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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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显与曲红绡的行事十分不羁,这商船上几乎人人都晓得这一对男女,只是曲红绡前几日骨头软得很,连一步都没离开过舱房,故而这些人都没见过她。

既然曲红绡懒得从榻上爬起来,那一些零碎的事情都得是傅显去处理,他身材高挑、宽肩窄腰、极富力量,是个极富威慑力的男人。

此刻,他一步步自舱房里走出,一半的面容被落日夕阳所打中,另一半的面容却被隐在了船舱的阴影之中,他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无,不辨喜怒,然而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已如毒蛇一般,咬在了景玄英的背上。

景玄英的背在刹那间已爬满了冷汗!

这目光太过锐利、又太过恶毒,以至于景玄英的身子在一瞬间就僵住,几乎是连动都已动不了,一种奇异的压力自他的头顶压下,令他的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背后正有人盯着,也知道自己这般害怕是因为什么。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无血色的唇紧紧抿着,只似乎是在尽力克制自己的发抖。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

她顶着傅显杀人一样的目光,镇定自若地走到了景玄英的跟前,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块甜甜的米糕来塞在他手上,柔声道:“好孩子,你先吃点东西。”

景玄英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她让伸手就伸手,她让拿东西就拿东西,面前的大美人似乎很满意他这态度,还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少年的手紧紧地握起,一动不动地任她行动。

即使在他最离谱的梦里,这样的场面也从未出现过。

景玄英生于凡人的钟鸣鼎食之家,自小便被养出高傲心性,不屑得与平民为伍,家中长辈最长说的一句话便是——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间灵力循环千年一次,仙门如今虽张扬,然则再过几代,天地灵气衰退之后,又是我等凡人世家的机会!

只可惜这种道理,凡人世家懂得,仙门修士更懂得。

在那场大旱之中,景玄英家储藏起来的粮食全被陇右仙门毁了,这钟鸣鼎食之家里的人,也只能跟着大批流民一起,找个能活下来的地方。

那时景玄英已快要死了,身上穿着破破烂烂地衣裳,饿的四肢细瘦、面目浮肿,多亏了那客商搭救,才捡回一条命来。

但景玄英不愿屈居人下、不愿为奴为婢!

但那客商与他签下的是一种灵契。

签下灵契之后,契约就会刻在人的灵魂之上,除非原件被毁,否则违约之后,无论逃得有多远,契约上所规定的惩罚一定会当即落下,绝不可逃脱。

这种灵契在仙门中不大多用,但是在凡间却用途广泛。

买卖人口的人牙子,会强迫被拐来的奴隶签下死亡灵契。因此人间的青楼楚馆之中,根本没有花娘敢逃跑;而被卖入矿山的奴隶们,即使干到死,也不敢踏出矿山一步。

景家从前的奴仆们,也多签这种灵契,如今落在了他的头上,他却只觉得屈辱无比。

然而就在刚刚,灵契的原件已被客商毁掉了。

……他自由了。

是面前的这个美人令他自由的。

在风刀霜剑之中过了三年的景玄英,忽然感到了一种十分不真实的幸福感,他定定地望着曲红绡,脑袋里一片空白,然后,又被傅显冰冷而恶毒的目光瞬间拉回现实!

一阵香风忽自身边飘过,景玄英骤然抬头,却见这美丽温柔、香艳动人的美人再连自己一眼都没有看,她像一只蝴蝶一样,朝自己背后那男人扑过去了。

傅显自然稳稳地接住了曲红绡,目光却依旧冷冰冰地盯着景玄英的背影。

曲红绡珠圆玉润的手臂轻轻地缠上了他的腰,把自己的头搁在了傅显的肩膀上。

傅显从善如流,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令一只手伸出苍白手指,把玩着她垂下的碎发。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极其不羁的,景玄英仍保持着背对二人的姿势,动也没动,好似已成为了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

傅显冷哼一声,目光从景玄英背上移开,于是景玄英立刻就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消失了,他一直都是个心性十分高傲之人,即便屈居于那客商之下时,他也一直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因为灵契……然则此刻,他却只因为傅显一眼,就恐惧得动也动不了!

景玄英脸色煞白,牙齿紧紧地咬住,拳头也紧紧地攥起了。

而傅显却显然觉得此人再无甚好注意的,他垂下眸去,看着自己怀里的曲红绡,低声道:“回去?”

曲红绡道:“好呀,你打坐这么久,都不带理会我的,我才上甲板上来透透气,不然的话……甲板上有什么意思?哪里有你好玩?”

