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娘子的意思是庾四郎就是断手的主人,而死于半月前的女死者真和他有关?”
傅令仪无奈道,“我没这么说。我连这间屋子住的是庾四郎都不知道。”
“嗯?”谢誉一愣。
意识到谢誉不经逗的傅令仪转身往里走,“我只是在陈述两者之间确实存在的相似点。”随便制造一下惊悚效果。
谢誉哦了一声,科举所涉的律法题固然也须考生断案做判,但线索都是现成,与实际断案全然不同。即使族中长辈教导,也并不着眼于这般细节。他这会儿觉得自己所学甚少,见傅令仪往里,下意识要跟,却被萧钺拦住。
两人颇自觉地从地上的木箱里取出两双绢布鞋套系上,后面的绣衣使连忙依样画葫芦,不大的厢房里一下挤进好几个人,也幸亏傅令仪昨夜吩咐仆妇做了足够多的鞋套。
厢房不大,外间只放了张小榻,上头搁着被褥,大抵是书童的居所。内间放着床铺卧具,东墙上靠着一座书架,旁边书桌上笔墨纸砚俱全。
就寺院借宿之所来说,已经布置得非常不错了。
谢誉从萧钺手里接过他看完的足迹绢帛,疑惑道,“除了女子足迹稍小些,另外的脚印看起来大小差不多,傅娘子怎么看得出是两个人?”
“人行走时的姿势不会全然一样,有人脚掌偏外处用力,所留脚印外沿就重一些,反之亦然。且这些鞋底纹路虽相似,但仍存在细微差异。”古代无论草鞋、麻鞋抑或皮靴,都由人手工制成,比起现代量产的鞋底纹路更好分辨。
“但女尸脚上的鞋是一双新鞋,无法做足迹对比,只能说大小确实一致。”
说话间,傅令仪已经转到书架前,上头满满当当,都是与科举考试相关的,贴经杂文、明法明算样样皆有,但伸手一抹,指尖全是尘土。她随意抽出一本,纸张微微泛黄,里头有些少量陈旧的批注。她低下头,从最下层抽出一本,书皮干干净净,还坠着一张竹签。
她翻了两页,啧了声,转身发现萧钺正站在她旁边翻看书桌上的东西,他手指在砚台上拂过,又从笔枕上拿起一支笔。
“很久没用了?”
萧钺扫了眼笔架上按大小粗细悬挂的毛笔,和手里这只一样,笔尖都已经干结分岔了,点点头。
傅令仪把手里这本递给他,谢誉凑过头去看,面上那页被打湿了,边缘皱皱巴巴,上面还有乳黄色的痕迹。
然后他尴尬地咳了一声,一脸的欲言又止。
居然是避火图。
上头的痕迹,他都不想去想是什么。
饶是萧钺见过多少风浪, 此时也有些失语,他蹙眉抬头,却见傅令仪看向另一边。
这房间书架书桌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只留出窄窄的一条过道,旁边就是床榻,上头凌乱地放着被褥,枕边还有一本书。傅令仪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会儿,就在萧钺以为她要伸手去拿那本书的时候……
她突然回过头,蹲下身,往书桌两侧的内柜下方探手,摸索一阵,摸出一只匣子。
傅令仪这番举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原本该负责搜查现场的绣衣使不尴不尬地跟了半天,看到这匣子,正准备上前,她就已经伸手掀开来。
项策看清匣子里的东西,先是一愣,然后立刻飞身上前,“傅傅傅……娘子还是别看!”
傅令仪比他淡定得多,“那你们来搜吧,仔细些应该还能找到很多东西。”
项策脸都憋红了,“傅娘子,你……”这一匣子东西太有视觉冲击力了,他方才扫到那一眼,里面玉的、铜的、木头做的,花样繁多,他都觉得烫手,傅娘子却远比他淡定。
绣衣使在傅令仪的要求下,开始对这个匣子及书架做更加细致的搜查。
“傅娘子,你是怎么知道内柜下面有匣子的?”
“这个房间大部分地方都收拾得很整齐,但内间书架起灰,主人的床榻上被褥凌乱,笔枕上那只笔明明都分岔了仍没有被收起来,还保持着刚用过时的状态,说明这几处比较私密,庾四郎不允许旁人碰,书童也就不敢打扫。但底下却没有灰,意味着下面放着他时常需要拿取的东西。”
说着又从床下扯出一个脏衣箱,一股夏日汗渍的臭味。傅令仪微微蹙起眉,看她的表情似乎这些脏衣服比那个匣子或是尸体更让他不适。
谢誉见状,忙上前帮她。他是没戴手套,只隔着手帕大致翻了翻,里面内衫外衣俱全,看起来庾四郎的脏衣服都是积攒好几日才洗,只是不知道是书童洗,还是另找的洗衣坊。
若是找的洗衣坊,两个案子或许真的能联系起来?
