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长公主慕容岚一直被时人传成荒淫无度、玩物丧志的纨绔公主。
真纨绔假纨绔尚且不作定论,但慕容岚确实是个会享受的。她这别苑里专门设有碳炙烤肉的高台,台上摆着一个个铜炉。
到了晚间,一群人分别围炉而坐,有侍应的厨子专门负责烤肉,众人边吃烤肉边欣赏月色夜景,确实快意逍遥。
为了助兴,慕容岚还让人准备了几大坛鹿血酒。
一开始众人尚且收敛,喝得不多。只有失意的王氏三郎王禹,一杯接一杯地闷声灌着,被他六叔王恒低声呵斥了几句,立即眼眶都红了,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落。
王恒又气又怒,恨其不争低声骂道:“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大丈夫何患无妻,岂能为儿女情长伤怀。瞧瞧你现在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若是被你大伯父看见,不得气死。”
王禹虽然是王氏二房第三子,但从小由王氏现任家主王缙亲自教养。听到王恒的呵斥,王禹抬眼望了望陆扶摇那个方向,心里暗想,大伯父才不会生气呢。他能顺利请人上镇国公府求亲,且还不止一次,就是他大伯王缙默许的。
王缙年过而立,却至今未曾娶妻生子,只将王禹当亲生儿子一样培养,极为严格。在王禹眼里,王缙于他,如师如父,是这个世间他最尊敬之人。他曾问过王缙,为何平日里对自己那般严格,却在他娶亲一事上如此宽容。
王缙沉默了许久才回他说,年少时若是有心仪之人,便尽力去追求,莫等将来空留遗憾。
而王禹更是偶然间撞见过王缙独自一人对月喝闷酒,那落寞的样子叫人觉得无比孤寂心酸。他猜想,或许是大伯年少时错过了爱人,才会支持他执着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吧?
这些都是王缙的私事,王禹妄自揣测已是暗暗自省惭愧,这会儿面对王恒的呵斥,自然也不会说出口。只拿含泪的目光,一直盯着陆扶摇那个方向,将王恒气得牙疼。
王恒顺着王禹的视线看过去,陆扶摇被慕容岚安排坐在了萧律的身侧。绝色的嘉仪郡主,在薄纱般的月光和朦胧的夜色衬托下,美得像是个能勾魂夺魄的妖姬。王恒不由地隐隐有些担心萧律也会着了这小妖女的道。
不过这担心也只是一瞬间。王恒对萧律还是很钦佩的,以萧律处变不惊的定力,和薄情寡欲的性情,平阳长公主过往安排的美人陷阱没有一个能成功,如今自然也不会行得通!
酒至半酣,气氛逐渐热烈,众人原本端着的姿态也慢慢开始松散。其他炉子旁围着的人已开始吆喝起来,甚至还行起了酒令。这头,萧律在慕容岚的刻意劝导下,也饮了不少鹿血酒。
陆扶摇没喝酒。之前她母亲平阳长公主对她管得严,她不曾碰过酒。后来因为好奇,跟着逐星和追月喝过一次,只觉得辛辣呛口,并不好喝,因而对酒比较抵触。
慕容岚今日有别的安排,自然也不会劝陆扶摇喝。小女郎平日里不碰酒,估计酒量也不会好,万一没将萧律灌醉,先将她自己给喝醉了,那就白费了工夫。
等吃完烤肉喝完酒,众人各自离去后,慕容岚招来别苑管事,低声耳语了几句,那人便心领神会,得命而去。
慕容岚又招手让陆扶摇过来,继续强调了一遍之前说的事情。陆扶摇点点头,这次不再犹豫地应了。
九思被慕容岚的管事找由头支走,萧律独自回了自己的别苑。身上还有着烤肉蘸料的异味以及酒气,他进门便脱去了外袍,正准备栓上门沐浴时,却发现自己的门闩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不翼而飞。
