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累赘

桑淮以为自己死定了,甚至连自己藏在丞相府后院的几坛酒都想立刻当作后事交代了。

结果执金吾径直将她带下摘星楼,送回了丞相府。

因着找不到她而眼睛都哭肿的流云在门口等她,一见到她立刻冲了过来。送她回来的执金吾见状拱手报礼,策马离开。

桑淮脑子昏胀的厉害,只想去找容韫,不顾流云的阻拦去马厩牵马。两人一推一往之间,桑淮的帷帽掉落在地,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来。

她来这皇城一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生气归生气,可容韫不准有一点事情。哪怕是她死了,她也不能让容韫去赴险。

桑淮脸上的泪越流越多,最后忍不住伏在流云肩上大哭起来。

流云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桑淮在街上遇到什么不测,急忙安慰。流云并不惊讶桑淮的反应。

桑淮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又是从偏远的弋城嫁来这陌生地方,上元节那么多人难免会受到惊吓。

“夫人莫急,奴婢买了夫人最爱吃的玉露团子,坐下来吃些东西,慢慢说。”

桑淮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不断抽噎着:“容韫……容韫他就快死了!”

“谁说我要死了?”不带感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像是来自罗刹殿的阎王般,吓得流云立马跪了下去。

桑淮站着没动,用手抹了把泪,才透过泪眼看见容韫好端端的站在那里。

想也未想,几乎是一下子冲了过去,容韫却后退了一步,让她生生止了步。

“把夫人带下去,关半月禁闭,没有我的准许不准踏出院门一步。”

“你……”桑淮现在不在乎这些,她只想知道容韫因她受了什么处罚。没等她话说完,容韫上前一步,低头看她。桑淮甚至在他那双清透的桃花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双颊像是被朝霞染红,双眸通红。

“你身上有酒气,你去酒肆喝酒了,怪不得会如此胡闹。”容韫平静的注视着她,仿佛方才摘星楼上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梦一样。

“我没有去酒肆。”

桑淮低头看自己脚上绣着祥云纹绣的绣鞋,手却忍不住摸上了鬓边的发丝。

这是她撒谎时不自觉的小动作,她改了好久也没有改过来。

这一切都落在容韫的眼中,他明白桑淮在撒谎。

“夫人的禁闭再加十天,书房的书也一并搬些过去,过段时间我亲自去督导功课。”

督导功课这四个字咬得极重,桑淮听得头都要炸了。她一直称病逃避学习这中原的东西,没想到始终逃不掉。

若是认得,之前在街上也不会连个灯谜的题面都看不明白。

容韫还真是了解她,了解的通透。

桑淮脸几乎皱在一起,她认罚,但这事不是她有错在先。

“我的确有错,但是如果那说书先生不曾妄议你,我又怎么会出手!”

她放下卷头发的手,定定看向容韫,看他融在半明半暗之间,说不出的神秘,也说不出的决绝。

“那说书先生说我什么?”

“说你是佞臣,权势滔天,指鹿为马,还说……还说你借着督办行宫的名义,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桑淮简略的复述着酒肆里说书先生的话。

“因为这几句话,你便动手伤人?这里不是弋城,不是靠蛮力说话的地方。”

“可那说书先生说错了便是错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容韫伸手想要触碰她,却被她赌气拍开。

桑淮今日也总算见识到了,这里,是皇城。

而不是弋城。

但该说的,她是绝对不能忍下的。

“可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真正的草包明明是太子!”

说完,桑淮愣住了,容韫更是脸色一僵。

桑淮虽对这皇城不了解,但也知道新帝登基不久,还没有立储君。她为什么会开始说起胡话了?

桑淮眼珠一转,赶紧转移话题:“皇上没有为难你吧?”

“未曾。”容韫垂眸,脸上迅速收敛起方才的表情,又恢复到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容韫的表情桑淮都看在眼中,他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关心。只有她刚才妄议朝政时,他的神色才变了变。

明明她在摘星楼上都要担心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容韫只是云淡风轻道,“回去歇下吧,折腾这么久,想必你也累了。”

“请吧,夫人。”是容韫身边的随从,请她回院。桑淮有许多许多话想同容韫说,但还是忍住了。终归是容韫无事便好。

她跟在那侍从身后准备离开,却被叫住。

“桑淮,你觉得我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桑淮被这样问的一愣,下意识的想要转身,却被容韫喝止,“罢了,这些都不重要。”

桑淮没应,脚却忍不住踢了路上的碎石子一下。

她再不明白事理,也明白容韫这是在问她今日听了那说书先生满口胡言之后,是怎样想他的。

可她只信她看到的,别人说的,她不信的。

桑淮穿过丞相府回廊,走过寂静无声的花园,回到自己院内时,才发觉这丞相府过于清冷了。

这连下人都没几个的丞相府,就像是容韫这个人一样。

清冷,也没什么人情味。

那随从将她送至院门,却没有离开,犹豫着明显是有话想说。

“有什么话,你说便是。”桑淮止住步子。

“如今朝局变幻莫测,大人自顾不暇,夫人还是不要擅自出府去给大人添乱子了。”

“好。”大概是方才哭哑了嗓子,桑淮说话甚是沉闷,“皇上是怎样处置容韫的?”

