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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龙人英奇惨无比的死相之后,沅水仙门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来找傅显的麻烦了。
自然而然的,蛛丝阵也就没有被维持下去的必要了。
第二天一早,曲红绡起床之后,就神清气爽地发现空中已经没有那一片烦人的蛛丝了。
她和傅显就打算即刻前往天山。
如何过去,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天山远在极北之地,与沅水相隔甚远,在这个人可修仙的年代里,距离并非不可跨越的天堑,曲红绡初来乍到之时,为了找傅显,以轻身功法全力赶路,花了三天时间,就从天山到了沅水。
但现在,他们却没法子用三天的时间再从沅水赶到天山。
因为傅显的身上还带毒。
即便有了水晶兰,他体内的灵气循环也至多三个小周天,绝不可能做到以功法全力前进。
而且一般来说,除却十万火急,也没有修士会纯用灵力功法来赶路,死费力气!御剑飞行这种事说来虽潇洒,真飞个十万八千里,旁人看你的眼神也跟二傻子差不多了。
凡间有马、驴、骡子等畜力代步,修仙之士自然也有代步用的工具。
最常见的是各类法器宝车,可腾云而起、驾雾而去,据说那平江郊外、虎丘山上,丁氏雍翠万寿园中,便有一辆可称之为至宝的宝车,名为追云车,乃是上一个灵力循环时代留下的宝物,可日行万里。
但此种法器宝车,大都是有主的。
有主的意思不是说这宝车的物权流转问题,而是说……顶级法器往往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追云车一出,天下就都知道,这是平江虎丘、雍翠万寿园的大仙长来了。
曲红绡与傅显显然没工夫冲进这种级别的大仙宗之内去抢一辆飞车。
但若非此种日行万里的宝车,寻常飞车法器、灵鹤灵雁,还不如走水路。
沅水畔的洪江商镇,之所以如此热闹,全因此处乃是西南水路的一个交通枢纽,五溪四通八达,商船络绎不绝,这些商船之上,均有会御水决的散修开路,速度绝不会慢。
他们二人便挑了其中一条商船,给了些钱,换了间舱房,一路出了五溪。
十日之后,商船靠岸,他们到了平江城。
这一趟船就到平江,给再多的钱,人家也不可能北上天山,好在平江比起沅水来说更加热闹富庶,来往商船更多,等个一两日,就能继续等到北上的商队了。
那么这两日,自然是要住在平江了。
平江乃是红尘中一等富贵风流之地,充满了光辉、浮华、焚香、叠石。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说的正是这座城。①
此时正值四月,烟霞之下,烟柳画桥,风帘翠幕②,四面荷塘之中,初开的荷叶轻轻摇曳,化作万顷碧波,九曲桥栏却是朱红的。
曲红绡正倚在这朱红桥栏之上,漫不经心地瞧着眼前的美景,魂儿却好似已飞走了。
她站在桥上看风景,却不知桥上的自己也正是一副风景。
傅显没有上桥,他站在桥墩下的一处阴影里,双手抱剑,闭目养神。
他仍然裹着一身紧而粗糙的黑衣,头上带着个斗笠,斗笠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平江富庶,又是四通八达之地,修士遍地走,此地百姓实在见惯了这些以武入道的修士。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几个人敢去直视傅显。
傅显缓缓地睁开了双眸,望向了曲红绡。
清风送来荷叶的淡香,也吹起了她绲了捻金边的翠袖,叮铃一声脆响,原是她的袖坠又与藏于袖中的手镯相击。
平江富庶,在街上行走的女孩子们皆是头脸齐整、钗环珠翠满头的,然则她的体态如兰芝玉树,姿容如花娇柳媚,只是随随便便地往那里一站,就好似已将那座九曲朱桥给照亮了。
许多人都在瞧着她,不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
她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或者完全不在意一般,一只手托着腮,倚在朱栏之上,神色颇为出神,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长眉一蹙、面色微沉。
她不高兴。
傅显定定地盯着她。
只见曲红绡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飞到何处的神魂也重新归位,她伸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辫子,目光不自觉地被一个刚巧路过的贵女头上的珠翠所吸引。
她瞧了人家一路,惹得那贵女用团扇遮面,不住地笑,曲红绡也就忍不住笑了,颊边又荡漾出两个似是盛了蜂蜜的酒窝。
从桥上下来时,她就看见傅显正在瞧她。
曲红绡歪了歪头:“怎么了?”
