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韩首辅发妻姜氏端着一盘核桃糕进屋,将韩令和护在身后,语气不满道:“韩东升,你自个是一人便长了十八副脑子的怪物,我家容哥儿却是正常人,比起京城其他世家子弟,他已经很是刻苦了!”

韩令和躲在祖母身后煞有其事地点头,他祖父可不就是个多智近妖,还爱戏弄人的怪物么。

姜氏出身辅国公府,年轻时候也是京城出了名的富贵牡丹花。

如今年过半百,墨发中夹杂着些许银丝,面上却无多少风霜痕迹。

身着广袖流云锦衣,盘的是朝天髻,描的是远山眉,画的是蝴蝶唇,鹅蛋脸,柳叶眼,容貌华美,气质高雅。

韩首辅扶着妻子坐下,轻声解释道:“我并未挑剔什么,刚刚还劝他莫要太过劳累来着,不信你问他。”

韩首辅朝孙子使了个眼色,韩令和目光微闪,不怀好意道:“对,阿爹说有他在,我就是当个纨绔也无妨。”

韩首辅:“……”你个混账东西!

姜氏面无表情看着丈夫,哼笑道:“你倒挺会体贴容哥儿,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韩令和见祖父吃瘪,正要幸灾乐祸时,却见祖母又转头瞧着自己。

语重心长劝道:“莫要听你阿爹胡说,好生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经!阿娘做了核桃糕,你多吃一些,补补脑子,往后读书也就不会这般吃力了。”

祖母做核桃糕总是喜欢多放糖,吃着齁甜!

韩令和咽了咽唾沫,指着缩头缩脑立在一旁的朱长泽,祸水东引道:“阿娘,他才更应该补一补,眼见都快满十六了,竟然连《论语》都背不全。”

姜氏打量了朱长泽几眼,疑惑道:“这是谁家孩子来着,我怎么记不得了。”

韩首辅安抚道:“他就是个连爹娘都嫌弃的笨小子,不记得便不记得了吧。”

朱长泽:“……”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我。

姜氏果然不再纠结,只满眼慈爱地招呼朱长泽吃核桃糕。

韩令和将整盘核桃糕塞他手里,关爱道:“来,补补脑子,以后也不至于这般没眼色了。”

真是个没事找事笨蛋,好好的跑去惊扰祖母做甚。

朱长泽委屈得很,我这还不是担心你被外祖父责罚,才去请外祖母过来救场的么。

两人正眉来眼去的时候,又听见姜氏语气有些怀念道:“上回容哥儿说要去桐梓关,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韩令和目光一瞬间变得暗沉,朱长泽也差点红了眼。

韩首辅却只是认真回道:“应该快回来了吧,若是再不回来,老夫亲自去接他。”

朱长泽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眼里也泛起了泪光。

外祖父与外祖母只有一子一女。

朱长泽母亲韩秀慧居长,自小便聪慧异常,即便嫁给了康亲王,也一直管着韩家在江南等地的纱厂、布坊、海贸等生意。

韩令和父亲韩成容居幼,自小不算伶俐,却十分刻苦,乃天顺元年二甲进士,后来被天顺帝点名做了中书舍人,十五年前伴驾出征时命丧桐梓关。

韩首辅当年将北狄大军拦在九门外时,不想城内也混入了北狄细作,袭击了不少勋贵大臣府上,韩家首当其冲。

姜氏为护着年幼的韩令和与朱长泽二人,不幸中了毒箭,好不容易救回来后,却变得神志不清,除了丈夫,其他人都不大认得。

韩首辅见不得朱长泽那不争气的模样,使眼色让孙子将人带走。

韩令和带走朱长泽的同时,趁机将那盘核桃糕放到了韩首辅面前的案几上。

韩首辅见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突然笑了起来。

姜氏用食指戳了戳他手臂,满眼好奇道:“东升,你又笑得跟狐狸似,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韩首辅握住姜氏的手,想起自己今日看的两场热闹,忍不住感慨道:“嫡亲姐妹,同年产女,一个流落江南,一个娇养京城,姐姐的女儿像妹妹,妹妹的女儿像姐姐。”

“呵,这世间哪里来的如此多巧合。”

姜氏其实没听明白,却还是点头附和道:“巧合背后,必有蹊跷。”

韩首辅夸赞道:“灿娘有大智慧!”

朱成宣十多日前便出发去了绍兴府,听说是韩家镇纱厂鲁师傅送了一张图纸进京,说是他女徒弟林青瑜画的。

天策神机营已经好些年未出过像样的成果了,朱成宣只看了图纸一眼,便迫不及待地去了韩家镇。

韩首辅随手取了块核桃糕慢慢吃着,见妻子又开始发呆,便牵着人往后院走去,心里盘算着明日就将那混账孙子撵去韩家镇吧,也好早些遇到他那会发明蒸汽机的夫人么。

明月下,人影成双,缘分这东西当真是妙不可言。

韩首辅被核桃糕甜得心软,忍不住对妻子感慨道:“灿娘,这老天爷,大约是真的闲得慌。”

曹芳菲发现的那颗半红蜜桃最终被公主府暗卫摘下,然后被气狠了的的安平长公主扔进了荷塘里。

当然,曹芳菲与朱长庸的一言一行,也同样一丝不漏地进了安平长公主,及其驸马忠勇侯梁戟的耳朵里。

安平长公主气得直拍桌,咬牙切齿道:“好一个朱长庸!竟敢算计到我公主府里来!”

