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柳镇有一条狭窄而长的街巷,巷尾有一盏发黄的老路灯,四方壁里的电灯泡总是磁拉磁拉的响,似乎下一秒,就不再亮起。
在京虞的记忆里,老路灯永远都不会灭,有些故事,从这里开始。
“今天班主任来电话了,她说虞虞这次考试成绩全年级前五,不是班级,是全年级前五!”
宋承民比了个数字,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压不住:“最拉垮的数学,这次也得了八十多分。”
饭桌上,摆了三菜一汤。
宋承民坐主位,母亲低头微笑着,弟弟探头夹肉,气氛融洽到近乎令人珍惜。
直到宋承民开了一瓶酒。
木制开瓶器撬开啤酒瓶,“哐”地一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母亲几乎是瞬间面色惨白,弟弟也害怕地减缓了吃饭的速度。
京虞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缩。
她死死盯着宋承民,见他仰起头,把一瓶酒咕噜咕噜豪爽灌进肚。
一瓶下肚,紧接着他又开了第二瓶。
“爸!”京虞嘶哑出声。
宋承民抽空看她一眼,目光含淡淡笑意和警告。
“能别喝了吗?”京虞攥紧了筷子,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今天我高兴,你考了全年级前五名。”
宋承民又开一瓶,丝毫不在意大家的神色,“值得庆祝的事,为什么不喝?我不仅要喝,我还要到处跟镇上的人炫耀,说我女儿考了全年级前五!”
宋承民横眉拍桌,语气相当狂妄。
很快,他的面前放下五个空酒瓶子。
京虞惶恐看着,一颗心缓慢往下坠。
她知道,没用,说什么都没用。
全家人都放下了筷子,一言不发坐在座位上,默默等待审判。
时间嘀嗒、嘀嗒转动,五个空瓶子逐渐变成八个。
京虞抖着眼皮抬眸。
瞧见宋承民脸和脖子红成猪肝色,他开始挥舞着粗壮黝黑的手臂,在饭桌上胡言乱语,口吐狂言。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任何动静。
母亲颤抖地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合在一起紧紧握着,拇指用力压着手背。
暴风雨来临前都是有预兆的,可能是因为那盘番茄炒鸡蛋咸了。
也可能是因为水温太烫……
这次,仅仅是因为母亲口袋里,掉出一张五十元的纸钞。
宋承民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安静。
他的死鱼眼缓缓上凝,仅在一瞬之间,变得极其可怕。
野兽即将破笼而出。
而母亲开始浑身发抖。
没有任何预兆,宋承民大力去扯母亲的胳膊,把她狠狠拽到地面。母亲的头皮冲撞般磕上粗糙的水泥地板,发出咚的一声,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喊疼。
女人总是能忍的那一方。
宋承民毫不怜惜,他怒目圆瞪,火速抽出裤腰带,高高扬起手,泄愤似的在母亲身上用力抽下一鞭。
“我供你们娘俩吃,供你们娘俩喝,你还给老子藏私房钱!啊!你说你藏私房钱干什么?是不是要去外面找野男人?你说啊!是不是要去外面找野男人!”
宋承民连打带抽,壮硕身躯躬成野兽的模样,脸上的横肉也跟着一起抖动,一下又一下在母亲身上残忍的发泄。
弟弟默默缩在墙角抱紧头,嚎啕大哭。
京虞跑过去抱住母亲,任由裤腰带抽在自己身上,她忍住痛意:“别打了……爸,你别打了!”
宋承民仿佛听不见,男人脸和脖子通红,一双眼睁得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魔,一脚踢开京虞。
“给老子滚远点!”
这个前一秒还在说着女儿是骄傲的男人。
下一秒给以重重一击。
踢在腹部,京虞紧紧捂住肚子,顾不上这点伤,爬过去再次抱住母亲。
她的眼泪大把大把往下掉,掉在母亲鼻青脸肿的脸庞,和母亲的泪水混在一起。
母亲用尽全部力气推开京虞,摇着头哭喊:“虞虞,别管我……”
京虞也摇头,她看见宋承民扔掉了裤腰带,打算动真格了。
他揣着摇晃的啤酒肚,捡起地上倒落的红木椅,随后高高举起——
用力砸在母亲身上!
恶魔举起了镰刀,要将弱者欺负到底。
鲜血瞬间顺着母亲额角流下来。
这世界周遭都变得很安静。
她该怎么办?
