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对于胜利农场这大片土地以前的主人——谢家,没有什么了解。
七年前,苏家人下乡便直接被送进了牛棚改造,日日干活,外加进行思想教育和汇报,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与外界多接触的机会。
那时候,她们同其他被定性为地主、富农、臭老九...各种坏成分的人一样,人人喊打,胜利农场的社员们对这样的人没有好脸色,只会扔烂菜叶和臭鸡蛋。
后来,苏家情况渐渐改善,苏念凭着努力进了场办,也成功将父母从牛棚中接了出来,偶尔也听农场的人提到过谢家还剩下的独苗。
她只从那些农场老人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一二,谢家以前家大业大,很是辉煌,家中最受宠爱的孙子谢晖出生时大摆流水宴席,足足热闹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能分上些吃食。
只如今良田上缴,家宅被砸,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被瓜分,而谢家也只剩下一个独苗了。
关于谢晖,苏念偶尔听姚凤霞她们提起,也只知道,他很不好惹,听说曾经差点把人打死。
现在要让自己负责农场西边的核查,还要上谢家去询问情况,苏念樱唇嗫嚅,心中再不愿,可是她的成分摆在这里,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
“好好儿核查啊,尤其是地主出身的,这种坏成分绝对不能放过!”周建军也幸灾乐祸起来,跟着姚凤霞一起哼笑出声。
苏念接过核查登记簿,盯着上面空白的页面,只能点头应下。
回到家,想着明天要外出做核查登记,苏念睡得不太踏实,直到清晨淅淅沥沥飘起雨,叮咚叮咚的雨滴砸落斑驳地面,惊得苏念猛然起身。
茅草房的屋顶漏水,过去搭的木梁也年久腐朽,几条水柱似的雨帘见缝插针般滴落在苏念屋里的地上,她忙披上棉袄起身,拿着个掉漆豁口的搪瓷盆回来接雨水,而另一边,堂屋和苏父苏母的屋里也是一样的情景。
家中两个搪瓷盆和一个木桶都派上了用场,全在地上接雨水。
雨后空气中沉湎着淡淡的寒意,冬日的寒冷刀劈斧砍般钻进骨头缝里。
苏念身上的黑色棉袄用的是别人不要的陈年老棉花,已经发硬,不太能御寒,可也只能勉强缝制成棉袄,遇到隆冬时间,压根儿抵挡不住风雪寒凉。
她仍旧戴着毛毡帽,围着围巾,裹着棉袄,一路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穿行。
——
苏念从农场东边行至西边,开始挨家挨户做成分和思想核查,她身份特殊,成分又差,普通社员们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不过碍着她前几年帮助农场改善了施肥的法子,提高了粮食产量,大伙儿也不至于见着她就扔烂菜叶。
成分核查有条不紊地进行中,而苏念一直惦记的姚凤霞前天的告状也终于起了作用。
啪地一声响。
是搪瓷盅重重撂在桌面的声音。
胜利农场书记陈广发家中,高大魁梧,面带戾气的男人正大发脾气。
“刘春燕,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刚子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多大岁数了,居然跟着他胡闹!”
听到丈夫这话,刚从娘家回来的刘春燕脸上讪讪:“我...我干啥了我?”
“你去苏念家说的啥?要她嫁进我们家?”陈广发混上胜利农场书记已有近十年,如今早不是年轻时候的混混模样,被权利沾染后声音沉厚,颇具威严,“你是不是忘了苏明德是啥成分!就算苏念跟他爸脱离父女关系,这些年谁又不知道了?怎么敢让她进我们家的?”
“那不是刚子出的主意嘛,说脱离关系,成分就没问题了。”刘春燕被男人吼得心虚,只能把儿子搬出来。
陈志刚倒是不怕,直接和他爸说起这个好法子:“爸,登报脱离关系后,苏念就不是臭老九的闺女,当然可以和我结婚。”
“放屁!”陈广发差点被蠢儿子气晕,“胜利农场谁不知道苏念是臭老九的闺女?现在脱离关系有啥用?这事儿放在普通社员身上行,放在我们家不行!”
“凭什么啊?”
陈广发又猛拍一下桌子:“凭我是胜利农场书记,我还想往上升一升,家里有个脱离了关系的,曾经成分差的儿媳妇也会影响我,你们两个蠢货!”