“死罪易躲,活罪难逃。属下也只能说这么多,夫人注意一些的好。属下先行告退。”

桑淮看着那侍从离开,没有回屋,反而是坐在廊下。初春的夜,寒气甚浓,正好吹的头脑清醒一些。

她裹紧身上的斗篷,刚被禁足,也不敢再出院门,索性自己动手搬了梯子,爬上了房顶。

这样一抬手,仿佛就可以摸到月亮。

像是弋城的夜晚一样。

弋城没有皇城这么热闹,更不会像今日似的那种生死之别的惊险,那里天高皇帝远,虽是偏远城邑,但民心淳朴,没有那些斗争,她……也不会像是那侍从说的,自己像个累赘。

之前生病是,现在好不容易出趟门亦是。

想家的桑淮双臂环膝,仰着头看了会儿散发柔光的满月,才低头去看府内。

容韫书房的灯还亮着。

这是丞相府的常态,容韫经常处理政务到很晚,有时候连饭也来不及吃,几乎是把自己都交给了朝廷。

这也是她不信外面混话的缘由,哪怕她不懂政务,她看到的也要比坊间那些人看到的更多。

她不信容韫会把她关的那么久,毕竟上元节过几日后,就是她的生辰,容韫过来找她的时候,她就求他把她放出去。桑淮拢了拢斗篷,就这样看着书房的方向,困意席卷而来。

·

丞相府,书房内。

灯火幽幽,将这书房衬托的更加幽静。漆红的桌案上,安神香静谧的缓缓飘着。

将桑淮送回的随从正在低声向坐在案前的容韫汇报着关于江南的事项。江南终虽然不比皇城,但水土养人,百姓富庶。先帝将此灵气俱佳之地赐给先皇后所出的昊南王,这些年来,永庆帝同这位受先帝宠爱的昊南王一直不对盘,敌对只增不减。

可如今陛下却借着今日夫人的过错,把修筑南方水利这烫手山芋丢给了丞相。这事一个不留心,就是两头落不到好,影响到大人官途不说,更可能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昊南王,可是连新登基的帝王都要敬畏三分的。

若不是夫人……侍从说到底还是看不惯根本配不上大人的桑淮,忍不住道:“若是夫人今日没惹出乱子,这事也不会落在大人身上。”

话里明显带着情绪,让容韫不自觉拧眉。

“隐竹,你跟在我身边时间也不短了。你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隐竹闻言直接跪了下去,但也梗着脖子不想认错。一个乡野野蛮之地来的女子,怎的还能影响大人的前程!

“无论有没有今夜的事情,最后这件事都会落在我的身上。”

“也只能是,落在我身上,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容韫合上手中的卷册,放置在一旁,“我让你去寻的那个说书先生可找到了?”

隐竹立刻正色道:“是,属下从摘星楼下来后去寻,已经寻到了。大人的意思是?”

“既然口无遮拦,便毒哑了,哪里来的扔回哪里去。”

比起死,生不如死反而更加残忍。

容韫思及此,不由得自嘲一笑,想起闹剧过后,只剩君臣两人的摘星楼之上,不可一世的帝王低垂眼,仿佛注视蝼蚁一般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想来爱卿也不是多在乎身外之名的人,身边人倒是在意的很。”

永庆帝向容韫处踏两步,施压之意明显。容韫自知坊间对他的评价如何,但他一直不曾干涉。

“想当初,我还是太子时,那个衣衫褴褛只为求得一口热饭的乞儿,可不会在乎这些。”

“你说,我说得对吗?容爱卿。”

这声反问犹在耳畔,话里的意思,让容韫不由得握紧了拳。

“大人……”看案前人面色不对,隐竹想要说什么,被容韫挥手打断。

“此事便不要再提了,坊间的话,也不必有过多在意。”容韫想要再抽一本书册来看,结果翻开后,第一页画了个四条腿参差不齐的乌龟。

出自何人之手,都不用问。容韫不自觉莞尔一笑,又瞬时收敛。合上手中的书册,站起身来。

“东西带回来了吗?”

“是,已经全部搁置在前厅了。”

“那便走吧。”容韫打开门,入目的便是一轮圆月。

脑子里想着这些日子不会去看桑淮,可脚下的步子忍不住调转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