京虞失神的张望,她既没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有父亲善变的脾性,连考好的成绩,最后都变成父亲施暴的源头。
找邻居……不,他们只会不闻不问,那么大的声音,他们从来没管过。
可她不能坐以待毙。
京虞抽泣着从地上爬起来,用身体撞开门,跑到外面寻求帮助。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路边那盏老路灯,发着破碎不堪的光。
京虞边哭边张望,模糊瞥见老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她快速擦掉眼泪,发现那个人一身黑,两手插兜,正望着她家的方向。
“能帮帮我吗?”京虞跑到那人面前,两手无措地悬在半空,“救救我妈。”
走近了,才发现这人跟她差不多年纪,乌黑短发,深眉阔眼,面部弧度薄而利,像火光中的冷刃。
夜色里,昏灯下,他的眼神凛冽又刺亮。
少年冷漠盯着她,一动未动。
京虞的眼泪直往下掉,仿佛是提前预见答案,声音一点点从心脏处挤出:“求你了……”
这个时候的京虞,脆弱得像被折断的蝴蝶。
“别哭。”
这是周沈跟京虞说的第一句话。
随即,他捡起脚下像是一早准备好的木棍,步伐凛凛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京虞依旧没停下眼泪,她紧张跟上,却因为没有看清脚下的路,被一颗石头绊倒。
她没叫,发丝被泪黏住,她胡乱擦开,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巨响。
不远处,少年踹开了她家厨门。
四方寂静,天地暗蓝。
唯厨房那一隅,灯火静谧。
高大劲瘦的身影映照在厨窗上,他动作利落,将醉鬼踹倒在地。
京虞终于没有再听到母亲的惨叫。
她撑在地上,卸下一身的力,痛哭失声。
所以会迎来转机的,对吗?
京虞吸着鼻子从石子路爬起,一路快跑到家。
踏进厨房那刻,她看见少年把宋承民压在地上打,拳拳都攥着狠劲,痛意没有脂肪的阻碍,每一拳都到肉的疼。
他拽住宋承民的头发把男人翻过来,男人面皮擦上粗糙地板,他丝毫没犹豫,对着那张嚣张脸凶狠扇去。
母亲把弟弟抱在怀里,捂住他的眼睛。
京虞没有一点犹豫,跑去外面接水,接了满满一大盆。
周沈凝眉接过,一盆凉水直直从宋承民的头顶泼下。
这盆水后,宋承民总算有点清醒,他半睁着眼,笑眯眯望着京虞:“虞虞,给爸拿酒来,给爸拿……”
话还没说完,他就倒地。
京虞猛地侧头,见少年两手插兜,不耐烦地收回刚踹出的脚。
他微偏头:“有绳子吗?”
京虞反应过来,连忙说:“我去找。”
几分钟后,她拿着一条数十米粗长的绳子回来。
周沈接过绳子,蹲下身用绳子一圈圈缠上宋承民,最后,他在宋承民背后系了个死结。
“睡觉记得锁门。”
周沈起身,目光在京虞母亲和弟弟身上微停顿,他别过眼,交代最后一句话:“他,你们别管,我明天再来收拾。”
少年走出她家。
单薄挺拔的背影与夜色瞬间融为一体。
夜风吹进来,京虞透过半掩的房门,注视他越走越远。
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飞速闪烁着,像萤火虫微弱又微亮的萤光,终于,她拉开门跑了出去。
两道身影在老路灯口停下。
小草随风摇摆。
周沈感应回头,额前碎发被夜风吹开:“还有什么事吗?”
他高她一截,嗓音很冷清。
夜色包裹下,他的眼睛又黑又深,像浩瀚星空。
京虞捏着手靠近,放低音量开口:“你吃饭了吗?”
