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县衙后院最宽敞的房间里,听着恩师在山谷中遭袭的经过,袁明脸色一变再变。

虽然付鼎臣已经避重就轻,略过了最凶险的地方,但袁明听完后,还是“扑通”一声向着他跪了下来。

这位上届科举的传胪本该进入翰林院,走大齐最最清贵的文臣路线,作为储相被培养。

但此刻,这位年轻的大人却低着头,羞愧地咬着牙,肩膀微微颤抖:“是学生无能……”

如果不是因为恩师挂念自己,这一趟去旧京就不会走陆路,特意来云山县看望他。

如果自己在云山县有魄力、有手腕,早早整治了周边匪患,今日恩师一行也就不会受袭,不会九死一生。

这也是为什么在另一个时空,付大人在旧京病逝,被放到边地的袁明会一夜白头苍老,写下了那篇流传于世、字字泣血的祭文。

他是将恩师的死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

付鼎臣看着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鉴之。”付鼎臣从椅子上起身,来到他面前,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切莫自怪。”

付鼎臣很清楚,就算换了年轻的自己在这云山县,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县里能够调动的武力就这么多,朝中也不可能调动军队来,凭袁明是绝对没有办法平了周围匪患的。

如果真的能以个人之力改变这一切,朝中那些人也不会把他发放到这里来了。

袁明感到恩师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发顶,如父亲一般温暖,顿时鼻腔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这两年被禁锢在云山县没有让他自暴自弃,也没有让他感到委屈,但来自恩师的安慰一落在头顶,他便想哭。

“好了。”

付鼎臣托着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看着自己这个要强的学生那通红的眼眶,付鼎臣只对他笑了笑,然后指着房中的风珉道,“这次为师能安然脱身,还是多亏了小侯爷。”

他向自己的学生介绍起了风珉。

袁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贵气的年轻人,竟是忠勇侯之子。

听到他们七人七骑竟然就改变了战局,不擅长武事的袁明实在很难想象。

因此,他对风珉更加敬佩。

这已经是风珉今日第二次感觉自己被当成英雄了。

他依旧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心中甚至有几分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也起了身,谦逊地道:“我只是适逢其会,而且也多亏了付大人身边的护卫配合,我才能把那些马匪打退。”

言毕,三人重新入座。

付鼎臣再次细问起了学生云山县周围的匪患情况,风珉正要仔细去听,外面的丫鬟就进来通报,陈松意过来了。

闻言,付鼎臣停下了话头,笑着对自己的学生道:“这位意姑娘也是一位奇女子。她是小侯爷的表妹,今日在谷中,就是她在高处以令旗指挥变阵,跟小侯爷配合无间,势如破竹,才将那些悍匪击退。”

袁明方才也见到了陈松意,只不过匆匆一瞥,没有怎么注意这个跟师母乘一辆马车的少女。

此刻听了恩师的话,他不由得眼睛一亮:“是吗?那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等到陈松意进来,袁明就认真地看着这个端庄娴静的少女。

他同样无法想象,她能在那样的险境下引领众人摆脱劣势,打出漂亮的翻身仗,但这不妨碍他起身,像先前对风珉道谢一样,郑重地向陈松意躬身行礼:“谢姑娘今日援手救恩师。”

旁人可能无法完全体会袁明这声谢里含着多少感激跟庆幸,但在另一条时间线上见过他的悔恨跟自责,陈松意却能够完全地接收到。

她停在三人面前,同样向袁明福了福身,还了他半礼:“袁大人言重了,像付大人这样的股肱之臣自有上天庇佑,能够逢凶化吉。”

见她跟风珉都不居功,袁明对这年纪比自己小得多的兄妹二人都感到越发的喜爱敬佩。

而风珉看着陈松意,见她已经梳洗过,也换了一身衣裙,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千金闺秀的模样,觉得这个样子让人习惯多了。

只是听她说付大人自有上天庇佑,他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这哪里是得上天庇佑?今日付尚书能从山谷袭击中全身而退,分明是因她的介入改变了命运!