忙着去农场开会的陈广发,怒瞪二人一眼,最后凭着一家之主说一不二的威严,厉声开口:“这事儿我最后说一次,苏念这样成分的绝对不可能进我们家门!谁敢乱来,我就收拾谁!”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刘春燕心头颤了颤,终究还是不敢忤逆自己男人的意思,只能劝慰儿子道:“刚子啊,咱算了吧,苏念也没啥好的,无非就是脸蛋好点儿,咱们重新找个呗。”
陈志刚心情烦闷,一把挥开亲妈,接着他爸的步伐也冲出了家门。
想好的计划不能成事,陈志刚和一帮兄弟聚集在农场湖边,吹着萧瑟寒风,脸黑如炭。
“刚哥,不然就算了呗,你爸说你娶不了,那你肯定是娶不了的。”陈志刚小弟张强劝道。
旁边的王二柱也随声附和:“再说了,苏念那娘们也不识趣,你这身份这模样,她还不知道主动跟着你,真是瞎了眼。”
“算了?”陈志刚眼中闪过狠厉目光,口中狠狠吐出一口浊气,“让老子放过她?不可能!”
杨富力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随手捻着的杂草也被掰断,挑挑眉道:“刚哥,你是想...嘿嘿”
“别瞎嚷嚷。”陈志刚想起苏念便心头痒痒,不过,这事儿得从长计议。
......
不知道自己正被惦记的苏念,此刻还在进行社员们的成分核查登记。
胜利农场绝大多数社员都是贫农,成分核查较为简单,只有两户中农和一户富农,也是组织上团结的对象,苏念问了些问题,这才离开。
再往前走,便是成分较差的群众,左边两百米开外的牛棚住着下放改造的人,苏家也曾经住在农场东边的牛棚中。
只是他们搬出去了,还有许多人没能搬出去,依然需要日日在牛棚接受改造。
每到这种时候,苏念更需要打起精神。
牛棚里味道大,全是混着异味的牛骚味,下放改造的各种成分的人都在这里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吃着最少最差的干粮,每日接受思想改造。
苏念从众人畏缩、麻木的脸上看见了父亲曾经的样子。
一一进行了询问登记,苏念与对面的人始终公事公办,没有人多说一句,而在牛棚监督的社员则是用一双锐利的眼盯着这边,要是谁说了一句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必然得再次接受处罚和深度改造。
苏念询问到最后一处,脏兮兮的牛棚地上混杂着牛粪,孱弱的老妪躺在铺着薄薄一层稻草的地上,面容苍老,额上冷汗涔涔,张嘴回答问题时,不剩几颗的牙齿,说话漏风。而她的孙女在一旁抱腿蜷缩着,不敢吭声。
今日要是其他人来审查,他们回答的速度太慢也会被教训一通,唯有苏念感同身受,不见半分不耐。
临走时,她扫一眼外面监督的人,用自己的身体挡着,手中的审查页突然摔落在地,就那么弯腰捡审查页的功夫,手中半枚微黄的药片滚落在小姑娘身旁的稻草上,片刻后,捡起审查页便起身离开了。
牛棚里监督的工作人员扫一眼苏念,眼神中带着不屑,到底也没有多为难她。
而等人走了,小姑娘盯着稻草缝隙里夹着的黄色药片,突然伸手捡了出来,凑近闻闻味道,趁着外头的监督人员一走,忙送进奶奶嘴里。
奶奶是以前留过洋的资本家大小姐,下放后身子一直不好,时常生病发烧,她们没资格找赤脚大夫来看,也没法买药,小姑娘看着奶奶嚼着药片艰难地咽了下去,攥紧双手盼着奶奶赶快好起来。
从牛棚出来,一阵寒风再次呼啸而来。
苏念盯着登记好的各家各户,现如今只剩下一家人了——地主谢家。
再往前走了四五百米,一栋土胚房便出现在苏念的视线中。
土坯房的黄土墙面斑驳脱落,墙上不似其他普通社员家庭会挂上一串玉米棒子或者火红的干辣椒串,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一看就是无人经营。从院子外望进去,大门微敞,苏念想起关于谢家独苗谢晖的传闻,站在院门外喊了一嗓子:“谢晖同志,在家吗?我是场办负责来进行成分核查的。”
回应苏念的是呼啸的风声,无情又冷漠。
她再问了两句,依旧无人应答。
想着自己的任务,苏念盯着半敞的院门看了一瞬,最终决定再进去问一问,两道大门都敞着,屋里应当是有人的。
纤细的手指贴上生锈的院门,苏念稍稍用力,只听得些微嘎吱声,院门朝里推开,她刚要迈步,就听到身后一道脚步声响起,似是从天边来,吓得她心跳都快了一瞬。
转身刹那,苏念猛地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那眸子里似是蕴藏着深沉大海,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温度,竟然是比数九寒冬还要冷。
裹着军大衣的男人面无表情,细碎的黑发下,眸光泛起寒意,全身上下都透着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势,高大如山,压迫感十足。
他一句话没说,苏念却觉得他在用冷漠的眼神对自己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