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起一盏灯,在光亮中,曲皇后怔怔出神。
一直到外面飞红通传太女到了,她才恍然回神,抬头看着迎面走向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长大了。
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跃跃欲试的攻击性,走路时裙角带风,丝毫不拖泥带水,就如同沈玉耀在朝堂上做事的风格,从不曾犹豫不决。
恍惚间,那个之前会窝在她怀中撒娇的小女儿,像是一幅画卷,还能看见栩栩如生的脸,却再也寻不见彼时那个人了。
“女儿见过母后。”
沈玉耀上前见礼,疑惑的望向皇后,“母后在看什么?”
“没什么,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皇后将那让她陷入回忆的东西放入一旁的木盒子里,拿小锁锁上,就像是将那一部分记忆,锁入了最深的心房。
沈玉耀看见了,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银锁。
是小孩子用的,会挂在脖子上的东西。
原主有一个,就放在皇后那里,是个金锁,而这个银锁,一看就知道是谁的。
毕竟如果是普通人的,皇后不会拿出来看了又看。
“母后,真的是三哥他动的手吗?”
其实沈玉耀希望不是申王,虽然申王确实很烦人,不止一次沈玉耀都想着彻底将对方搞下线,但是沈玉耀很矛盾。
矛盾的点在于,曲皇后对申王感情很深。
所以如果真的要对申王做什么,那一定会让曲皇后伤心,对于现在的沈玉耀来说,曲皇后是个很重要的人。
她不想让曲皇后伤心。
沈玉耀以为曲皇后面对这个问题,或许会选择隐瞒一部分事实,以此让沈玉耀不要对沈清瑾满腹怨恨。
但结果是她点点头,直接给了沈玉耀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确实有谋害君主的心思,哪怕他下手并不是如何的重。”
不过是一些补药,皇帝如果是个身体健康的人,吃了大不了就是上火严重,会内热一段日子,只是会大病一场,倒不会害人性命。
只是谁知道,皇帝的身体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正常人的身体,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已经病入膏肓。
而那些补药,就是让皇帝直接命丧黄泉的帮凶。
现在皇帝还没有死,但是距离死已经一天比一天近了。
沈玉耀沉默了很久,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母后打算如何处置三哥?”
其实她在知道答案时,一度想着要将沈清瑾绳之以法,送他上西天的。
“你是不是想要杀了他?他做出此等忤逆之举,确实该杀。”
“可是玉阳,他是我的儿子,是你的兄长,我真的不忍心啊。”
她还记得当初怀孕十月,究竟有多么的艰难,那时候她刚入宫不久,曲父领兵攻西北,守家卫国,命在旦夕,而郑家则咄咄逼人,寸步不让,郑婉婉视她为死敌。
她那时候已经看过许多宫中的阴私之举,害怕孩子被人害,也害怕自己被人害,甚至孩子诞生后,她为孩子打造银锁,而非金锁。
银锁可验毒,时时刻刻让她确保孩子是健康的。
她每天都要去看孩子,生怕孩子有一日就死的无声无息,那么多日日夜夜的牵绊,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孩子,到可以游刃有余的应对孩子的一切。
她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而这,换来的是二十年后的母子离心,父子相残,兄妹相杀。
是她只要想一想,都会心中无比疼痛的程度。
烛光下,曲皇后眼中细碎的水花晶莹剔透,与复杂肮脏的人性完全不同。
至少这一刻,曲皇后的感情是真挚的。
“母后,女儿可以向您承诺,不主动动手。”
沈玉耀最多就是做到如此,她不可能再退了,皇权之争,本就是退一步粉身碎骨的争斗。
曲皇后闭上眼睛,一滴清泪落下,坠在桌上晕开一片深痕。
“不必,这是他罪有应得,无须留情。无论是生是死,他都是我的孩子,是我教子无方,无论什么罪,让我与他一起承担吧。”
曲皇后对沈玉耀的爱,是她会不偏不倚,不会要求沈玉耀为了她去放过沈清瑾。
而她对沈清瑾的爱,是她从始至终都会挡在沈清瑾面前,为他遮风挡雨。
“母后,您不要再抛弃我了。”
沈玉耀不愿意,凭什么沈清瑾的过错要让皇后跟着一起承担啊?
就应该谁的问题谁自己抗!
曲皇后闻言,身躯一震,她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的孩子被抱走,离开了她。
那时候迫于帝后权力而退缩的她,就等于是抛弃过这个孩子一次了,难道十五年后,她还要再抛弃一次吗?
“玉阳,不用担心,母后绝对不会再抛弃你了,只是母后也不能抛弃另一个孩子,你兄长他罪无可赦,剥夺他的皇子身份,将他流放岭南,如何?”
为沈清瑾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是皇后最后的温柔。
沈玉耀这才冷静些许,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错,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也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无论是哪个掺和其中的人,都没办法感觉到一丝快乐。
说来说去,都是沈清瑾的错!