傅显摇了摇头,沉声道:“走吧。”
曲红绡就跟着他一块儿走了。
修士不似凡人,筑基之后,对人间的食水便没了需要,金丹之后,睡眠也可不要,劳累之时,只需静息吐纳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行数个大周天,即可疲惫全消。
当然,假设此修士所在之地的灵气极其稀薄,那就另当别论了。
平江地下有矿脉,城外八十里处有矿山,天地灵气充沛,并不存在上述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傅显是个中毒的,曲红绡是个换芯的——感觉好像灵魂和肉|体融合的不是特别得劲。
所以他们都会累,必须要休息。
因此他们在城内一处客栈住下了。
这处客栈名叫悦来客栈,乃是整个平江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客栈,要价并不便宜,然而傅显随手就掷出一片金叶子,定了两间相邻的上房。
上房之内,还有温度正好的洗澡水,水面之上,飘洒着片片花瓣。
修士身体洁净,只因除尘诀学起来并不困难。
但曲红绡还是喜欢洗澡,热水不仅可以使人身体清洁,更可使身体放松。
她美美地洗了澡,用功法将长长的乌发烘到半干,只系了一件轻薄的里衣,大白天的,便上了榻,懒洋洋地窝起来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傅显的脚步声,他正在一步步地往外走,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也没有人能管得住的。
但曲红绡有自信,只要他不亲口告诉她要离开,就绝不会自己不告而别。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敲门。
曲红绡道:“进来吧。”
四个少女鱼贯而入。
她们一人手上捧着件辉蓝色的宝衣、一人手上捧着条月影纱的石榴裙、一人捧着个匣子,还有一人,正嘻嘻笑着,瞧着曲红绡。
曲红绡一抬头,那正嘻嘻笑着的杏眼少女便有些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姐姐生得好美貌。”
曲红绡托腮笑道:“悦来客栈不仅送洗澡水,还送你这般嘴巴抹蜜的漂亮小姑娘?”
杏眼少女噗嗤一声笑了,朝曲红绡福了福身,道:“见过姑娘,我叫雁荷风,山塘街上的雁家布庄、荷风珠翠堂都是我家开的,那位姓傅的大爷买了许多东西来送给姑娘,姑娘此刻要试否?”
傅显?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她抿着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四个小姑娘立刻动了起来,曲红绡穿上轻薄的小衣,套上层层叠叠如烟似雾的月影纱裙。
雁荷风双手一抖,抖出了那件碧绿与辉蓝粼粼交织的宝衣,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此衣之上绣着的孔雀暗纹也隐隐浮动,流光溢彩,分外美丽。
曲红绡本就爱穿好衣、喜好奢华,一瞧见这件漂亮衣裳,面上忍不住浮出笑意来。
雁荷风也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容之中,更多是一种得到赞美之后的自信与得意。
这样的衣裳,绝非凡品,雁家布庄并非大布庄,然而雁氏夫妇的独生女雁荷风却生来有灵根,可吐纳天地灵气,她擅长织作,以自身灵气摆弄织机、穿针引线,这才叫雁家布庄在这偌大的平江城内,也打出了大名气,甚至连雍翠万寿园中大仙长的宝衣,也都由她穿针引线。
这件百翠宝衣,正是她的得意之作,也只有穿在如此艳光逼人的美人身上,才方能不蒙尘。
雁荷风不会梳复杂的发髻,于是在给曲红绡穿好衣裳之后,她便指挥另外两个擅梳头的少女上前,给曲红绡梳头。
她的头发如鸦羽一般漆黑而富有光泽、如海藻一般浓密而柔软。
半刻终后,她的头发已被绾成了云朵儿一般的发鬓,微微斜着,不甚整齐,反倒是有几分凌乱,好似她是刚刚堕于马下的可怜女儿一般。
这便是堕马髻。
她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把流光溢彩的金梳。
艳带画银络,宝梳金钿筐。③
曲红绡瞧着镜中人,不由一笑,随口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他亲手挑的?”
雁荷风笑道:“可不是!姑娘不知道,傅大爷神色太冷,一进我们家店来,伙计还以为是来砸场子的,吓得连话都不敢说,谁知傅大爷抬手就是一叠金叶子,叫我们把店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掌掌眼。”
少女们许是也发现了曲红绡的脾气很好,于是便一点儿不怕她的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了。
一个道:“谁知我们一连拿出了十几件宝衣,他的眼睛都没抬起来一下,不屑极了,似乎完全瞧不上!”
另一个道:“荷风姐姐没法子,才把她宝贝得不得了的百翠宝衣拿出来呢!”
雁荷风看了一眼曲红绡,忽然叹道:“如今才知,那些衣裳的确都是俗物,全然配不上姑娘的。”
一个忽嘻嘻笑道:“傅大爷面冷,谁知心却很细,不仅知道要送衣裳,还知道要送首饰,不仅知道要送首饰,甚至还知道要送我们这些会梳头的人来呢!”
另一个道:“只是傅大爷这般有钱,为何不替自己也换一身好衣裳穿戴穿戴?”
曲红绡瞧着她们叽叽喳喳,唇角含笑,并不做声。
正在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傅显立在门口,抬脚而入。
一瞬间,说话的声音就都消失了,四个小姑娘捂着嘴吃吃笑着,风一样的跑了。
这屋子很是精致,梳妆台前,屋顶垂下一片新绿珍珠罗纱,木窗开了一线送入清风,碧纱飘飘。
傅显沉默地抬头,去看倚坐在镜前的人。
然后,他的呼吸忽然停滞了一瞬。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坠鬓斜,发交加。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