三人又在房中转了转,没发现别的线索,这才转身出去来到另一间厢房前,依样打开房门。室内布局与庾四郎的房间相似,但这间房靠外的轩窗开着,浮灰层早已被吹散,也就没有什么足迹可以提取。
关十八书架上的书没那么多,但几乎本本都被翻得边缘毛糙卷曲,不知被主人读了多少回,密密麻麻皆是对文章的注解,观其墨迹有新有旧,显然关十八要比庾四郎刻苦好学得多。
笔架上豪笔笔尖细瘦毛躁,不知用了多久。
萧钺扫了一眼书桌,“不是他。”关十八书案之上砚台放在左侧。他书桌的磨损程度远胜于庾四郎,是一个经常使用的地方,笔墨纸砚一定放在最舒服的位置。关十八是个左撇子。
而断手的主人右手的茧明显厚于左手,是个右利手。
既然排除了关十八的可能性,便不好再搜,一行人从厢房中退出,却被几个书生拦住,他们就是先前聚集在其中一人房中的同院住宿者。
其中一人华服加身,气度不凡,似乎是众人之首,来到跟前,也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敢问几位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搜查庾关二位郎君的厢房?”只是他说话的对象却并不是萧钺抑或谢誉,而是傅令仪。
傅令仪见这些书生俱是面露关切疑惑,乃至对他们擅自闯入的愤怒,不由惊讶地看向萧钺。所以他们先前并没有询问过这些书生嘛?
萧钺倒是坦然,对自己的身份避而不答,只道,“我们在寺外发现了一具尸体。”
此话如惊雷一般令众人都僵愣住了。
半晌才有人倒吸着凉气问,“你的意思是说庾……他们有人死了?”
第一反应往往说明很多,傅令仪仔细看了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震惊恐惧,并不见有人心虚,只除了那华服书生,他仿佛早知此事,随大流地敷衍了一下,仍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你为何觉得死的是庾四郎?”傅令仪一边清点自己的记忆,确定自己确实不认识华服书生,一边发问。
说话的书生一愣,抿着唇,与周围人对视了一下,才道:“并非是小生嚼舌根。只是……十八郎他勤勉向学,每日除了看书写字几乎不做旁的事,便是出门,也是去书肆抄书。”
他旁边的人眼底闪过一丝阴霾,接口道:“但庾四整日里寻花宿柳,惹是生非,四处败坏我泗县学子的名声!”
他这话一说,众人虽未高声附和,也隐隐流露出赞同之意。
倒和他们搜查到的结果相符,傅令仪又问,“不知这两位郎君是何品貌、身高几何?听说两位郎君都是十六日一早便出门了?诸位可有人见到?”
先前说话的书生闻言看她的眼神谨慎,拱手道,“在下杨涣,不知娘子是?”
显王显然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傅令仪心里微叹,不得不浅施一礼,“妾浦江傅氏女,因普慈寺与我家中有故,便叫我从中询问一二。”
其实这话也不妥当,一女子无官无职来行官方询问之事。幸而面前众人大多有意考取阅微书院,自然卖傅氏这个面子,纷纷见礼,“见过傅娘子。”
只仍是那华服书生面露不虞。
他就站在杨涣旁边,杨涣当然不可能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但他也不甚在意,事实上这位与他们相识也不过半月,锦衣玉食与他们并不相同。只因他仿佛家世显赫,众人不愿得罪罢了。
杨涣看了站在傅令仪身后那位不怒而威的郎君一眼,这位似乎更不敢得罪。不过傅娘子不提,他们也不好多问。
他心想既问品貌,大抵是要核对身份,便斟酌道,“十八郎略有些黑,不胖不瘦,容长脸,右眼下有颗痣,与我身高仿佛。另外他左手手背上有两块不太明显的浅褐色斑,好像是胎记。”
断手左手却是光洁无瑕,可以确定死者的确不是关十八。
傅令仪不动声色,听杨涣继续说下去。
“十六日早晨大约辰时初……”他略一停顿,向旁边人投去询问的眼神,得到对方点头才继续道,“我和袁兄在窗边读书,正好遇见十八郎出门,他抱了几卷字画出门要去城里摆摊。寻常他总是这样——隔半月就进城两三日,白天摆摊卖画,夜里就在书肆抄书一整夜。”
“他的书童呢?”
“鸿儿也跟他一道,那小童也是会写字的,抄些启蒙书是没问题的,也能换几个钱。”杨涣继续道,“庾四郎长得白净,稍瘦,身高嘛,大概到我眉侧?倒不是一大早就出门了,大概是巳末吧。他寻常就是这个时间出发进城,能赶上在城里用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