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面色微白,懂了宋忍冬的意思,忙开口:“对不住,我不知晓……”
明琅低声应:“姐姐莫气,方才原是我没站稳。”
宋忍冬颔首:“罚阿晚将街头的成衣铺寻颜掌柜来。”
阿晚微顿,明琅眉眼垂下。
这算什么罚。
“师父,寻颜掌柜做什么?”
“开春换薄衫,该给你们做两身衣服。”
阿晚努嘴:“我有衣服,不用再做,给小梨子做就好。”
宋忍冬洗漱过后接过梨子递来的竹箸,浅声道:“梨子和明琅各两身,你犯了错,只有一身。”
不要是不要,可不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阿晚闻言狠狠瞪了明琅一眼,都怪他!
明琅垂首眸中划过笑意,再抬头时面上满是受宠若惊:“我一身便够了,余下银子给姐姐做。”
“要你多嘴!”阿晚惯是忍不住话,“我孝敬师父,用月银给师父做!”
宋忍冬几不可闻地轻哼,不置可否。
明琅坐在石桌旁垂首,放在桌沿的指尖轻轻扣动,一脸愧疚:“姐姐,我今日便去抄书,挣了银子给你做衣服。”
宋忍冬侧头,不太熟练地努力装出一丝疑惑:“你读过书?”
“自小习文,读过几本罢了。”
“那想必是要科举的。”宋忍冬的目光在桌上的小菜上巡回两遍,“那便好好读书,此后这些事不必再做。”
“我不……”
“无需有顾虑,读书花费会让阿晚记下来,待你日后高中再还就是。”
明琅垂眸,捏紧了手中的竹箸。
“姐姐,我胸无大志,不欲科举。”
宋忍冬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碗中白粥只剩微热,米香气消散许多。
她侧头:“你不科举?”
明琅点头。
“那你来京城做什么?”
“婚约……”
宋忍冬抬手止住他的话,略带急促地喝下碗里的白粥,拿出帕子擦嘴:“若有才干便不可枉费,不必出去抄书,既留下你便养得起。”
她说罢起身顺着连廊去前堂,红日初升,是医馆开门的时辰。
见明琅的目光顺着宋忍冬而去,阿晚轻哼:“什么婚约!胸无大志之人可配不得我师父。”
明琅收回目光,淡淡瞥了一眼阿晚,将碗中白粥一饮而尽。
“在下做过早饭,便劳烦阿晚姑娘洗碗。”
“诶,你……”
看着明琅一瘸一拐地去了前堂,阿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看他如今有伤,让他一回!
阿晚慌乱地扒拉着粥催促:“小梨子快些吃,等我洗了碗咱们也去前堂。”
“这么着急做什么?”
阿晚嗤笑:“你瞧明琅那副上赶着的样儿,巴巴地跟着师父就去了,咱们若是不赶紧跟上,以后师父就只疼他不疼我们了!”
梨子不过九岁余,平日里惯是阿晚带着的。阿晚大她五岁,自然是阿晚说什么都信,听这话登时被骇住,一时间后坊里头只剩下了扒拉白粥的声儿。
前堂。
宋忍冬方才开了门,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
回头看去,果然是明琅。
她将门栓放到角落,提溜着一把槐木梳背椅放到他身侧示意他坐下。
见他乖乖坐下,宋忍冬缄默半晌问出心头疑问:“你怎识药?”
明琅屏息须臾,凝眸道:“我自小身子骨弱,对药材便熟悉些,也算是……久病成医。”
宿在此处八年,整日唯有药材作伴,如今便是闭着眼摸一下,他也识得手中是何药。
宋忍冬随手拨拉着柜台上的算盘珠,嘴角轻轻弯起,盯着算珠的眼神却隐约有寂寥。
久病是真,成医……却是从不曾听闻。
罢了,她总归是从未真的了解过明琅,他会什么,自是也不会告诉她。
只是……
顺手将算盘推开一些,眼睫轻抬,他将功名看的那般重,怎得会换了性子?
眉头微蹙地盯着明琅,宋忍冬拇指习惯性在桌面轻点。
明琅眸光闪烁,肩膀不经意塌软了些,眉眼低垂。从宋忍冬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形销骨立的无害少年。
宋忍冬收回目光,拇指顿在半空。
还是个孩子……
虽不知他为何转了性子,但若是现下将人赶出去,怕是混不上个饱饭。
况且之前的事,她也时常如庄周梦蝶一般,险些分不出真假。
若真因那不知真假的事害了一人,有违医者本性。
“男儿总该立业,可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我想留在四安堂。”
宋忍冬面上闪过茫然,他想留在四安堂?
再细细看去,面前的少年身形消瘦,眸光清亮,难找出一丝曾经的高官之态,只是略带窘促的笑着看她。
行医修性,若能向善,并非不能留下他。
她思索片刻而后开口:“旁人道四安堂之名取其四方安定,其实不然。人生八苦,身体发肤受其四,曰生、老、病、死。”
“我爹说行医者守这四样已是难上加难。”
“我已有两位小徒便是阿晚和小梨子,你都见过。若你愿留在此处,我亦可收你为徒,定倾囊相授。”还会好好教导。
宋忍冬难得说这么长段话,轻缓到显得有些温吞,顿了顿才又道:“若心中有其他思量,告知于我,我不会强留。”若是如此,那他日后成什么样子再与她无关。
“没有!”明琅面上的欣悦有些难以自抑,没忍住起身走到宋忍冬面前,目如悬珠,“姐姐,我只想留在这儿!”