“曹家丫头也不知所谓!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对得起她曹家列祖列宗吗!”

梁戟心想,那丫头自小生活在锦绣窝中,骨子里头怕是早就没有了祖宗的气节。

定国公府曹氏祖籍在幽州临安,与北狄接壤相邻。

前朝末年皇帝昏庸,吏治腐朽,民乱四起,北狄贼寇时常入幽州烧杀劫掠,却无官军阻止。

曹氏乃幽州第一豪族,族中话事人见朝廷指望不上,便自行组织骑兵游勇抗击北狄贼寇,后又不断壮大,最终发展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幽州铁骑。

前朝桀帝驾崩后,各地诸侯纷纷起义,曹氏一族却并未参与,只因北狄人虎视眈眈,幽州铁骑受其牵制,不敢动、也不能动。

历经六年战乱,高祖皇帝最先占领京师,建立旻朝,幽州曹氏也顺势归附。

幽州铁骑统帅、曹氏族长曹洪安被高祖皇帝册封为定国公,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自此,定国公府女眷幼小居京城,成年男子则入军中,率领幽州铁骑世代镇守北疆,至今已越百余年。

曹氏一族与北狄有世仇,百年来亡于北狄弯刀下的儿郎不知凡几。

十五年前定国公曹正渊与独子曹启贤战死桐梓关,据说连个全尸都没有。

噩耗传至京中,世子夫人方氏受惊早产,生下曹芳菲便撒手人寰。

定国公府满门忠烈,便只剩下曹芳菲,与其刚满九岁的兄长曹信业。

为了重整幽州铁骑,曹信业在母亲刚过世时,就被族伯接去了幽州,小小年纪便在战场上与北狄人拼杀。

曹芳菲则被安乡伯府的人接了去,自小被安乡伯府众人捧着长大。

安平长公主生母曹氏太皇太后与曹正渊父亲乃同母姐弟,只生了她跟英宗皇帝两个。

算起来,安平长公主即是天顺帝与康亲王的亲姑母,也是曹启贤的表姑母。

她这些年对曹芳菲颇有看顾,曹芳菲平日里还唤她一声姑祖母呢。

想到曹芳菲平日里那乖巧模样,安平长公主又怒道:“她兄长这些年好不容易才重整了幽州铁骑,她若是与朱长庸搅和在一起,叫他兄长以后如何服众!真是个蠢货,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

可不是好算计么,若真叫朱长庸娶了曹氏女为妻,那这世间,怕是再无人有资格非议他的血脉出身了。

忠勇侯此时想到了宫里,神色担忧道:“陛下难不成真打算立朱长庸为太子?”

安平长公主心灰意冷道:“他只这么个独子,还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给他生的,可不是就想着立他为太子么。”

忠勇侯神情凝重,肯定道:“韩老大人定是不会同意的。”

安平长公主想说皇帝立太子,哪里需要一个臣子同意。

但想到那臣子是韩东升,却怎么也说不出这话来,同样肯定道:“韩东升那老狐狸,怕是已经在布局了吧。”

韩首辅当初守卫京城时,忠勇侯便是他手底下的先锋将军,比起被女人迷昏了头的皇帝侄子,忠勇侯心里其实更偏向自己崇敬的老上司。

当年命丧桐梓关的文武大臣光是正六品以上就有五十三人,其中包括定国公父子、户部尚书严朗、兵部侍郎王佑、吏部左侍郎曹鼎、刑部右侍郎丁玄、承恩侯胡荣、泰宁侯陈子英、平乡伯王免等等。

再加上天顺帝带去的十万禁卫军将士以及十五万京师营将士,可以说满京城的世家勋贵,人人都与北狄人有血仇!

偏偏朱成宪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非要立有一半北狄血脉的朱长庸为太子。

莫说韩东升不乐意,就是安平长公主自己也是不乐意的。

想到明明撞见一切,却依然不露声色的韩令和,安平长公主嫌弃道:“老狐狸养的小狐狸,一个比一个心思多!”

忠勇侯小声赞赏道:“六首状元呢,心思能不多么。”

安平长公主瞪了忠勇侯一眼,没好气道:“对!人家孙子是人精,再瞧瞧你的儿孙,一群莽夫!”

“……”混小子们又被娘子嫌弃了。

忠勇侯讪笑道:“这不是都像我么。”

安平长公主脱口而出:“伯安就不像你。”

此话一出,安平长公主便已后悔,忠勇侯眼底也闪过悲痛之色。

安平长公主与五大三粗的忠勇侯育有四子,只长子梁伯安肖母,自幼便聪慧懂事。

长大后更是能文能武,不到三十岁便担任了正三品禁卫军指挥使,却在刚满三十岁那年死在了桐梓关。

想到长子,安平站公主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喃喃自语道:“……只要皇位上坐着的人还姓朱,本宫也懒得管他们如何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