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策军

十八娘听戏听得很有些困了,然听不完吴虞断不肯去睡觉的。

窗外是夜,月色笼罩下的江都,细雨春山,一队队乌甲兵,将道观团团围住。

楼下的戏台亮亮堂堂,这道观藏经楼里却只点着两盏油灯,吴虞是怕被他收拾的土匪的余党瞧见行刺,不敢让自己这成了众矢之的。可他果然是贼眼睛,离这么远也瞧得见,但她眼睛不大好,只听着唱就更困了。

以前祖父还在时,不许她听这些曲儿,但戏词本子她倒也悄摸瞧过,不过便是那些郎情妾意,十六娘成天看得抹眼泪,她倒觉得没什么意思。

可不知这个吴虞为何也喜欢听这样的戏,连听几日还未听厌,还专挑书生始乱终弃的。也不知他是否上辈子被始乱终弃过,亦或便是这辈子?

实在撑不住了,十八娘便悄悄歪在椅子上发愣,此时却听见有人上了楼。

一对酒楼送餐食的夫妻站在了不远处,向屋里环顾,并没瞧见他们想象中凶神恶煞,却一眼瞧到了个小娘子。

她一身霁色薄绫纱衣,里头是泛着莹润丝光的阔袖白绸衣。这料子一瞧便很名贵,却不很合身,堪堪大上许多,正歪着头窝在一把大大的紫檀椅里,肤色不算极白,但在灯下瞧着别有一番莹润柔嫩,唇也樱桃一样饱满红软。

乌黑的发丝发髻却梳得有些松散,瞧着更像只垂耳白兔。

“竟真是个呆的,作孽呦!”

“…?”

虽说家里人也都说她呆,可也不至于像呆到听不懂话来吧…!

“这便是那王宅的十八小娘子,王学士的孙女?”

“应是了,白瞎了这般好模样。听说她那日是去渡口接表兄阮循,不想没被贼匪掳去,乖乖,原来倒让这剿匪的吴虞掳来了!”

“这贼配军吴虞原是在西北打胡人的,办事路过咱们这,一晚上就把闹腾了几年的贼匪给剿了大半。可话说回来,他既能打贼匪,可不就是得比那匪还匪?”

“他若不匪能把被抢去的东西和人都扣下不还么?”

“真不是个东西!”

两人一边说着才经意十八娘身边暗处,还坐着一大少年。

利落的宽肩挑着件玄色斜襟宽领布袍,外斜披着布袍一只袖子未穿,以革带勒在腰上,发虽束着却未挽髻,发尾蜷着垂在肩稍,饶是个行伍人肤色却是极白,窄颌利落长眉微挑,凌厉慑人得漂亮。

他却低头做着针线活。

正在补着首领的札甲。

可仔细一瞧,十八娘坐下是一把极阔气的紫檀圈椅,而那大少年旁边高高低低摆着许多箱子,长手长腿的却只支坐在一个矮箱子上。

两人果然又忍不住啧啧起来:“这可是被抓来做苦力的?这贼配军怎么专挑俊的祸害……”

然后他们便见那高挑少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在绳上打了个结,拿把长刀割断麻绳,将衣甲穿了起来。

……

“吴指挥!”

那两个伙计逃也似的下楼,罗寒吓得赶忙侧身,可一琢磨时却没敢继续往上,在拐角咳了两声:“那个,吴虞,账册可要看?”

“咳什么,滚上来!”

吴虞起身将衣甲穿好,罩袍披在最外,接过账册顺手放在桌上。

“如何?”

罗寒却戒备看了她一眼,她便十分有眼力见儿的换了一边儿打盹儿。

“无妨。”吴虞道,“她呆的。”

你爹的,你俩最好议点什么杀头的事。

“咱们在姑苏得的都在这。”

“有多少?”