——所以此刻她这是自谦,还是已经将自己视作了命运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袁夫人也过来了。

见陈松意在这里,袁夫人仍旧把她当作付家的晚辈,只以为她是过来见付鼎臣的,于是笑着挽了她的手:“姑娘原来在这里。”

然后,她才对房中三个大男人说道,“午膳已经备好了,我让他们传过来,老爷便在这里陪着老师跟这位公子一起用膳吧?”

袁明点了点头,向着恩师征询道:“老师,中午便在县衙这里简单地用一些吧?”

本来今日应该在云香楼设宴好好款待恩师的,可是现在山谷遇袭之事还没弄清,用过午膳之后,还要理出一个章程来。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劫道。

风珉见付鼎臣颔首,就知道之后不会是单纯的用膳。

席间定然会讨论,断定今日那群马匪的身份跟这场袭击的真相。

原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让陈松意留下来,但袁夫人已经携着她的手,对她说道:“他们爷们在这里,我们女眷自己置一桌,好姑娘,这就跟我走吧。”

袁夫人生了一张宜嗔宜喜的鹅蛋脸,行事有种与京中夫人贵女们不同的爽朗。

陈松意不想拒绝,也没有拒绝,应了好便任由她带着自己走,让风珉连开口留她的机会都没有。

她们一走,外面等着传午膳的丫鬟就将备好的菜肴送了进来。

匆忙之下,袁夫人准备的膳食竟也不差,在护卫处也都做了妥善安排。

将饭菜上齐之后,得了夫人叮嘱的管事就将这间屋子前后的人都摒退了。

他亲自关上了门,远远地退到一旁守着。

经过谷中一战,风珉体力消耗不少,也饿了。

虽然云山县没有什么名菜佳肴,但桌上这些食物正好对他的胃口。

饿的时候,就是该吃一些扎实的食物,才好填饱肚子。

他没有多话,等付鼎臣动筷之后,就直接端起了碗开始进食。

等到一连用了三碗饭,感到腹中有了饱意,他才停了下来,再看同席的另外两人。

袁明的饭量跟他估计的差不多,就是寻常的文臣,但是相貌清矍的付大人饭量却出乎意料的好。

他这个年纪,却跟风珉一样一顿就用了三碗饭,而且放下碗的时候明显还留有余力。

在风珉感慨着他真人不露相的时候,付鼎臣也朝他看了过来。

两个饭量都极好的人相视一笑,又在彼此之间找到了一点对味之处。

而饭量不及他们的袁明也很高兴,说道:“老师的胃口还是像从前一样好。”

能吃下饭,就说明谷中的事情没有对恩师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没有让人进来把用过的杯盘都撤下去,而是自己起身去沏了一壶茶。

付鼎臣手捧弟子给自己倒的一杯清茶,淡然道:“想清楚了这是谁的手笔,又想从中得到什么,自然就不会受影响了。”而且谷中那场劫杀没有成功,现在不爽的应该是幕后之人才是。

袁明放下茶壶,急切地问:“老师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付鼎臣点了点头。

风珉没有说话,一路过来他心中也有了猜想。

这世上敢对二品大员动手的人不多,作为朝中唯一一个敢跟宦官一党对着干的人,付鼎臣在赴任的路上受伤或者直接身亡,朝中得利的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付鼎臣提示道:“谁把你放到云山县来,谁就是今日这场劫杀的幕后黑手。”

“马、元、清……”袁明口中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这个名字,手重重地握成拳,“他利用我来——”

付鼎臣却道:“当初他把你放到这里,未必是为了今日。”

当日这么做的时候,马元清未必能想得这么远,这只是他削弱对手的一步闲棋。

“只不过现在光是把老夫赶出京城,已经不能让他安心了。”付鼎臣轻声道,“看来他是想让老夫再也回不去,才能让他高枕无忧。”