萧律望着空荡荡的门背,皱了皱眉,目光暗敛。
他一个大男人,沐浴栓不栓门其实也没有太大所谓,只是这莫名其妙突然消失的门闩就太不寻常了。
别苑里是有汤池的,萧律干脆连门都不关,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褪去中衣缓缓走入汤池里。
陆扶摇端着甜汤,及时来到萧律的小院。她穿着的鹿皮软靴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直到她循着水声走近汤池,萧律凭着过人的耳力察觉到她的靠近,接着便从水中一跃而起,拿起挂在一旁的衣袍,迅速披上。
陆扶摇走过来时,只见萧律正披着衣袍坐在池畔亭中的石桌旁,慢悠悠地喝着冷茶。
男人肩膀极宽,衣袍松松散散地披着,并未系带,是以领口微敞,露出湿漉漉还带着水珠的结实胸膛。
陆扶摇的目光顺着一颗慢慢滚落的水珠移动,直到那颗晶莹的水珠沿着男人健硕的胸膛,一路滑过紧实的腹肌,最终没入了那雪白的中裤里,再也看不见。
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其实她此时并不懂男女事,只是莫名觉得脸皮有些燥热,有些好奇,又暗暗有些可惜。隐隐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难得的风光。
“看够了么?”直到头顶传来男人低沉冷淡的声音,陆扶摇才陡然清醒。
萧律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到她面前了,离她不过两三尺之远。
男人身材高大,离得这样近,不仅压迫感极强,且那不可忽略的凌冽男子气息也强势地侵袭而来。陆扶摇骤然间被惊吓,本能地连退了两步,差点将手里的托盘都给扔了。
抬头看见男人冷漠的眼神,她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要看你……”接着想起什么,连忙将托盘往萧律面前一递:“我来给你送甜汤呢。”
“哦。”
萧律并不接。只冷淡地反问:“安阳长公主这别苑里如此多的随从与侍女,居然还需要外甥女亲自过来送甜汤。”
陆扶摇被他戳破,脸越加烫了,硬着头皮狡辩,“我只是觉得吃了烤肉喝了酒会燥热,喝点甜汤会舒服些,就是想自己亲自来送嘛。”
萧律鼻息间轻哼一声,似是嘲讽。
但陆小郡主可不是什么怯弱之人,不但不羞愧而退,甚至还理直气壮地道:“可我刚刚什么都没有看到呀!”
听那语气,似乎没看到还有些遗憾。
萧律不说话,只用那黢黑深邃的眸光看着她。
陆扶摇被他这样的眼神盯着,头皮有些发麻,总觉得不管什么伎俩在这人眼皮底下都无所遁形。羞恼间,口不择言道:“……好吧,确实是看到了一点点,就胸口而已,你若是不服气,我给你看回来总可以了吧!”
这话一落,萧律更加沉默。
陆扶摇自己也呆住了。
她纵然不晓男女事,但还是知道男女有别。刚刚又看了萧律,本能有些羞涩,冲动之下说出这句话,回过神来,自己也傻了,脸红得几欲滴血。
萧律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目光不自觉地在陆扶摇胸口处掠了一眼,很快反应过来便移开了视线。他沉默了几息,最终淡淡道:“出去吧,这次不与你计较。”
陆扶摇红着脸灰溜溜地抱着托盘回去了。
慕容岚正在廊庑下乘凉,看到陆扶摇这么快就回来,小脸还红扑扑的,故意调侃:“看到什么了我的小乖乖,脸红成了这样。”
陆扶摇抿着唇不吭声。
慕容岚便打趣她:“萧大人的身材好看么?”