她特意扯出来的笑容,并没有多好看。
周沈意外挑眉,摇头:“没有。”
“我厨艺很好。”京虞立马接上,眼睛像是一下子亮了,“你家在哪?我可以给你做顿饭。”
“可以。”周沈下巴微抬,“你隔壁。”
京虞怔住。
她家左右各有一户人家,而周沈指的那一户,几乎没有人进出。
“我今天才回来。”
像是给她答疑解惑,周沈不紧不慢往家的方向走,挺拔脊背似远山。
京虞顿了顿,跟在他身后,她望着少年被风吹鼓的黑衫,轻声感谢:“谢谢。”
“不谢。”
啪地一声,灯开了,周沈一只手插兜站在灯源下,眼神随意地瞥向她:“我在等你喊我。”
—
饭做好了,两个菜。
辣椒炒肉,和炒四季豆。
周沈没姿没态地坐着,吃一口菜,扒一口饭,他吃饭认真,也很利落,喉结快速滚动。
最后扔筷时,他往后一仰,嘴角往上扬:“谢了。”
京虞小心翼翼把他面前的碗推开,斟酌着字句:“我的手艺,其实一顿体现不出来。”
周沈立马看过来,少年眼神带钩,嘴角微扯,明明白白戳向她的小心思。
京虞声音变小:“如果可以的话……”
“帮我拿个苹果,行吗?”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沈打断。
京虞在错愕中与他对视,转而,她的视线落到墙角的苹果箱上。
不用说第二遍,她第一时间起身去拿苹果,并洗干净奉上。
周沈咬一口干净的苹果,长腿随意弯曲着,他嗓音又变得有点慵冷,带着点松懈开口:“讲故事吧,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京虞紧紧咬住唇,知道自己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她垂下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把自己拉进短暂记忆里——
她家是重组家庭,母亲带着她,宋承民带着宋妄。
还没组成家庭前,宋承民给人的印象憨厚、大方,男人三十几岁的年纪,而立之年,待人接物至少表面上说得过去,对母亲也很好。
母亲说,想给她找个父亲,也想给自己找个依靠。于是等春日来临,柳树长出嫩芽,她带着京虞来了暮和镇。
本以为生活能如日长青。
可春日收尾,宋承民也暴露了本性。
男人并没有曾经表现的那般得体,他懒惰、胆小、暴躁、爱吹牛、嗜酒如命。
那天,宋承民踢死了家里的猫,京虞感到一阵后怕,不知道下一个被踢的,会不会是自己。
母亲让她不要多心,可没过多长时间,猫变成了母亲。
宋承民开始打母亲。
起初,宋承民也会道歉,他会跪在母亲面前,一遍遍的磕头,让母亲打回来。
谁都以为他会改,但本性长出了蛀牙。
京虞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她偷偷把宋承民的酒换成水,喝到一半的宋承民发现后大发雷霆,怒扇她巴掌。
狭窄的墙角,他猛拽京虞头发,发狠地问:“还换不换了?嗯?告诉爸爸,你还换不换了?”
京虞没流泪,也没叫喊:“换。”
宋承民没有再留情面。
那晚后,家里彻底成了地狱。
等到白天,宋承民摇身一变,还是那个好人,镇里人会找他帮忙修电器,修摩托车。
没有人会想她们遭受了什么,就算知道,也不闻不问。男人打女人,丈夫打妻子,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就和田地里耕田的牛一样,你拿鞭子抽它,是因为你知道它不会反抗。
京虞目光逐渐变得愤怒,她快速抹去眼底的泪,不去看周沈。
今晚如果没有他,会是新一轮的地狱。
可没有人会护他们一辈子。
“我帮你。”
四四方方的房间,每一句话都无处遁形,京虞身体绷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连呼吸都绷紧,缓缓抬头看向周沈。
周沈盯着她,目光逼近,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帮你,收拾那个畜生。”
京虞的心在一下下鼓动,她指甲掐进皮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在这紧要关头,她不能表现得太兴奋,因为面前的少年显然还有后话。
“不过我有要求。”
京虞杏眼陡抬,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问:“什……么?”
—
深夜,京虞拿着周沈给的手电筒回家。
谁家的狗在叫,叫声撕心裂肺,京虞停在路边,头仰向远山,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狗停止叫声,她才踩着光源打开家门,弟弟已经睡了,母亲坐在台阶偷偷擦眼泪。
京虞霎时眼酸,轻轻关上门,脸上努力扬起笑脸。
她转身走过去把母亲抱在怀里,一遍遍轻拍后背。
“该睡觉了。”
“好,妈睡觉。”
最后一处灯源关闭,京虞一个人来到厨房,她走到宋承民面前蹲下,目光凉薄淡然。
这个人没有给她带来父爱。
也没有给母亲带来依靠。
京虞缓缓抬起手,攥紧宋承民的喉咙,想尝试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新的改变。
她眼睁睁看着宋承民开始呼吸不过来,扭曲身子,蹬腿想摆脱她。
小石头突然砸向窗户,发出温和的一声提醒。
京虞猛地停下手。
她把目光投向已经安静的厨窗,玻棱清零,只剩一轮模糊的月光。
不用了,她也算有靠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