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睑球结合膜苍白,口鼻腔无损伤,颈部皮肤有重叠的淤痕,部分为陈旧性伤痕。”
傅令仪并没有刻意避免使用现代法医名词,因为她压根不知道当世仵作到底处于什么水平。反正已经把事情栽到傅青主身上,到时候拿出来的验尸集录和她的用词保持一致就行了。
相对较新的淤痕颜色不算深沉,傅令仪用手仔细摸了摸,“未造成舌骨断裂,非死于窒息。淤青痕迹大致为成年男性手掌大小。”
略一沉吟,她轻声道:“有几种可能——警告威胁,施虐者有特殊癖好,或是为了控制死者。”
特殊癖好?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几个绣衣使微张了嘴,直看向傅令仪,她面色如常,并没有丝毫羞涩异样。
傅令仪敛眉低目,将之前获得的那双男性断手与女尸颈上的淤痕进行了对比,并不能做同一认定,女尸颈上的手掌印要大上许多,且手指关节也更加粗大。
而后便去解死者衣裳,萧钺神色不动地站在原地,傅闻略一敛目又回转,谢誉僵着身子强迫自己看下去。
“死者所穿衣物虽然合身,但从藕色衫裙到小衣足袜都是崭新,甚至有些硬,应该未被浆洗过,为初次穿着。衣物上未发现其他痕迹或成衣铺的标记。”
衣裳解开,死者下腹如所料的腐败更甚,一片暗色的尸绿伴随着一片树枝状血脉网上延伸至尸体胸口,下至死者大腿内侧,一眼扫去,还可见许多细小的蛆蝇盘旋在死者腿根和脐带处。
谢誉文官出身,再怎么强忍,忍受力也到底不比上过战场的众人。一眼扫见这一幕,只觉得头晕目眩,忙往后退了几步,一手抓紧旁边自己这次外任唯一带着的侍卫裴元素借力,一手伸出油布顶接了雨水就往脸上淋。
裴元素略一侧身,挡住谢誉的视线,压低声音,“五郎,你没事吧?要不咱们退到后边去?”他指的是后边傅氏仆从聚集的地方。
谢誉跟着他的话看向那边,眼下他们已经在傅六娘身边那位嬷嬷的指挥下支火煮起姜汤了,辛辣的姜味似乎隐约传来一股暖意。但他神色却越发凝重,摇摇头,“为县令者司法判之道,这种场面往后常要见的。”在表兄面前丢脸总好过被本地皂吏蒙蔽。
他越过裴元素,再次看向草席,傅令仪不觉有他,仍面色沉凝而专注地验尸。
她蹲着身子继续往下,又在女尸的胸口发现了淤青痕迹。
“死者胸口发现淤青痕迹,应是被人大力揉捏所致。痕迹十分密布,淤青痕迹很重,推断施虐者十分用力。根据这个现象,推断死者可能遭遇了侵犯和暴力对待。
她声音一下冷了下来,“死者死前曾遭受暴力殴打。腹部与侧腰,都出现了殴打所致的淤青红肿。”
“目前所检的所有伤痕,均存在新旧重叠的现象,但几乎没有什么抵抗伤,推断死者生前曾遭受长期的虐待,可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接下来,就该检验私密处,傅令仪向傅闻借了一把薄刃匕首,将脐带割断,小心地分开女尸的大腿,“死者大腿内侧有手指造成的淤青痕迹,推断是有人用暴力手段,将死者腿掰开并且固定。”
“死者私密部位有撕裂,撕裂处有生活反应,并非胎儿被挤出时造成,而是生前伤——死者被暴力侵犯了。撕裂严重,但血迹都被清除了。”
另取了一张轻薄的丝绢仔细在女尸体内擦拭了一圈,可将丝绢拿出来之后,却只有腐败分解造成的粘膜极易破损脱落情况出现,“未发现精斑残留。”
“可能清洁得非常细致,或是没有到了最后一步——”她顿了顿,“也可能使用了玉势等其他替代器物。”
将女尸腿放下来,仔细观察腿上的痕迹,“死者膝盖处有淤青,可能曾经跪过很长一段时间。脚踝处也有捆绑造成的淤青痕迹。”
之后她检查了尸体的背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现在开始细检后枕部的伤痕。死者的头发被梳理得很整齐,在脑后结了髻,但非女子常见发型。发髻上插着一根梅花木簪,木簪整体较新,打磨光滑,但雕花粗糙。”傅令仪将木簪用手帕包裹和先前脱下的衣物放到一起。
“结合衣物崭新整洁,推测入殓者与凶手并非一人,且为对女式发髻不熟悉的男性。入殓者对死者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清理,所有衣物更换一新,并包裹草席下葬,入殓者不仅知道内情,还明显对死者饱含感情。”
“为什么说入殓者对死者有感情?他为什么不是帮凶,出于愧疚或是销毁证据的目的做的这一切?”谢誉疑惑道。
傅令仪看了他一眼,“如是为销毁证据,他清洁完死者就可以直接抛尸了,不必为其购买新衣草席;如是出于愧疚,便是为死者束发,也不必搭配装饰物。这只梅花木簪很可能是入殓者对来说有什么寓意。”