“老师!”袁明激动地道,“今日遇刺的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起了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急声道,“我这便跟老师一起写奏折呈回去,他马元清与我云山县境内马匪勾结,指使恶徒刺杀当朝二品大员。就算查明真相后,圣上要判我这个县令监管不力、剿匪无能,革我的职也无所谓——”

他来到云山县两年,寸功未立,想要清除周边这些匪患,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妄动。

因为这是做不到的,前任县令就是个例子。

前任县令同样出身名门,来到云山县,雄心勃勃想要清除匪患。

为此,他还出资,专门训练了一群民兵,想要一口气拿下那几个寨子。

结果杀过去,却被人家借地势防守,打得落花流水。

好不容易攻破以后,对方又化整为零散入深山之中,让他们的人根本追寻不到。

等到前任县令鸣金收兵,暂时退回县城中,想要再从长计议收拾这些狡猾的悍匪时,他最心爱的小妾却在半夜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在他枕边。

这是那群匪徒的威胁跟反击。

他们不是没有杀死一介县令的能力,也不是没有杀死一介县令的魄力。

证据就是那个小妾的死。

如果他们想要他命的话,昨夜死去的就不是他的小妾,而是这位县令本人了。

袁明到任以后,也是受到过他们的下马威的。

这位年轻的大人虽然被外放至此,但心中犹有热血,而且性情强硬,制定的县策触动到了这些马匪的利益。

因此,他的儿子袁辉就曾经在家中被绑走。

身边所有人都劝他服软,等到他低头之后,那些人才把他的儿子送回来。

从此以后,那个宅子就不能再给他的妻儿以安宁。

所以他才会明明出身大族,又是上届科举的传胪,在云山县却没有住在独立的宅子里,而是带着妻儿与下人住在县衙后的院子中。

对袁明来说,世间有很多可以忍受的事,也有很多不可以忍受的事。

他可以忍受这些狂妄之徒对他的羞辱,但他无法忍受这些人对他的恩师出手。

尤其想到那群山之中剿也剿不灭、杀也杀不尽的匪患是马元清在暗中蓄养的爪牙,在自己管辖的境内为他敛财、为他劫杀朝廷命官,袁明就恨不得以自己一身拉他下马,与这些匪徒同归于尽。

可面对他的愤怒,他的恩师却再次摇了摇头:“就算奏折呈回去,呈到了御案前,有证据吗?你有证据证明他马元清跟云山县内的这些匪徒暗中来往、有所勾结,你有证据证明这次谷中截杀就是他所指使吗?此人生性狡诈,会让这些人动手,就有把握不留下破绽,能让一切看起来只是一场意外。”

听自己的恩师都这样说,袁明感到自己的一腔怒火瞬间泄去,心中只剩深深的无力。

这位年轻的大人站在原地,像一座木雕泥塑,不见先前的半分愤怒鲜活。

风珉见他肩膀颓然地耷了下来,听他口中喃喃地道:“难道就只能什么都不做,就只能任这些匪患继续存在于大齐的腹地,让他们继续劫掠往来商人,给马元清一党截杀政敌吗?”

他的老师已经是朝中最后一个敢跟阉党对立,也有足够的名望跟号召力跟他们分庭抗礼的人。

如果他在这里遭到刺杀,都不能以此制裁马元清的话,那世间还有什么人可以对抗他?满朝文武还有谁敢对抗他?

付鼎臣默然不语。

这样的沉默让风珉感到胸口发闷。

他虽然被禁锢在京中,但是活得快意。

身为齐人,他同样也看不得大齐国境内有这样的匪患,看不惯阉党迫害良臣,却不会受到惩罚。

他想着,将茶杯放在桌上起了身。

付鼎臣跟袁明都看向了他,风珉只能找了个借口:“我去更衣。”

借着这个理由他从这里离开,想去找陈松意,问问她该怎么做,却意识到这样很突兀。

于是只能调转了方向,询问守在外头的管事该去哪里更衣,然后拒绝了引路的下人,自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刚走过转角,风珉就见到绿树白墙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似乎察觉到自己到了,站在树下的少女转过了身,一副在专程等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