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梦生22

郎中切了一会脉,眼瞳一颤,一时竟呼吸难顺,额上生了薄汗。他沉着脸,换了一只手,又按了一会儿,却仍是不说话。

萧景仔细盯着郎中的表情,见他一直往自己身上瞟,便知他还是误以为此女与自己夫妻二人有关,正欲解释,床上的小姑娘猝然睁开了双眼,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难以承受的折磨,一双眼睛写满了恐惧和痛楚。

感觉到有人正在触碰自己,她更是惊恐万分,也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郎中的手腕,双手环抱着自己,喉中嗬嗬有声,很快缩在角落,整个人抖个不停,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带着哭腔地惊声呼救起来,“滚……滚开!救命!救命!”

指甲深深地嵌进自己的肉里,流出血来,也不知道疼。

萧景一惊,赶忙上前掰开她的手指,轻声安抚她:“没事了,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没人可以伤害你了。”

然而温润亲和的女声非但没有安抚住小姑娘,她反而弹起来,双手死死地掐住平元公主的脖颈,厉声喊道:“周巧娘,你这该死的贱人!我便是化作厉鬼也要拉上你这伥鬼陪葬!”

郎中吓得惊魂失措,颤声大喊:“来人呀!快救公主!”

崔湛连忙从外间冲过来,正要上前施救,被萧景止住。她任由小姑娘掐住自己的脖子,手指却点在小姑娘的百会穴上,轻轻捻动,小姑娘手头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萧景这才哑着嗓子道:“这里是绛州刺史府,周巧娘已经被窦刺史抓起来了。”

小姑娘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有,双眼呆呆地望着公主,过了半晌目光又落在不远处的崔湛和郎中身上,喉间溢出一丝痛呼,又开始不安的轻颤,萧景只觉心惊,招招手示意两人先出去。

萧景压下心中的愤怒,慢慢靠近她。

但她却又重新躲回墙角,后背使劲抵着墙,仿佛那是什么堡垒,双手抱紧膝盖,整张脸埋进去,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萧景看得越发不忍,心头大震,见她抖得不成样子,又试探着低声唤起阿元从洗衣坊搜到的卖身契上的名字,“小燕儿。”

小姑娘一顿,下一瞬又继续哭个不停,萧景便知她确是叫这个名字,便一点点靠近,又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唤了许久,才算成功靠近将她抱入了怀中来。

风燕却又挣扎起来,她似恐惧到了极致,只疯魔一般捶打着萧景,萧景紧紧抱住她,仍一遍遍地唤她,像怀抱婴儿一般轻轻地拍抚她的后背,“小燕儿乖,小燕儿别怕。”

风燕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蜷缩在萧景怀中,双眸慢慢闭了上,好似又睡着了,可身子却止不住的发抖,萧景便不松开,继续轻声安抚她,“小燕儿别怕,我是平元公主,我会保护你的。”

听到平元公主的名号,风燕竟毫无预兆地瘫软在她怀中。萧景一怔,愣了一下才又重新拍打着风燕的背低声唱起曾经娘子军中的军歌。

郎中和崔湛一同出了房间,外头被郎中惊动来的府兵正在门口张望,见到驸马出来便知无事,又老实地守在门口。

崔湛站在廊下静待夫人出来,他脸上仍挂着亲切温和的笑容,仿佛未曾被方才屋中景象所扰,连胡须尖都没有动上一动。

郎中原本还当崔湛会问起他房中那女证人的病情,现下他相信这小娘子确实与平元公主夫妻无关,倒也不再害怕,回想她的病情,心中也是十分不忍。

然而崔湛并未询问,甚至郎中主动起头,崔湛也止住他,“先生稍后向窦大人汇报此事便可。”

郎中无奈,正欲请府兵带他去回禀窦刺史,却见几位大人正向这边过来。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互相见礼。

绛州刺史窦仪说今年四十有五,已在绛州任刺史五年了,可谓封疆大吏。连任两届是穆朝官场的极限,今年任满,他原本是极有可能调回长安转任侍郎,虽说从从三品的上州刺史转任正五品上侍郎,品阶虽降,却为荣耀。

