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点雪白,细看去里头还撒了些桂花,如点点碎金,精致极了。
相比之下装糕点的碟子便显得粗陋许多,粗陶质地,与那甜香松软的糕点极是不衬。
宋忍冬强忍下馋意,低声问:“人呢?”
厨房内的明琅蜷了蜷指尖,看着水盆里倒映出恰到好处的笑,抬脚出了厨房。
“姐姐。”
厨房里的白色烟雾和少年一起出门,将他的笑衬得有些不真实。
宋忍冬点头,不大确定的看了看糕点:“你做的?”
明琅颔首,笑意不变:“不知道姐姐的口味,胡乱做了些。”
瞧着……不像是胡乱做的。
宋忍冬肚子又低低叫了两声,明琅缓缓上前:“姐姐尝尝?”
她倒也没有拒绝,伸手接过碟子:“多谢。”
明琅垂首:“还没谢姐姐,我听梨子说是你将我、将我抱进来的……”
他话没说完耳尖就红了个透,与前世提到这件事时的恼怒不同,此刻是真的觉得有些羞赧。
宋忍冬闻言点头,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日日给旁人看诊,男女大防本就不大在意,再者说,他比自己小,既是为了救人那还有什么讲究?
纵是饿狠了,她吃东西也不显急促,慢吞吞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去才开口:“四安堂可赊账,若身子不适,不必等到义诊也可过来。”
似是没看到明琅破旧的衣衫,宋忍冬又道:“医馆不易,赊账三月内需还清。”
他本事大得很,三个月足够他摸到赚银子的门路。
明琅闻言有些语塞,心下回想前世此时宋忍冬都说了些什么,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对前世的他来说,这是段不算光彩的日子,既避之不及,又何谈记忆深刻。
眼瞧着宋忍冬又吃下一块糕点他才又开口:“姐姐放心,药钱我会想法子给你的。”
话音落地眼圈红了红:“我本是来寻人的,谁成想半路遇到贼人,盘缠干粮被抢了才会这般。”
宋忍冬颔首表示知晓,只是她吃东西时眼眸微垂,叫人看不清眸中神色。
见她不接话,明琅微微倾身,与宋忍冬视线相平:“不知姐姐可识得宋璋宋大夫?”
他说罢自说自话:“听说他住在城东,我昨日来寻却是没找到他。”
宋忍冬本坐在一侧,听到这话抬头打量明琅几眼,仍没开口。
明琅回到厨房将刚才晾着的茶水端出来递给宋忍冬,接着才道:“他也是个大夫,不知姐姐可晓得?”
少年眼神干净纯洁,看着宋忍冬时满含希冀。
她微微颔首:“你是他什么人?”
耳尖刚褪去的热意又涌了上来,明琅声音要低到尘埃里去:“我、我是他女婿……”
“啪!”
手中瓷碗应声而落。
“师父?”
梨子忙拉着宋忍冬后退一步,转身去找扫帚扫地。
宋忍冬则是愣愣地看向明琅,眼里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
明琅上前一步,继续追问:“姐姐认得?”
宋忍冬蹙眉:“小公子怕是弄错了,家父是叫这个名儿,可却没有给我订过亲事。”
明琅张嘴轻‘啊’了一声,结结巴巴道:“不、不知姐姐芳名?”
“宋忍冬。”
明琅闻言后退一步,像是被惊到一般,眼神闪了闪:“我、我……”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儿,急忙打开看,中间还抬眼去瞄宋忍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宋忍冬手里的糕点缓缓放下:“若是错了,我愿借你银两让你去寻亲人住处,日后再还银子就是。”
明琅却像没听到这话,将手里的东西给她,嗫嚅:“姐姐看……”
宋忍冬视线移到他手上,鲜红的纸张边缘略有磨损,可丝毫不影响上面的字。
莫说字字清晰,就算看不清宋忍冬也能背出上头的几行字。
是定亲书。
君子之约,心诚意定,兹定于平历八年二月初三。
明琅,宋忍冬。
宋忍冬沉默片刻。
“我爹从未和我说起过此事。”
她说罢别过脸去,觉着还是要远着些明琅才好。
明琅从脖子上解下一枚玉佩递过去:“我父亲说这个玉是定亲之物,姐姐可有么?”
话音落地,宋忍冬立马觉得自己脖子上挂的玉佩有些烫人,没伸手去接,只是叹了口气:“许是玩笑话。”
明琅闻言却倔强地摇头:“父亲走前交代我,既有婚约便要遵守。”
香甜的糕点此刻变得异常甜腻,让人彻底没了胃口,前世的明琅从没这般强求过这桩婚事,退亲亦是很爽快,这是怎么了?
