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傅令仪就不耐地往外走。
任言被羞辱到脸上,哪肯善罢甘休,涨红着脸。
“朝廷尚且善待荥朝宗室遗老,安王扬尚娶了前荥宗室女慕容氏为妃,怎么到傅娘子嘴里就这么难听呢?”
本朝新立不久,大部分百姓都还记得荒淫无道的末帝,经苛政受离乱,对前荥根本是愤恨至极。听任言这么说,不知谁说了句“陛下仁善,你倒蹬鼻子上脸”。
任言愤然瞪视,只是这几个书生表情都如出一辙,他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说的。
倒是袁昌撇嘴,善待前朝宗室和前荥亡了有什么关系?就算以后安王真有机会坐了江山,立慕容氏为后,这天下也不再姓慕容啊!你任氏也不姓慕容,更不是前朝宗室啊!
他是不大喜欢这拿腔拿调的言郎君,日日往云水堂跑说是结交朋友,实际上说话总是高高在上。袁昌上前一步,想借机嘲讽几句,却被杨涣拉住,任氏即使落魄了也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得罪得起的。
那头任言一时也找不到人出气,又见傅令仪不理他,脸色愈发难看了。
——“我任氏娘子再如何也是明媒正娶,不似傅娘子整日和郎君混在一起!”
——“傅娘子倒是不过时,可惜是个绝户女,也就趁着傅言斐还活着——”
任言话还没说完,一把匕首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直直穿过任言肩侧衣袖,又穿过背后的窗户,然后听到匕首落在地上哒的一声。
狰狞的表情僵在脸上,任言瞬间炸出一声冷汗,刚才的匕首如果再偏一点就直接插在他身上了!
但……
他看到傅令仪手上还有一把匕首!瞬间敢怒不敢言。
“你刚才说什么?”
她原本就飞扬无忌,绛州百姓都知道有个养着凶兽的傅六娘,从不是端庄贤淑、忍气吞声的性子。
因她阿耶只得她这一个女儿,傅氏富庶,抛开傅言斐家主的身份不说,便是只得他自己名下的产业也是不菲的财富。嫡亲的弟弟在长安为官,子嗣又都大了,看样子是不会过继给他了。前几年便有不少旁支惦记着过继,好吃她家的绝户,但不闹到眼前来,傅令仪也懒得搭理,毕竟这世界上总有人喜欢白日做梦。
任言冷汗滴到眼角也不敢伸手去擦,他是没想明白怎么这就动刀子了,这些世家贵女行事这么野蛮的吗?他姑祖母不是这样的啊。
杨涣袁昌一干书生眯瞪着眼睛,咽了咽口水不敢说话,悄悄地退后些距离。
绣衣使们倒是看出来傅令仪扔匕首其实扔得不大准,隔着任言还有老远的距离。力道也不足,虽能穿过衣袖、窗纸,但落到人身上也就够蹭破点皮肉。只是任言没经历过才被吓着,但谁也没说话,也完全没想过人家连血皮也舍不得蹭破。
萧钺定定望着傅令仪,不动声色从她凛冽的眼、纤薄的下颌线扫过。他本来只是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傅六娘有所怀疑才纵容她参与案件,没想到,她给他的惊喜比预料中多太多了。
至于傅闻,他两年前才回绛州,其实对傅令仪算不上了解,虽说这两年没见她练过飞刀,但她这准头也符合久不练习的生疏。反正傅言斐教导长大的女儿什么样都有可能,他只要服从维护就够了,没看傅令仪身边跟着的所有嬷嬷侍婢、护卫仆从都一个样吗?家主给的命令就是服从。
