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庄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石门渡码头。
天刚亮,凌波河水击打着青石台阶,停靠在河岸边上的船只被水浪轻轻晃醒。
下船后沿着青石台阶往上走是一个十分开阔的广场,每逢双日和年节时候,芙蕖山八十七个村庄的人都会来此处赶集,琳琅满目的货物能从码头最南边儿,沿着北柳巷排个两里地远。
林青瑜怕今日占不到好的位置,昨日去纱厂送完野猪后,就特意来到武家肉摊上寻了武红英,托她帮忙在她们家肉铺旁边留个空挡出来。
韩秀兰在地上铺了稻草,跟林青瑜一起将邱阿公航船上,一早摘下的三、四十个青皮大西瓜用竹篓分成四趟抬了过来。
林青瑜心想其实大可不必如此麻烦,她跟武伯父借一副担子,一趟就能全部挑了过来。
可她阿娘大约是不想暴露自家闺女不柔弱的事实,就是不同意!
太阳刚从莲峰上冒头的时候,石门渡码头已是热闹非凡。
鼓楼上响起三声钟响,林青松忙忙将最后一个汤包塞进嘴里,背着自己的藤编书箱,像是被野猪撵一样,风火轮似地跑进了广场东南边上的韩氏族学里。
那是个三进的宅院,林青瑜没进去过,只觉得门口那对三尺高的铜铸麒麟十分气派!
因为有韩首辅的资助,韩氏子弟无论旁支嫡支,只要是到了年纪,都能在韩氏族学里进学读书。
外姓人若想要进韩氏族学,却是需要考核的,且每年还要交三十两银子的束脩。
似林青松这种外嫁娘子所生的子嗣,考核成绩择优录取,与韩家无半分血缘的儿郎择极优录取。
按照林青瑜所知的实际情况来理解的话,择优录取的意思其实是,只要不是个棒槌,就可以去读。
择极优录取却要求极高,学识过人不说,人品道德还不得有瑕疵,更不能是犯官匪徒之后。
入学条件即便如此严苛,但每年来韩家镇求学的儿郎却依然不计其数,毕竟举人大多都忙着考进士呢,外面坐馆的夫子大部分都只是秀才出身。
韩氏族学里秀才只给童子启蒙,凡是要考科举的学子都是由举人授课。
传授君子六艺的师傅中不凡当世名家,指点官场仕途的前辈二甲进士也有两位,一位是韩首辅嫡亲的堂兄韩昀之,另一位则是其旁支族兄韩攸之。
两人年岁都不算小,辞官回乡后闲不住,没事便去族学里继续发光发热。
若说韩氏族学大门口的铜铸麒麟只是气派,那广场正东边的青石牌楼则十分巍峨雄伟,神圣庄严。
牌楼高十八米左右,宽大约二十八米,青石建造,四柱三楼,栋梁上雕松、鹤、麒麟、莲花等图案,柱子前卧着四对八只半人高石狮子,威风凛凛。
牌楼正中空白石板上刻有四个楷书大字,为“忠孝礼仪”。
牌楼后面三丈远则是“韩氏祠堂”,玄色黄铜对开大门左右各写着“门对莲峰百代孝慈高仰止,祠环凌水千年支派永流长”。
于韩家子弟来说,这座记载着家族辉煌与传承的宅院乃心中圣地,人人都以死后牌位能入正殿为荣!