面对崔湛这个无官无职的驸马,他倒也不必小心谨慎,如常对待便是。但半月前,他收到一个消息,又叫他一时拿不定注意。

右相徐鸿云竟已病逝。

窦仪说与徐鸿云皆娶了顾氏女,窦顾氏正是徐鸿云夫人的堂妹。窦仪说虽与徐鸿云相交不深,但毕竟是姻亲,窦仪说也担心显王殿下把他打入徐鸿云一派。

徐鸿云屡屡构陷显王一事,窦仪说自然也有所耳闻。他私心里猜测,徐鸿云此举未尝没有陛下授意,毕竟徐鸿云向来只忠于陛下。然而天家父子之事又岂是那么简单。

据窦仪说好友信中所说,早在柏邑捷报传来,在宫中随驾的徐鸿云便深悉大势已去,气结于胸,抱病在身。眼见显王班师回朝在即,病情更是急转直下。

大军回朝当日,陛下出宫到长安城楼上亲迎。

据说当夜徐鸿云曾求见陛下,然而陛下却吝于一面,倒是显王殿下曾亲往徐相府中拜见。没过几日徐鸿云便病逝了。

窦仪说倒不认为徐鸿云之死与显王有什么关系,但对于圣宠不再的徐鸿云来说恐怕在那时政治生命便已消亡。

徐鸿云比窦仪说略大几岁,却未过半百,窦仪说难免心有戚戚。

不仅如此,徐鸿云死后仅五日,内史师修杰就被任命为右相。众所周知,师修杰是显王的老师,向来是明码实标的显王派系。

如今显王虽交出兵权,转任刑部协理这样的闲职,但被他保下的季英纵早已是如今穆朝第一武将,其势力文武皆备,他转出长安远离朝阙,在窦仪说看来倒不失为良策,但前提是不要到他绛州来。

窦仪说饱经沧桑地略一叹气,还就这么倒霉竟被他遇上了这分尸惨案,傅氏那小娘子也搅合在里面,从前倒没听说她有这样验尸的本事,难不成她去岁去往长安是专门为了那她侍婢栖月之死向她五叔傅言桦求教的?

窦仪说正想着,他身后紧跟着的阿元就上前一步,“刺史大人,要不让鱼娘先进去照顾那燕娘?”

窦仪说捋了一把胡须,冷哼一声,瓷丫头这侍卫也叫人头疼得很,但他还是点头,“去吧。”

他话音刚落,鱼娘就突地从他身后冲进了房中,这鱼娘正是阿元在洗衣坊救下的那个小姑娘,郎中已经替她诊过脉了,她虽身体虚弱,但并无大病,只需好生调养便可恢复,只是她无法说话这点乃是惊恐忧思所致,一时半会儿并无它法。

鱼娘冲进房中,正见到萧景将风燕抱着怀中轻声哼着歌谣。听到鱼娘的脚步声,风燕倏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抬头,倒把鱼娘吓得脚步一滞。

一同被关在洗衣坊的三人中向来是风燕脾气最爆,怒骂反击,永远是风燕护在她们前头,鱼娘还从未见过风燕这样脆弱依赖的眼神。

她终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泪顿时掉了下来,但她又说不出话,抹了一把眼泪跑到风燕跟前,因风燕被萧景抱着,她只得用力握住风燕的手。

被她这一哭,好不容易止住泪的风燕眼泪决堤一般,两个人抱头痛哭。

两个人如出一辙地骨瘦如柴,越发显得孤弱可怜,一旁的萧景鼻尖微酸,但她还是起身准备到外头守着窦刺史审案。

她一动,风燕不安地回头,萧景沉吟,只得招来自己的胡服侍婢,“这是玄娘,是我奶姐,曾在娘子军任副将,她会在此守着你们,不必害怕。”

那秀眉凤目的高挑女子便来到二女面前,与萧景互换位置,依样怀抱二女。

萧景见她们并无排斥之意,刚要离开卧榻,风燕突然爬了两步拉住了她的袍摆,“殿下,我大抵是怀上了孽种,我想打掉它!”

语声嘶哑得令人心碎,那张奋力仰着的脸上却写满了绝望的坚定。

萧景看着风燕,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好。”

等萧景出了房门,正听见郎中噼里啪啦地向窦刺史汇报此事,“那小娘子应当是近月来常被殴打,又不给饭吃,身体虚弱至极。隐有滑脉之相,但因她身有贫血之兆,近日又曾泡过冷水,邪寒侵体,倒未必是有孕。”

郎中气得要死,“她身有宫寒之症,却被反复灌进昏睡药物,虎狼之药治标不治本,累得越发严重。便有孕也保不住。”

“便是有孕也不要。我穆朝还没有缺人到这个地步!”萧景凤眸一片寒峻,冷声道,“被禽兽欺负了,难道还要生下禽兽的孩子?”

窦仪说心中一叹,扫了崔湛一眼,按照萧氏皇族的性子,若是叫萧钺知道崔湛怎么对待自己姐姐的……

念头一转即逝,又落回到案上,只吩咐那郎中,“只管听殿下的,调理好那两个小姑娘的身体,落胎之后莫要留下什么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