来。
他倒没几时被人骗,这回算是犯蠢了,也罢,蠢就蠢了,横竖别人都不知道。
江都不似胡地八月飞雪,可方在阁内不觉,现下倒觉得这夜风像凉水似的往衣裳里浸。他背手在门外踱了几步,正见方才那徐老叟也被王五公送了出来,二人又好一番嘀咕,那老叟才转头上车,只是由人扶着还脚一滑,差点磕在车上。
身边罗寒宋平过了来,将缰绳递上,他接过翻身上马。
夜深人静,从一小路往城外去,路上只有马蹄声,吴虞一直低着头听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心里转了几转还是开口问:“那什么快雪时晴是什么东西?画?”
“怎么想起问这个?”罗寒哈哈一笑,“吴指挥不怪人家说你粗鄙,这乃稀世书帖。”
“书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