傅显:“…………”

傅显哑声道:“抱歉,回去我陪你。”

曲红绡的脸上就又露出了她那又天真、又娇媚的两个酒窝来。

傅显再连一眼都懒得看景玄英了,他拥着曲红绡,就只欲转身回去了,美人歪歪斜斜地倒在他怀里,连路都不肯好好走了。

她倒是还记得景玄英,也丝毫没有自己的行为颇符合“红颜祸水”“煽风点火”之势,缩在傅显怀里,还不忘回头朝景玄英喊道:“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

傅显锁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

她甜甜蜜蜜地笑了,搂紧了傅显,颇为安抚地在他的脖颈侧落下了一点薄红,傅显喉结滚动,看着她的目光便暗沉沉的,十足危险、十足蓄势待发。

景玄英已转过了身来,曲红绡主动去吻傅显这一幕,自然就落到了他的眼睛里。

他的指甲都已深深地嵌入了手掌心之中!

这种过度的激动,并非全然因为曲红绡,而是因为他痛恨自己!他只痛恨自己在傅显的一个目光之下,就恐惧得一动不敢动,他痛恨自己已十九岁,却仍未得仙缘、开灵根,以至于无论什么人,都能踩他一脚、令他受辱!

这种痛恨变成了毒火,在景玄英的身体内四处流窜,他蓦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傅显,傅显正在享受曲红绡讨好似得亲吻,一双锐利狼眸却冷冷地盯着景玄英。

电光火石之间,这两个男人好似都已恨不得咬死对方。

景玄英忽然大声道:“好!我等着你!”

说罢,哈哈大笑,转身回甲板上去了。

而傅显的眸色更黑,他扫了一眼曲红绡无辜的笑容,搂着她回舱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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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红绡说,甲板上无甚意思,哪里有傅显本人好玩。

这种好玩自然是具有一种奇异的意味的,这种好玩当然也与这男人充满爆发力的腰身和冷酷残忍的心性是有关的。

他极喜爱听曲红绡的声音、看曲红绡面色酡红的病态模样。

而今日,他显然没有收敛自己酷烈的心性,他的心肠与身躯都好似是铁打的,绝没有半分要饶恕她的意思。

这是商船、并非客船,舱房虽然也干净,但总归比较简陋,连个窗都没有,此时此刻,只知夜色必定已经降临,却不清楚究竟时间几何。

美人正缩在傅显怀里发抖。

傅显浑身上下的每一丝戾气,都好似已消失得无隐无踪,他半靠着,一只手搂着曲红绡,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似在安抚她一般。

曲红绡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嗷呜咬了他一口,傅显一动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这么任由她咬。

曲红绡恨恨道:“你这坏东西,你欺负我!”

傅显垂眸看她。

他动了动嘴唇,好似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却把那些话语全吞了回去,只说了一句:“抱歉。”

曲红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半晌,才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娇嗔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傅显:“…………”

傅显哼了一声,没说话。

曲红绡噗嗤一声笑了。

她才不害怕呢,她才不心虚呢。

曲红绡最擅长给大狼狗顺毛了,她把人惹毛了,拿自己给他消了一回气,此刻他浑身上下连一丝戾气都没了,这样冷哼一声,也不过就是为了让她再抱抱他、亲亲他。

傅显的心思真的很容易猜。

于是她果真珍之重之地抱住了她的阿显,又甜甜地在他面上胡乱亲了好多下,伏在他身上,道:“我不过看那孩子实在可怜,这才出手买下他,你可千万不要多想……”

傅显享受了一番曲红绡的顺毛服务,却仍忍不住冷笑一声,颇为尖锐地道:“他可怜?”

曲红绡眨眨眼:“他不可怜么?”

傅显冷笑道:“船上客商八个,人人都有仆从,只有那小子一个可怜?”

曲红绡不说话了。

她的心其实很小,并没有什么“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豪情壮志,她将景玄英买下的唯一理由,就是她要自救,她要试试看,假如救下景玄英的是她自己,假如这个最大的因果被她占了,景玄英是否还是会爱上冷玉微。

但这样的话,却决不能告诉傅显。

她的手指在他的胸膛上划拉着,似乎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傅显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半晌,才堪堪平静下来,哑声道:“你看上他什么?”

曲红绡嘤咛一声,把头埋在了他怀里,不肯说话。

傅显就笑了一下。

这笑容实在残酷得很险恶。

他伸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在她的唇上落下炙热的一息,似是轻描淡写地道:“没关系,等你玩腻他,我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