他今日一出门,就发现傅令仪突然在小臂内侧绑了两柄匕首,也不知道是在防谁?显王还是澄观?无论如何现在也算派上用场了。
傅闻脑子里跑马,手上还托着剑往任言身边靠了靠。
任言眼睛瞄了瞄眼前的剑和傅令仪手里的匕首,一动都不敢动,更不敢重复,他觉得傅氏的人真的莽。
空气静默。
有时候,安静比语言更有杀伤力。
傅令仪看他眼珠乱转的样儿,手里的匕首颠了颠,突然说:“闻叔,回头路通了就给阅微书院去信,请严华轩严夫子离开。”
任言的眼睑飞快地提了一下,傅令仪知道自己猜对了。傅言斐无子这件事便是有人得益,也仅限于傅氏族内,和任言无关。但任言今日初见,就对自己挑三拣四,一副膨胀自信、视自己为囊中之物的样子。张口攻击又说的是她只有趁阿耶在世才有好日子,似他这般的人想到的女子未来无非是嫁人一途,言下之意是笃定她未来的命运掌控在他手里。
眼高于顶的人还未见面就想着要娶一个陌生人,眼里瞧着的当然就只有钱。
本朝遵循旧例,出嫁女不可继承遗产。阿耶身体健康,又正值壮年,任氏没胆子迫害傅氏家主,所图的只能是她的嫁妆。但女子嫁妆丰俭不定,便是她是独女,满抬嫁妆也难以打动这等人。
只可能她名下有半数家资的事叫人泄露了出去。
这事情隐蔽,知道的只有她们父女二人和她的老师阅微书院山长陆佑,但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就是这位当日见她时表情颇诡的严华轩严夫子。
只是不知道严华轩和任氏是什么关系。
严华轩主教经史,也算颇有名声,几个书生面上的表情都有质疑之意,不明白傅令仪怎么突然提到他,更不理解傅令仪凭什么可以辞去这样一位名师。
傅闻自然应了。
“至于原因也请老师公布出去,若有师兄作了文章也不必阻止。”不仅不要阻止,最好传颂出去。
“我阅微书院原为傅氏族学,怜惜人才才广招寒门学子,每年不过三千名额。像任郎君这样的贵胄子弟,家中自可延请名师,是不在阅微招生范围内的。严夫子私自卖放名额,为我傅氏不齿,自不敢留。”傅令仪自然不可能说出任言觊觎她家财产的事,这与几个书生利益无关,无关痛痒。但说到书院名额,就把任言架到这帮书生的对立面。
当然,傅令仪也不知道严华轩是不是真的卖放名额给任言,反正任言特地出现在这里与书生结交,定然打着备考阅微书院的名头。便是他并没有真的打算入学,现在也有理说不清。
果然此话一出,书生们脸色骤变,愤愤不满地看向任言,而任言神色慌乱,就更像是心虚了。
也就没人再追究傅令仪怎么知道与任言勾结的是严华轩这个问题。
傅令仪懒得再多看任言一眼,对杨涣道:“杨郎君不必担心,等会儿会有小沙弥来给你换窗纸。”她方才看见匕首戳破窗纸时,杨涣下意识往那边走了两步。
杨涣一脸懵的点点头。
傅令仪加快脚步往外走,刚走到院门口,就碰上了法会结束提着食盒来接她的澄观。
任言一见澄观,眼睛快速地眨了眨,眼珠微微向上翻,停顿了几息后,突然溢出些惊讶,然后又看向傅令仪,来回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一番。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然流露出轻浮的笑来,眼见着傅闻都要冲过去了,才抛下句“你们傅氏倒也不见得多干净”绕开几人跑了出去。
院内霎间安静了。
“哥哥见过这人?”
