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于重度颅脑损伤。”傅令仪翻开女尸的头皮,“枕部头皮创口的多处皮瓣,说明是多次外力作用形成的。”
又指着颅盖骨上刚才发现帽状腱膜下出血的部位,“帽状腱膜下出血,一般为撕扯头发引发的损伤,外力打击难以形成。也就是说凶手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反复撞击地面或墙面直到她死亡。”
穆朝丧葬风俗不算开化,即便过世,身体发肤亦不可损毁。因此既然死因已明,凶手杀人手法并不复杂,傅令仪便没有提剖验的话。
她体贴地将尸体整理好,却没将胎儿和女尸归于一处。
这么大的月份,死者生前应该已经能感受到胎动了,但按她的年纪和处境,大抵没人教她。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长期受人凌.辱,这孩子怎么来的可想而知。她未必想与这孩子合葬一处。
萧钺看到她的动作,也没说什么。
夜幕早已经彻底笼罩下来,小小的油布棚隐没在暗夜之中,无端透出几分凄怆可怖之感。
“如今咱们知道了死者的死因,却不知道她的身份。”谢誉恢复过来,对案情一筹莫展,“即使可以画像找人,但官道塌方,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结果。”
谢誉从前听师长说起过,这种路倒无名尸是很难查找尸源的。
傅令仪听他说话,又看了萧钺一眼。这回他没有不耐,意味不明地看她,眼神里面光芒幽深,似有暗流。
喝了姜汤的傅令仪比方才强撑的状况稍好些,也愿意多说几句,于是她应道,“这我倒是可以再告诉你些别的。”
“嗯?”谢誉一讶,还有别的?
“对于这种无名尸,除却长相、年纪、死因之外,若是能知道平日做些什么,家境如何,会比较方便排查。”她招手示意谢誉走近些,但萧钺却先一步凑近过去。
傅令仪一下抿住唇,“根据之前的验尸结果,我们知道入殓者为死者更换的衣物相对廉价,亦买不起棺椁,说明入殓者的家境贫寒,那么能与入殓者产生关联的死者家境大抵一致。为了避免凶手刻意为死者更换衣物掩藏身份,需要针对性地对手足两处贫寒者容易生茧的地方进行核实。”
她重新将女尸足上鞋袜脱下,指给谢誉看,“死者脚底生有厚茧,推测她劳作辛苦,且需要走很多路。但触其茧却并不硬,脚后跟的裂口也几乎痊愈,说明她近日走动时间不多——她的生活环境产生了变化。”
谢誉点头,屏住气,自己主动拿起女尸的手,仔细观察,“她手指关节粗大,也是说明她干活不少?”
傅令仪点头,“其实她的手部特征比较明显,可以推测她是做什么的。”
谢誉语气略有迟疑,“她虽然手掌宽厚,甲缝却很干净,应该不是种田的农妇,且她肤色白皙,大抵就是在家照料家务?”
傅令仪将手套取下一只,手伸到女尸旁边,“你看,她的手和我的有什么不同?”
她肌肤细腻如瓷,一丝瑕疵都无,因捂在手套里久了,微有汗渍,跟女尸宽厚粗大的手,对比当然很强烈,但谢誉没明白她的意思。
萧钺看了谢誉一眼,而后才缓缓开口,“傅娘子的手干净柔润,而死者的手手纹明显、粗糙干燥,甲根处还生有倒刺。但现在如今方才立秋,天气尚炎热,普通百姓常劳作,多出汗,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所以?”萧钺停住,等着表弟回答。
谢誉下意识看了傅令仪一眼,她只是鼓励地看他。
“天气炎热还皮肤干燥……”他冥思苦想,“应该是能够频繁洗去手上汗渍的职业?但频繁洗手不会造成皮肤干燥吧?是使用澡豆皂角!一个普通女子需要长期接触到这些东西……所以是洗衣?”
萧钺点头。
傅令仪便又戴上手套,将另外一个情况指给他看,“她右手掌心还有一个形成不久的薄茧,但左手却没有。”她扬声叫来傅氏仆妇中负责洗衣的妇人,“你平时是怎么洗衣的?”
这仆妇正好就是最先被断掌绊倒的刘婆子,她颤颤巍巍地斜着眼睛,不敢看地上的女尸,听了娘子的问话,也没精神多想,老实地连比划带说。
“一般是左手按着,右手搓。特别厚重的,便用左手按着,右手用捣衣棍拍打。有时候也用石板……”她伸出右手,掌心也有一个和女尸相似的硬茧,只是更厚更大。
“你来看看,要多久才能形成这样大的茧?”
“啊?”刘婆子瞪着惊恐的眼睛,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飞快地撩了一眼,连忙闭上,“半……半年,绝对不超过半年。”傅令仪一点头,她就飞快地告退了。
“所以,死者在半年前生活境遇发生了改变——从常需走动的室外劳作换成了洗衣,几乎也是同期开始遭到虐待。”
即使确定了死者是以洗衣为生之后,依然不太好寻人。绛州之大,各种行当为生的人不知凡几。况且这种洗衣娘子,也不抛头露面。
“既然嫌犯选择将尸体在此掩埋,想来总是和普慈寺有些关联的。”谢誉一略沉吟,“澄观大师可知,寺里可与哪家洗衣坊合作?”