陆扶摇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呼了一口热气,“我什么都没看到。”
“是嘛?”慕容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也不知信没信她这句话,只笑道:“什么都没看到你的脸就红成了这样,瞧你这点出息。”
陆扶摇将托盘递给上前来的侍女,坐到慕容岚旁边。想起刚刚的窘迫,她脸上才散了一点的热气又涌了上来,连忙拿过侍女递来的宫扇,使劲扇了两下,才道:“小姨,我觉得这个方法好像不太好,他可能生气了。”
“这个方法不行,那就换个方法。”慕容岚不以为然,“你若是真的喜欢他,便想尽办法去争取,别等将来留下遗憾。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好歹曾经努力过了。”
“嗯。”陆扶摇点头。她是真的喜欢萧律,本来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不知是不是今夜多饮了几杯鹿血酒,以至身热血燥的缘故。这一晚,萧律罕有地做了一个十分旖旎的梦。
梦中女郎乌发如瀑,肌肤胜雪,曼妙身段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但越是这般看不清,越是勾得人抓心挠肝。
次日清晨,萧律醒来坐起身,神情略微凌乱,低眸间更是一阵沉默。但很快就皱了皱眉头,敛了纷乱的心神,起身迅速收拾好自己。
出门时,他又成了那个面目冷肃、薄情寡欲的萧国舅。
萧律带着自己的那一队人与安阳长公主告别,安阳长公主说自己要在别苑再住几日,便提议让萧律带陆扶摇一起回去。
这一次萧律没跟她客套,直接回绝了。
旁边的王恒见他这副冷酷无情的模样,顿觉欣慰。他就说嘛,萧兄是不会被女色所惑的。
而韩熙则是个粗线条的武夫性格,这会儿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吃。
昨夜虽然吃了烤肉喝了酒,但他活跃好动,克化得快,一早又饿了。可萧律却没有继续在安阳长公主这别苑用早膳的想法,直接带着他们告辞返程了。
韩熙忍饥挨饿跟着萧律往内城赶,奈何凤鸣山到南都主城终究是有些路程的。因而韩熙饿得实在受不了,在接近一个村落处,看到路边一名老妪在卖新鲜热乎的馒头,他便再也忍不住,勒住马,跳下去买了一布袋馒头回来。
他倒也知道不吃独食,先拿出几个分给萧律和其他人。
萧律拒绝了。其他人一部分婉拒,一部分人也着实饿了,看到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便接了过去,只是碍于形象,没忙着吃。
韩熙也是世家出身,平日里自然锦衣玉食,但他曾在边关呆过,倒也不挑。此刻饿得狠了,见着这大白馒头只觉得香喷喷的,颇为诱人。当下也顾不得形象,坐在马背上就拿出一个啃了起来,啃得津津有味。
萧律看着这一幕却莫名地眼皮直跳,强忍着挪开视线。
可韩熙刚才要递给他馒头,这会儿正好与他并驾齐驱,就算他不刻意去瞧,眼角余光也总能瞥见他。尤其是习武之人耳目极为灵敏,那啃馒头的画面和吞咽的声音,实在叫人难以忽略。
况且韩熙啃完一个还不够,又啃起另外一个来。
也不知是否昨夜没有休息好,心情有些浮躁,以至于此刻的萧律竟罕有地没有克制住情绪,忍不住轻喝一声:“别吃了。”
韩熙一愣,扭头看了看他微带异样的神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里甚至还有一丁点儿的委屈和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只是啃个馒头而已,怎么就惹到了这尊神。是嫌他这狼吞虎咽的形象太伤眼了?
萧律回神过来,摆了摆手,“算了,你饿了就吃吧。”
韩熙还是懵怔的状态。不过他刚刚已经吃完一个,现在感觉还好,于是老老实实地将馒头裹好,收了起来,再不敢妄动。
萧律收回视线,眼眸暗沉,目光望着远处城门方向,薄唇微抿,脸上辨不清情绪。但总归不是太愉快的表情。
回到萧府自己的住处,他的另一名随从三省,抱着上回萧夫人送的那只小白猫过来,边走边道:“主子,这狸奴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属下也曾叫兽医郎中看了,检查过没有问题,便问这几日家中有无其他变化,思来想去,大概也就是昨日昨夜主子不在家里,它便不吃不喝了。”
萧律皱眉,目光落在那雪白的一团上,眉心又狠狠地跳了跳。今日好像中了什么邪,见不得这些白团团的东西。
“不吃便不吃吧,饿狠了自然会知道吃。”他冷漠地没理会那团小东西,转身走向后房去沐浴。
三省抱着小白猫站在那里,一头雾水。总感觉平日里主子冷是冷了些,但那是自然而然的神态体现,可今日却是明显的情绪外露,看起来不太对劲。
九思走过来道:“让人送些糕饼粥水过来,主子早饭还没吃。”
三省恍悟,原来是因为饿了,心情不好。也对,他若是饿了的时候,也会有些烦躁的。
当下将小白猫递给了九思,连忙出去叫人送吃的过来。
萧律沐浴更衣出来,盘腿坐在矮几旁吃早饭的时候,那只小白猫被九思放在了他的腿边。
小猫小小的脑袋轻轻地蹭了蹭他,又软软地朝他喵喵叫了几声。本就幼小,饿了一天一夜此刻更是连声音都细弱了,好不可怜。
萧律垂眸看了它一会儿,然后掰了一小块糕点给它,它乖乖地吃了,吃完还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萧律手指微微蜷了蜷,垂下眼皮敛住眼底所有情绪。
一边继续喂着小猫,一边心内自嘲。
他之前跟个小东西计较什么?