谢誉恍悟,赞同地点点头。
傅令仪见他没有别的问题,便开始用匕首为女尸剃发。
为了防止头发掩盖住损伤的可能性存在,这是尸检的常规要求。更何况这具女尸后枕部本身就存在大量创口。
此刻蛆虫密密麻麻地附着在创口上,随着傅令仪匕首的挪动,蛆虫混杂着干枯的发丝掉落在地上。
由于头皮上有多处创口,不能破坏创口的原始形态,又要将创口.交叉处游离皮瓣上的头发剃除干净,傅令仪需要更集中注意力,这把匕首也不太顺手。
她微微蹙眉,汗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滑落,她的手终于显现出些许颤抖。
萧钺注意到了,却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死者后枕部有数十道钝器创口。”她在女尸后脑慢慢切出一道弧线,然后沿着弧线剥离,动作小心细致,以便后期缝合之后看不出明显痕迹。
完整地将头皮剥开,整个翻过来,盖住了女尸的脸,暴露出白森森的颅盖骨。
“呕——”谢誉这回是真的吐出来了。
裴元素连忙把他拉到一边,自己也是脸色惨白,嘶嘶地倒抽凉气,见谢誉看着他, 他抬手摸了摸发顶,哑着嗓子道:“感觉我自己的头皮被掀下来了——”
听他这般说, 谢誉也禁不住头皮一麻。
裴元素低声问,“五郎,你说这傅家真的就因为他家先祖的几卷验尸集录,就让自家娘子学这仵作验尸之法吗?哪有这样的道理啊?”他们谢氏的娘子每日也就是学些烹茶调香甚至治政之道,哪有……哪有这样的?以后哪家郎君敢娶这样的夫人?
谢誉摇摇头,傅氏豪奢,按理说怎么也不会让女儿学验尸这种下贱活儿,就算真是先祖传下来的卷轴也没必要。瞧傅氏自己的仆从都受不了,想来也不是家里学的。
但他又转念想到,“傅六娘的五叔傅言桦升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前,确实在大理寺破过过几起大案。”难不成那验尸集录原先是在傅言桦处,傅娘子刚在长安跟她五叔学的?
他心里正琢磨着,崔娘就撑着伞端着姜汤过来,呛鼻的姜香味打断了他的思路。
油布棚下,傅令仪检查了女尸的头皮,其内侧可以见到两个明显的出血区域,一个是头皮下出血,位于枕部数十道挫裂创的周围。另一个区域在顶部,血迹黏附在头皮上,是帽状腱膜下出血。
她抬起头看向萧钺,轻声道,“我需要打开死者的颅骨。”
这话顺着风声传到外头,不说傅氏的仆从怎么想,反正棚外谢誉和裴元素对视一眼,再生不出进去的念头。
崔娘自然也停住了脚步。
就连傅闻脸色都白了,他倒是没走,强忍着呕意望向傅令仪。
开颅?
眼下看来,娘子验尸确是言之有物,不用担心仗刑了,但这件事要是传出来……一个碰过尸体甚至敲开头颅的贵女!
他揉着额角,思考这件事不传扬出去的可能性有多高。
傅令仪无暇理会他,只目光灼灼望着萧钺,萧钺亦直视着她,“可以。”
她眨眨眼,“我的意思是我应该没有锯开颅骨的力气,需要殿下给我指派一个帮手。”手工开颅比较费力气,她目前身体素质达不到,更何况眼下连把锯子都没有,得靠匕首或是刀。
萧钺注视着傅令仪,她脸上不正常的晕红越发明显了,深秀的眸子湿漉漉的,说话也瓮声瓮气的,风寒更严重了。
他心里一哂,这傅氏的贵女倒真做起勤勉敬业的仵作来了。
正要说话,就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再然后是一声清越的佛号,“阿弥陀佛。”
飘渺如云端来,泠泠似清泉音。
傅闻飞快地转过身去,雨幕之中他打发回去找医者过来的和尚正领着一个缁衣广袖僧袍的年轻和尚冒雨朝这边走来。
怎么刚好是他!
傅闻心里一时间竟有一种微妙的宿命感。
“澄观师叔。”留在原地的和尚看见他过来纷纷向他问好,“师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注意到傅闻反常的傅令仪抬起眼往那边看去。
澄观越走越近,露出一张毫无瑕疵的脸,淡然而出尘。
一双浅碧色的眼眸,眸光却极清极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祗从云端俯瞰大地,带着一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淡然和冷漠。双手合十,吟了一句佛号,微微向众人躬身。
傅令仪对澄观这张脸熟悉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