宋忍冬打量他半晌,而后漫条斯理地点头:“好,拜师礼便等你伤好……”
“不拜师。”明琅袖中的指尖微蜷:“我们……原是有婚约,若是拜师岂不乱了辈分?”
“婚约?小九你要成亲了?”
两人听到声音同时转过头去,只瞧见街头成衣铺的颜掌柜满脸揶揄地倚在门框,笑了一声扭着细柳腰走到宋忍冬身侧,胯轴略带深意的轻轻撞了撞宋忍冬,掩口低声笑道:“怪不得不让我给你物色,原是早有心仪之人?”
目光轻佻地扫过明琅,颜掌柜背过身去,面朝宋忍冬眨了眨眼:“瞧着年岁尚小,你好这口?”
宋忍冬:……
她晓得颜霁的性子,没搭这一腔,指了指后坊道:“劳烦你给他们量过尺寸,一人裁两身薄春衫。”
颜霁歪头瞧着她笑,不答反问:“你那有婚约的夫婿,叫什么名儿?”
“本是长辈的玩笑话,不可当真。”顶着颜霁炯炯目光,宋忍冬拿起掸子将药台拂过一遍,无奈道,“唤明琅。”
“原来是明公子啊。”颜霁丢开宋忍冬,挪到明琅面前,“哪里人士?年岁几何?家从何业?”
明琅看了眼宋忍冬,见她又将算盘捞了回去随意拨拉,便拱手垂眸道:“见过颜掌柜,在下陇西人士,年十七,因家道……”
“行了。”宋忍冬瞧见门口有人进来,开口道,“颜掌柜,劳烦。”
颜霁闻言眉梢含笑,娇滴滴地微微屈膝,亦真亦假行了个礼,一脸乖巧地朝她摇头:“好,听宋大夫的,不问。”
她长相娇媚,这般做派总归是俏皮少些,魅惑占了大半,宋忍冬轻飘飘瞥她一眼,眼眸含笑没应声。
明琅后面的话被打断,下意识看向宋忍冬。
宋忍冬去带着病人径直去了小诊堂,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后,明琅左右环视,最后提着水壶朝后坊走去。
颜霁小碎步忙跟上:“明公子哪里去?还要量尺寸呢?”
明琅脚步不停:“去烧水。”
“给小九烧的?”
明琅颔首:“嗯。”
颜霁见他不大想搭理自己也不气,手中团扇摇了两下:“你们什么时候定的婚约?”
“幼时,长辈定下的。”
“那便是娃娃亲了?”
明琅嘴角浅浅弯起,无声颔首。
颜霁站在连廊处,望着明琅一瘸一拐地朝后坊去,嘴角的揶揄更甚。
比小九还小一岁,哪里会疼人。
她倒护得紧,连个家世都不让打听,且等着,她贤宁街颜掌柜想打听什么打听不出来?
今日她还偏不信这个邪了,哪里来的小毛孩子,还能比她给小九物色的还好不成?
明琅回到前堂时,宋忍冬在小诊堂里的低语模糊的有些听不清,像是话音儿传到明琅耳边前蒙了一层薄纱,朦胧却悦耳。
他摆弄着东山墙的药柜,指尖的药材依稀能看出未炮制前的模样,只是味道略有不同。
即便背对着小诊堂,明琅依旧浅浅勾起嘴角,眼里的笑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愉悦。
只是这份愉悦未停留许久,便被来人打断。
“宋大夫可在?”
明琅回头。
方才初春的季节,来人倒像是不嫌冷似的身着一身对襟短衣,头上汗珠的细密明亮。
明琅颔首:“可是哪里有不适?”
魏子阳咧嘴笑开,他长得高大,容貌倒是俊毅,可这般笑着硬生生将那股俊朗衬得憨了些。
“我没病,宋大夫在吗?你是宋大夫请的药童吧?”魏子阳说着就要去后坊找人,嘴里还嘟囔着,“确实该找个药童,否则迟早得累病……”
明琅开口:“她不在后坊。”
“不在?那在哪?”
明琅拐着脚走到魏子阳面前,嘴角的笑温和无害:“你是……”
“哦,我是临街的,今儿个下网捕鱼得了条极肥的,送来给宋大夫尝尝,她人呢?”
明琅面上的笑淡了些。
临街的?
他端量魏子阳片刻,终于将这人从记忆里捞了回来。
临街茶坊的掌柜,前世小九去世后这人曾当街拦了自己的轿子,挥着拳叫嚣着要他偿命。
他猛地知晓小九死讯,哪里还记得住旁的人?只是如今说起临街他倒想了起来。
此人是谁倒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心悦小九。
思虑清楚,不过几息明琅便言笑自若:“公子来的不巧,她正忙着,怕是不得空,不若你先家去,待她忙完了我替你传话就是……”
“魏掌柜?”
背对宋忍冬而立,明琅面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小明(微笑):难为哥哥费心,打量谁吃不起鱼么,要你巴巴的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