罗寒道:“最后全换成钱到手三十万贯。听着不少,可还差的多。咱们天勤军三万八千五百人,上头只给配八千副甲,五千匹马,就这还是虚数,更不用说那用的刀箭,也是能盘剥就盘剥。北胡人可是已经半数披甲,骑兵占三成。一副重甲需三十贯,米百文一斗,要跟他们标齐怎么也得想法子补个百万贯来。”

“有总比没有强,在姑苏只截到了贼赃,但现在在江都,咱们还扣了人,人比东西更值钱。”

罗寒又道:“可贼管他们要钱容易,你要便不容易。江都大户俱以冯王两家为首先,他们两家不给,其他人家便会僵持观望,冯家是有人在洛阳做官的,且家里也没要紧的人被咱们扣下,东西被截获的也不多。而王么……”

嗯,她就是王。

罗寒看了眼吴虞,“咳,那个吴虞,要钱还不让人回家可不行。”

吴虞一抬头,却听戏台上猛地锵一声,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反派丑角大汉:

“俺虽大字不识,倒分统五千人马,镇守河桥,趁机劫良民财物。近知先相国之女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欲掳为妻。”

这剧情怎听着这样耳熟?她正皱眉想,忽听那大汉哐跌在地上:“吴官人,俺,俺不是有意讽你,请恕罪,请恕罪!”

吴虞见罗寒那忍笑模样,瞪了他一眼,却大方抬手吩咐道:“继续唱。”

这时却有一个小兵上楼来报:“关在后院的阮循一听这出戏,说主角二人便是一对有情人,被这贼将军分开,便大怒说吴指挥是在辱他,向送餐的道士讨了纸笔,写下求救信送出去,还说什么要让吴指挥瞧瞧,他有没有戏词里那书生般,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罗寒把信接过来打开:“果然是搬救兵,收信人是冯介。”

可吴虞才把信接过来放下,大门外便听一声大喝:“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这声音,竟是冯介来了。

门外的黑脸大胡子副官带人便去拦,冯介却已带人闯到了经楼下,对着副官冷笑:

“你便是那吴虞?倒是不出所料,果然粗鄙。”

那黑胖子副官气得胡子都炸了,吴虞瞥了一眼她这瞧热闹的模样,起身一迈到门外:

“宋副官,来者何人。”

冯介抬起头来一惊,只见阁楼栏边倚着的一个将将及冠的大少年。虽偏瘦些却精劲高挑,抱臂握着一五尺长的细挺直背环首刀。

冯介愣了下,随即噙着笑打量:“原来你是吴虞。哼,长这模样也不知在军中是干什么营生的。”

“放你娘的屁!”宋平气得瞪眼便要抽刀,却被吴虞一个眼神止住。

他仍靠着连动也没动,闲闲问冯介:“你说我是干什么营生?”

冯介当然也不会把话说明,只抬起眼轻蔑道:“我不管你是干什么营生,只是尔等来此既是剿匪,为何杀了匪贼后却将贼赃扣下,不立时还回各家?”

吴虞似听了什么惊天之谬:“这是我从土匪手里抢来的,还谁,还土匪?”

“贼子休要狡辩!你到底是国朝的禁军,便要知理守法,只你这些日押人扣物,作乐挥霍,若告上去你便是死路一条!”阮循听见冯介来也趁机跑了出来。

“哦,原是这般大罪,我竟不知。如今知怕了,你们将东西抬走罢。”他话是这么说,可这语气哪有半分认怂的意思。

冯介也不傻,自然觉得有古怪。

“怎么,不敢?”吴虞压低声音,一次比一次语气重,“可你们不来此也罢,若来了还不敢拿,财物便算送我的了!”

冯介竟慌了神,却立马转向阮循:“你不是说他是个草包,不足为惧,现下该如何?!”

阮循却更吃惊:“冯兄难道不是自己来的?一刻钟前我才写的信,怎可能便到你手里。”

冯介恍悟:“那信倒确不是你的字迹,可称了你的命在信里大骂吴虞,我便以为是你寻人写的!”