傅令仪倏地咳嗽起来,她飞快脱下手套,仓促地用袖子捂住嘴,澄观便无暇理他,从紫言处拿了件大氅替她裹上,又喂她喝了热水,才敷衍,“贫僧近年在外游历,对寺中事务并不清楚。”
戒相赶忙躬身合十,替他补充,“本寺内自有负责洗衣的僧众,至于客人,大抵要问负责客院的怀乐师叔。”
谢誉点头,又沉吟,“那断手呢?男死者会不会是寺中的僧侣?”他一边问一边否定了这种可能——无论是戒相还是其他几个和尚,乃至澄观,左手食指旁都有一块厚茧,应当是诵经时手掐念珠所致。若是武僧,双手更不应如此光滑。
他这样想着,倒注意到自己的双手,“那断手倒与我的手掌有些相似。”在场男子属他最为文弱,只有右手中指处有茧,“是常年握笔形成的,只是他的茧更薄些——死者是个读书人,家境应该不错,没做过什么活计。”
结论无误,但绛州府内有两处名声在外的书院,一处自是绛州府学,另一处阅微书院。
阅微书院是由傅氏族学扩建而成。本朝初年,傅氏族学开始对外招收寒门学子,本应名不见经传,但元武四年傅氏嫡三子傅言桦也就是如今的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得中□□,阅微书院霎时名声鹊起。其后几年又连出几届学子得中三鼎甲,入仕为官,阅微书院便一跃成为江南西道诸学院的执牛耳者。
其纳新时间虽在桂榜后的九月末十月初,但因其仍履行族学义务,故招生不问年纪,从蒙学到科举各科皆包含在内。只要通过入学考试,父子叔侄皆可同时入学。因此城内时时不缺拖家带口前来备考的外地学子。
但绛州城内生活不易,许多寒门选择暂居郊外。普慈寺也开辟有专门的云水堂,供书生借宿,上百个房间数百人,要清查也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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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刚破晓,一声悠远的钟声,穿透纯净的薄雾,仿佛一缕清泉入耳。
钟声一直不断,约莫到了二十几下的时候,已经隐隐能听见和尚诵经的声音。他们诵的是梵语,即便听不懂,也依旧能感受到其中平和的力量。
“澄观师叔正在禅堂给众僧上早课,不能亲自过来接施主。”戒相从傅令仪手中接过药碗递给身后的小沙弥,解释道。
傅令仪当然知道,澄观去做早课前还特地过来给她重新诊脉。她病情略有好转,只是还有些低烧,昏昏沉沉,并不影响行动,与前世卧床昏迷是截然不同。
她目光扫过来来往往清点马车上卸下的货物的几个侍婢,又看了一眼她暂住卧房那半阖的房门,还是向戒相问起了案情。
虽然已经排除了断手的主人是僧人这种可能,但为了避嫌,普慈寺还是主动清点了寺内僧侣的人数。
“昨夜维那①师叔怀时带人将阖寺僧侣仔细点差一遍,寺中有大僧三百五十人,沙弥一百人,供粗用的道人、杂役五十六人,并无一人缺失。”戒相一边说着,一边引路,“至于外地挂搭的僧人,也已经确认过度牒和票单,挂单僧二十三人便只有慈济大师一人外出采药还没回来。但慈济大师左手中指处有一颗黑痣。”
侍婢们都听从傅令仪的吩咐留在了院中,只有傅闻提着临时赶制的木箱走在傅令仪身旁。
“客院这边,常住寺中的瓦舍戏班有三人不在,书生之中亦有五人未归。近日留宿的外地香客倒是都在,却是本地宁川县衙的陈书吏不见了踪影,据其妻陈向氏说是休沐期满先回了县衙。此外司马大人的亲眷也于前日留宿在客院。因是官眷,便由她们自己清点了人数,说是只少了两个仆妇,被司马夫人安排回府取东西了。”
本朝司马不亲实务,多用以优待宗室或安置闲散官员,属于“养老官”。
绛州司马夫人任氏是前荥末帝慕容辛宠妃之姊。当时任妃之子成年而丧,末帝对她加意怜惜,后来越发昏聩,几乎日夜都在任妃寝殿里,由任妃照料传话。任妃挟天子以令诸侯,隐然成了荥朝真正的主人。其趁此时机不断加封母家,任氏之夫魏远也受荫封,官至右屯卫大将军,正三品,总其府事,并统诸鹰扬府,实权要职②。
本朝初年,魏远仍留任原职,但元武五年皇帝于行宫遇刺,魏远因守宫不力失宠失权,一贬再贬。两年前被贬至绛州司马。
任氏自矜身份,少有出席绛州各府的宴会,傅令仪与她接触不多,但在绛州不论官眷还是世家圈内都传说她性高傲难亲近。
傅令仪冷哼一声,“她不知显王在此?”
戒相面色一滞,僵硬地扯唇角,压低声音,“殿下那边似乎暂时不欲张扬行踪,因此司马夫人仿佛以为是傅施主私自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①维那,寺院中的纲领职事,掌理众僧的进退威仪,实际上是寺院的监察官。
②引自右屯卫大将军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