陆扶摇的牛车较慢,她用了早饭才回城。回到镇国公府后,又被她母亲平阳长公主叫过去训斥了一顿。
“成日里跟你小姨鬼混,还学会夜不归宿了。”慕容华气道:“如今快满十六岁,就要进入十七,也是个大姑娘了,就不能做点正经事!”
“小姨不是事先派人给你和阿爹送消息了么?”陆扶摇总是被她娘说骂,皮也练得厚了,甚至还会顶嘴,“再说了,我能有什么正经事做?”
眼见母女俩又要针尖对麦芒,陆毓连忙走过来调和。他抬手理了理陆扶摇有些乱的鬓发,将她拉到窗边的矮几旁坐下,温和笑道:“倒是有个正事要给摇摇做。”
陆扶摇对上她阿爹立即就柔顺了,乖巧地问:“阿爹,有什么事要我做?”
陆毓笑道:“下月初便是你的十六岁生辰,你母亲说要给你补办一场及笄礼。”
陆扶摇讶异地抬头看了一眼慕容华,慕容华冷哼一声,撇过头。
陆毓笑了笑,又继续对陆扶摇道:“我们摇摇的及笄礼虽然办得晚了,但一定要盛大。到时候会邀请各大家族的人来观礼,你自己先拟一个你想邀请的名单,我这边会再加上要邀请的其他人,到时一起派发请柬。”
及笄礼是一个姑娘长大成人的标志,也是一个姑娘一生中颇为重要的仪式。
正常的情况,世家大族的女郎们,在年满十五岁便会行及笄礼。可当初陆扶摇在外面不愿意回来,慕容华避开耳目亲自去请她,她也不愿回,还跟慕容华吵了一架。
慕容华一气之下便说不管她了,及笄礼也不办了,由着她在外面野。
因而,陆扶摇在外面可怜兮兮地过了自己的十五岁生辰。
此刻听陆毓说慕容华要给自己补办及笄礼,陆扶摇自然是惊讶的。她有些触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憋了半天,才点点头,“好,我回去写。”
陆扶摇回了自己的小苑,先派人将那火狐狸给自己大嫂那边送过去,然后沐浴洗发,换了干净衣裳。打理好一切,吩咐侍女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后,才认认真真地坐在窗畔,伏在案几上开始着手草拟邀请名单。
她不假思索,提笔就先写下了萧律的名字。
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妥,连忙给涂掉了。接着写了一大串人名,才悄悄地将萧律的名字塞进其中不起眼的位置。
写好以后,陆扶摇净了手,然后两手托腮,垂着眼皮,目光落在萧律的名字上面,心里暗自思忖。
她的及笄礼,他会来吗?
萧律回都城后,便开始忙碌。而他的母亲萧夫人,则忙着给他物色各家贵女,可惜依旧连续被他拒绝好几个。
萧夫人实在是琢磨不透他喜欢什么样的女郎,也坚信自己儿子绝对不会有什么别的癖好。
于是她反复将那些女子画像翻来覆去瞧了几十遍,最终总算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日傍晚,萧律回府后照例过来陪萧夫人用晚饭。
萧夫人便直接问他:“之前选的那些贵女们都太过瘦弱了,淮之,你莫非是喜欢丰腴些的?”
时人重清谈,讲风雅,女子们也以纤弱婉约为美。为了那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仪态,个个克扣饮食,甚至有人一日只吃几粒米饭,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
萧夫人一向讲求自然,历来不赞成这样过激的方法,甚至觉得姑娘家有点肉肉看起来更可爱些。便以己度人,觉得萧律大概也是喜欢丰腴一点的姑娘。
丰腴。
萧律脑海里莫名闪过自己曾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一抹丰盈雪色,顿时面色微僵,连忙脱口否认:“不是。”
萧夫人微微讶然地看他一眼。
作为族内最寄予厚望的宗子,萧律自小被萧老太傅亲自教导,行事谨慎,言语克制,从来不会有这样急于否定某件事的时候。
今日倒是奇了,居然这么快地否认,仿佛都不经思索一样。
萧律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沉默了许久。
被一件事情反复困扰,这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事,也是不该有的事。
这嘉仪小郡主大概是他的克星,该远离些才是。
就在萧律暗自决定今后对陆扶摇的态度更冷一些的时候,陆扶摇及笄礼的请柬,正好送到了萧府,还被萧夫人给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