“冯兄不必惊,看来这都是他谋划,正是引你来却大摆空城计,赌你不敢动手。”

要破空城计自不能退却,冯介也是气到头顶上来,手一挥便道:“来人,去抬!”

身后冯家侍人便试探着过去,看守在旁士兵无一人出声,便也胆子大了起来,直抬了十几箱回来,冯介得意起来,对人喝道:“打开看看点点数,少了什么我们可要捉贼拿赃。”

不想箱子一打开,那侍人没命地叫:“郎君!这里不是我们家的东西,是银子!”

“什么银子,银子怎么就不是我家的?”

“郎君,是官银!”

冯介险些从马上跌下来,接过一锭看着底下的字,打马便要跑。

吴虞只一抬手,外围的士兵涨潮一样涌上来,将他们直接按死在地上。

“吴虞,你设计害我!”

他这才换了姿势趴在栏杆上,勾起嘴角得意望着楼下:“我不过一粗鄙莽夫,哪有这心机。”

“只是军中购置粮草的官银你都敢抢,阮郎君是知理守法的,知道是什么罪?”

是死罪,审都不必过堂,可以直接乱棍打死的那种。

冯介直接瘫了下去:“东西我不要了,都给你,都给你,你放我走……”

可他还没说完便被一棍子打晕拖走。

阮循吓得僵在那,吴虞却没理他,反而反过身来,把阮循的信拆开按在了她面前,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表哥阮循勾结歹徒劫掠官银,又是何罪?”

……

一个时辰后,后殿内。

阮循被人架着一把推进屋里。

阮循戒备回头看了吴虞一眼,进屋后却对着门边的水盆照了照,整理好了才往里来,一见她便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明微,现在只你能救我了……”

“阮表兄,你这是何意?”她愣愣问,赶忙来扶他。

“明微,我会惹他可都是为了救你啊!虽说未成,可你不能不顾我。”阮循慌张拽住她的袖子,“他是为了辖制你才想治我罪。明微,不如你先依了他,哄他放我离开,我定能想法子将你救出。”

十八娘也愁了起来,眼泪在眼中打转,哽咽道:“表哥自然愿意救你,可他也知道我们有婚约。我若是为你求他,他岂不更妒恨你?”

“不怕。”阮循胸有成竹拿出张纸来,“这是退婚书,明微,我先与你退婚,你便假意痛恨于我,说不愿再见我,他留着我无用自然便放我离开了。”

“这不过一张纸而已,我们之间的情意又岂仅系于此。”阮循把退婚书稳稳放在十八娘手中,“明微,我信你,你可信我?”

哦,不听他的去献身就是不信他了,果然没白读书,这么会说话。

她手指一收捏住这张纸,对着光瞧了瞧确无误,仔细折好了拢在袖中:“好,表哥。我先回经楼睡去,你也早些歇下罢。”

阮循一愣,急得便拽住她:“明微!怎能就去睡呢,你得去找吴虞,去哄他早点放我走啊。”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救你?”

说话时她这副诚恳模样,任谁看了都不信与阮循有半分关系。

阮循傻眼了。

吴虞也傻眼了。

下属进屋一把提起阮循,便将刀架在阮循脖子上,吴虞走进来,撩起衣甲屈膝蹲在她面前,问:“可知道我要什么?”

她拽了拽宽大的衣裳,诚恳问:“那你是喜欢做大还是做小?”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宝们,收藏一个吧!欢迎入坑,希望得到大家的评论交流,都会认真回复的^_^

感情线还是会偏轻松(一点点沙雕甜),剧情微正(也不是很正)。

注:贼配军是一种蔑称,并非代表是无籍乱军。

本章戏词大体引用自《西厢记》,原这一折剧情是张生和莺莺被作恶的乱军堵在庙里,张生写信给老同学搬来救兵退敌。(本文只是按剧情需要引用,对原文没有意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