林青瑜一个现代人虽然理解不了这种目标,但也十分尊重,毕竟有信念感的人,总是更不容易迷失自我。
青皮西瓜在集市上算不得什么稀罕物,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询问价钱。
林青瑜闲得无聊,见武红英正帮着她阿爹用砍骨刀劈大骨,便手痒痒地想要去帮忙。
武红英见她今日这身打扮,羡慕一番后,忙忙拒绝道:“不要你帮忙,你站过去一些,免得衣裳上沾了血肉油腥。”
林青瑜今日穿的是一身新衣,阿娘前日才做好的。
上身水红色薄衫打底,外罩一件荷叶袖青色如意扣圆领单衣。
缝制单衣用的布料是朱红色缎地如意纹织锦,一尺就要二两六钱银子,还是过年时候阿爹从杭州带回来的。
下身只简单搭配了一条青墨色阔腿裤,裤脚全扎进了灰鼠皮短靴里。
为了配这一身衣裳,阿娘今日用两根红绸给她绑了一对双丫髻,红绸两端各缀着一颗拇指大小的银铃,走起路来叮铃铃直响。
这让林青瑜想起上辈子公园里那些穿着闪光音乐鞋的三、四岁幼童,一路走来都十分不好意思。
武红英阿娘体弱,长年吃药,与父亲只得了她这么一个闺女,老早就打算好要留她在家,招赘入门。
在招赘这件事上,林青瑜与武红英颇有共同话题。
两人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将石桥村有可能会做上门女婿的少年排查了个遍,最后发现无一人长得好看,便又一起将目光放远到整个韩家镇来。
武红英长相随父,肉鼻头,杏仁眼,眉毛弯弯脸圆圆,模样十分喜庆,身材微微有些圆润,个头比林青瑜也就只矮了两寸左右,两人站在一起倒也十分协调,仿佛自成世界一般。
韩秀兰见路过行人不买西瓜,却都一脸稀奇地斜眼瞟着自家闺女,心里很是恼火。
管不了外人目光,她却能管住自家闺女,跟武娘子借了一个半尺高的杌凳,韩秀兰让闺女在西瓜摊后老实坐好。
林青瑜不情不愿地坐下,长手长脚一副无处安放的模样,像极了煮熟的大螃蟹。
武娘子在一旁瞧得直乐,心说也就秀兰妹子这读书人家出来的娘子才在意这些。
红英正是因为长得高大,才能帮着他阿爹搭把手,这在庄户人家里,不知道是多好的事情哩。
林大螃蟹在杌凳上左右摇晃的时候,西瓜摊上终于有了客人,抬眼一瞧却是她大堂舅母苗氏。
苗氏丈夫韩成贵在纱厂当管事,与韩秀兰是嫡亲的堂兄妹。
苗氏身量不算多高,长了一双丹凤眼,性子爽利干脆,林青瑜及笄的时候,就是她率领着另外几位妯娌,将林青瑜围追堵截了下来,七手八脚地按在葡萄架下扎的耳洞。
那手起针落,毫不留情地狠辣架势,林青瑜到如今见着她也心有余悸。
苗氏自个挑了一个圆溜溜西瓜装进篮子里,将铜板递给韩秀兰的时候,韩秀兰不好意思接。
苗氏直接塞她手里,佯作恼怒道:“推来挡去有意思不成?你若再这般扭扭捏捏,下回登你家门,我怕是连水都不敢喝了!”
苗氏给了钱,转头瞧见林青瑜目光躲着自己,忍不住抬手捏着她下巴左右瞧了瞧耳朵,完后一指头戳她额头上,又好笑又好气道:“犟驴一样的丫头,还跟舅母记起仇来了?!”
“要我说你阿娘就是太由着你了!你燕儿表姐刚满三个月的时候就扎了,年纪越小,越是不疼的。”
林青瑜一脸不信,幽幽问道:“舅母,燕儿表姐三个月大的时候,亲口告诉您她不疼的么?”
“……”
“噗嗤……”
一旁瞧着的武红英母女两个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苗氏也被逗乐,又一指头戳在林青瑜额头上,骂了句“促狭鬼!”
林青瑜几人说说笑笑的时候,凌波河上行来一艘官船,红漆单层阁楼样式,引得众人纷纷打量。
只见官船停靠在岸边,撑篙的船把式架起四尺宽的船板后,两个带着薄纱帷帽的娘子被四、五个麽麽,并七、八个丫鬟簇拥着下了船,旁边还有十来名青衣打扮的家丁护卫着。
林青瑜见这颇为浩大的阵势咂舌不已,苗氏却只是嗤笑一声,讽刺道:“哎哟,这消息可传得真是快!族长昨日傍晚才说嫡支三房那大孙子大概今日会到,这一早就专门来候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