宋忍冬皱眉寸步不让:“我不知晓此事。”
“可是……”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宋忍冬立马打断他:“你来京只为了婚约之事?”
明琅抿唇摇头又点头,微蜷的指尖透露出主人的窘迫:“家中落败,父亲让我来投奔宋伯,我是不是给姐姐添麻烦了?”
前世的他对于家境从来都是羞于启齿,如今才发现,讲出来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垂首无措地盯着脚尖,宋忍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鞋底子磨得只剩下薄薄一层,脚趾若隐若现,如今正局促地蜷缩着。许是错觉,宋忍冬觉得他比前世来时更瘦弱可怜。
“算不得麻烦,家里还有何人?”
“父母病故,只剩我自己。”
宋忍冬蹙眉,他再可怜,自己也不能跟他成亲。
“可有去处?”
摇头。
抬头看了看时辰,宋忍冬心里有些急躁,原定要去阿晚家的,如今日落西山,再不出发可能会耽误事。
她思索片刻,开口商量:“你若实在无处去,可去官府报官,许是能给你安排住处。”
明琅闻言倏地抬头看向她。
小九她……为何和前世说的不一样?
说什么官府,这是不想留他,要赶他走?
眼圈没来由得红了起来:“姐姐不愿嫁我?你、你放心,我定会想法子赚到聘礼的,不会叫你跟着我过苦日子……”
他说着窘迫地攥了攥衣摆,神色却如立誓一般认真:“我也定会对你好的。”
宋忍冬沉默。
她爹生前开四安堂就是为了救助百姓,如今她爹走了,她自然是要拾起她爹的遗志,若是嫁了人,怕是再难出门行医。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明琅眼中的失望越来越深。
“我……”
宋忍冬侧头看他,等他的下文,仍没说话。
“我不讨喜,自小便没人喜欢,姐姐不愿嫁我也是应当的。”少年说着抬手抹了抹泪,轻轻抽噎两声,“姐、姐姐既不嫁我,我也不该给姐姐添麻烦,我走就是……”
宋忍冬的沉默变成了头疼。
不远处树后看热闹的梨子睁大了眼睛,一边盯着走得比蜗牛爬还慢的明琅,一边数着宋忍冬什么时候会开口留人。
师姐说师父最看不得旁人哭,若是不小心惹了师父生气,哭一阵儿她便心软不气了。
这小公子,不,这小师爹算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他这么一哭,师父定会心软的。
明琅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如今垂着脑袋朝外走,还边走边哭,着实是……可怜得紧。
宋忍冬惯看不得这些,张口把人叫住。
刚走出两步的明琅立马顿住脚,回头偷看了宋忍冬一眼:“姐姐?”
“且留下吧。”
瘦成这样,腿还一瘸一拐的,便是走也应当先把身子养好,就当是给那纸婚书一个交代。
“姐姐愿嫁我?”
宋忍冬无奈摆手,见他眼圈更红忙道:“你还小,此事不必再提,且暂住着将身子养好。”
只是如今又要多养一个人,怕是要再节俭些才行。
明琅微垂的眼眸里掠过笑意,小九心善,他须得可怜些,再可怜些。
能叫她心软半分,这脚腕子便断的值。
宋忍冬侧头,准确无误地看向在树后看戏的梨子,冲她摆手。
梨子缩了缩脖子,忙跑上前:“师父?”
“你将东侧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明琅住。”
似乎这个称呼还不大顺口,她说罢看向明琅:“若缺什么,和梨子说。”
梨子年纪小,却和阿晚一样是个管家婆,省了她不少事。
见她抬脚就走,梨子好奇道:“师父去哪?”
“去接你师姐。”
明琅嘴角的笑意还没收回去,听到这话忙问:“姐姐一个人去?”
宋忍冬点头,心下不由浮起焦急,明早之前她定要将人接回来。
“我陪姐姐一起。”
明琅忙抬脚跟上他,他脚腕有伤,之前走得慢不大能看出来,如今一着急便明显的多。
宋忍冬皱眉:“你不要多走。”
明琅大着胆子攥住她的衣袖:“姐姐也讨厌我,不愿与我一处?”
哪有这种说法。
宋忍冬只觉今日一天说的话比平日五天还多,但还是开口解释:“你腿有伤,我去去便回。”
明琅固执摇头:“一起。”
阿晚是宋父宋母离世后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他不愿再看她因着阿晚伤心。
算算日子,又想到阿晚现下的处境,明琅拉着她脚步更快了些。
宋忍冬抬头看了他一眼,无奈拂开他的手:“且去后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