澄观却缓缓摇头,只打开食盒,取出药碗递给她。
一股清苦药味扑鼻而来,他不说,傅令仪也没有办法。
微微耸了耸鼻子,接过药碗,仰脖,飞快喝完了。
是真的很苦,但也是真的有效。
这样一来,就很难弄不清前世到底是因为什么手脚才三日病重陷入死局的了。
傅令仪接过澄观递来漱口的水,心中略有些迷茫。
手心微凉,傅令仪低头,一捧大小不一、状如琥珀的黄白色小糖粒落进她掌中。
一股淡淡的甜香弥漫开来。
“荔枝糖,生津止渴,去烦,和你正在服用的药不相克。”
傅令仪一怔,“哪来的?”前荥时虽已有熬糖法至天竺引入,但提纯脱色的工艺还没有成熟,基本为赤色糖。再加上绛州离岭南不近,流通的多是荔枝煎,也就是荔枝蜜饯,晶莹剔透到这个程度的糖果非常少见。
澄观看着她,“我做的。”
嗯?
傅令仪沉默了一会儿,拈起一块微黄的荔枝糖,送入口中。
浓郁的荔枝香甜味在舌尖炸开,慢慢溢满唇齿,浸入肺腑,傅令仪略一吐气,混沌的大脑仿佛也清醒了。
“甜吗?”
傅令仪冲他笑,“甜。”算了,捡回条命比较重要,其他的徐徐图之吧。
眼下被困在普慈寺,去不了山下的洗衣坊,去山里搜索剩余尸块的狸奴也还没回来,案情没有进展,绣衣使还要依照规矩再走访剩下几个不在寺中之人的房舍,但傅令仪没有兴趣,几人便就此分开。
傅令仪被她哥带着在寺内到处拜佛,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迦蓝殿……一个不落,恭恭敬敬地上香礼拜。她倒是没明白她哥到底是爱她还是恨她。
送药的时候体贴入微,还给带糖,这会儿又非要她一尊一尊地拜佛——这偌大的佛寺,真能累掉半条命,她又不是什么赤诚的信众。
她擦了一把鬓角的汗,总不会仅仅是为了帮她发汗吧?
大约到了午膳时辰,澄观才大发慈悲让她休息,领她去膳堂。但膳堂与他们原本的路线相反,又得原路返回。
路过大雄宝殿,一个穿着青色湘裙的娇俏女子从里头出来,原本正和身边的侍婢说着什么,唇边带笑,抬头看到她,笑意就僵住了。
然后她拉着侍婢转过身就朝另一边去了,看都没看傅令仪一眼,嘴里还哼了一声。
澄观问:“认识?”
傅令仪一头雾水,“闺中密友,就是先前提过的参军府的云娘。”她不记得两人闹过矛盾啊,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往大殿里望了望,云娘不可能独自来普慈寺,果然见云娘的祖母沈氏正跪在佛前摇签,周围的侍婢皆笑盈盈的。
很快沈祖母摇出一支来,她年纪大了看不清楚,旁边的嬷嬷熟练地凑过头替她念了签文,沈祖母又将签插回了签筒,重新摇了起来。
傅令仪忍不住笑起来,怪不得大伙儿都笑盈盈的,沈祖母这可真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呀。
澄观自然也看到了她的这番举动,却并没有说什么。
傅令仪正要悄悄离开,却见大雄宝殿角落里站在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正是先前遇见有孕在身的陈常氏,陈向氏却不知去了何处。而与陈向氏争执的是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面色疲惫,手关节粗大,衣服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是个典型的庄稼汉。
两人争执得愈发激烈,引起了殿内其他人的注意,陈常氏侧过头低声冲中年男子说了句什么,中年男子动作一滞,陈常氏便借机甩开他,朝这边殿门跑了过来,路过傅令仪还停顿了一下。
但中年男子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半晌才恢复过来,仍没有追,反而绕到佛像背后,似乎从对侧殿门出去了。
这时,沈祖母终于抽到一只满意的签,被扶着站起来,打算找解签的师父问问,转身便看到了傅令仪。
“哎呀,瓷丫头回来啦!”沈祖母眯着眼和蔼道,又想到她大抵是看到了方才那一幕,便有些不自在的忸怩,“祖……祖母这是心诚则灵。”
是,心诚则灵,要上上签的心诚,一直摇必然能摇到,不就灵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