他脑子被驴踢了吗?没事儿干为什么要对皇帝下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沈玉耀是越想越气,她干脆在第二天下了早朝后,出宫往申王府去了。
这还是沈玉耀第一次登临申王府的大门。
沈清瑾知道沈玉耀来了的时候,直接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一直到沈玉耀看见沈清瑾,沈清瑾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改变,甚至更加嘲讽了。
真的是仇恨值拉满。
沈玉耀踢开滚到脚边的酒坛,她静静看着那个喝的浑身都酒臭味,披头散发的失败者。
沈清瑾本来想要嘲讽沈玉耀,但是当沈玉耀毫无波动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时,他陡然大怒,根本没有办法维持淡定的表象。
“看什么?你的亲生兄长被你打败了,然后沦为一个阴沟里的老鼠,是不是觉得我很丑陋?”
沈清瑾哈哈一笑,随手又往嘴里到了一口酒。
那些酒水进肚,就像是白开水一样,没有让他产生丝毫的刺激感。
“什么味道?”
沈玉耀总觉得这屋子里还飘着一股清淡的香气,不仅仅是酒水香味。
“臭味!是一个死人,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腐臭味道!尊贵的太女殿下,是不是完全没办法闻这种味道啊?要不要出去,到太阳底下晒一晒,省的被染上臭味。”
沈清瑾说罢,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他这个动作,才让沈玉耀发现,他瘦了很多,简直就像是皮包骨一样。
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了。
“你喝醉了,给申王殿下醒醒酒。”
沈玉耀感觉她没办法和现在的沈清瑾顺利交谈,干脆就吩咐身后的于三,动手。
于三看了一眼,从门口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直接全泼在了沈清瑾的脸上。
她动作很快,身边带了一些风,风吹到沈清瑾脸上,寒凉让沈清瑾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一直沉醉于虚幻世界的脑子,就像是早已生锈的齿轮,只能磕磕绊绊的运作,根本没办法顺利的使用。
“清醒了吗?”
沈玉耀找了个还算干净的位子坐下。
目光触及沈玉耀身上青色的衣袍,沈清瑾扯了扯嘴角,控制自己跪了下去。
“臣,给太女请安。”
“不必行此大礼,你是申王,还没有变成庶人。”
沈玉耀动也不动,受了沈清瑾的礼,还在沈清瑾起来的时候说道:“这个礼,孤是代父皇母后受了,算是你偿还父皇母后对你的养育之恩。”
沈清瑾神色木然,甚至沈玉耀这种话都没有办法让他愤怒。
如果是以前,心高气傲的他早就怒不可遏了,可是现在,已经被酒水侵蚀的身体,没有办法承载浓烈的情绪,以至于他麻木的像是一根木头。
“你好像很不喜欢我这样说,也对,毕竟你不过是个白眼狼,对疼爱自己的父亲下手,沈清瑾,你也配为人子?对君主下手,你也配为人臣?”
“那又如何,若我赢了,一切都不一样。”
现在沈清瑾可算是想明白了,他知道沈玉耀今天到这儿是为了什么。
所以他也不装了,直接扯开了这一层面具。
“孤同意你说的,史书由胜利者编写。”
沈玉耀早就知道沈清瑾会这么说,那是她绝对不能同意的观点,“但是你不应该毫无人性,没有一个真正的君主,会像你一样,如此不是东西。”
“你骂我?沈玉耀,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
不过是半斤八两,竟然还在这儿说他!
沈清瑾就看不惯沈玉耀这副模样,“先皇后多么疼爱你啊,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一般,还有先太子,他更是对你比对我们这些兄弟,好上千百倍!可是你做了什么?你以为你躲在后面,推波助澜,你就能独善其身吗!你就无辜了吗!你也是个刽子手,还有脸站在岸上,嘲笑我不是人!”
沈玉耀承认她的无视,同样是帮凶。
但是她对皇后太子没有多少愧疚,因为没有感情。
和对曲皇后完全不同,沈玉耀承认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她在这上面,心天生就是偏的。
不过结局如何,和她个人的感情关系也不大,因为她要走这条路,她就必须得将所有挡在她前面的人搬开。
“我没有想过杀他们,是时局如此,就好像我也没有想过要杀你。”
沈玉耀伸手,于三拿出装有圣旨的盒子,双手递上。
沈玉耀将它放在桌子上,推开盖子,拿出明黄色的圣旨,按理说,她应该端正的站在院中,在申王府所有人面前宣读圣旨。
而申王府的人,都应该跪在地上仔细听,最后谢恩。
但是她没有,她不光没有宣读,还将圣旨扔给了沈清瑾,态度十分随意。
“你该庆幸,父皇对你还留有一丝父子之情。”
沈清瑾面上浮现一丝冷笑,什么父子之情,若真有父子情深,何至于以前不将他放在眼里,太子死了,甚至还选他妹妹继位,也不愿意选他。
一个公主继位,父皇迟早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见沈清瑾一直捏着圣旨,并不打开看看,沈玉耀也懒得留下来等沈清瑾想通了,她转身就走。
可在她到了门口的时候,碰上了另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两个熟人。
“石大人,江大人。”
正是石炳生和江朱韬这两位难兄难弟,他们最近手头案子挺多,而且不少都是悬而未决之案,之前郑家的案子,还有柳暗花的案子。
今日他们前来,是因为石采文告诉了石炳生一个重要的消息。
石晓晓手里有柳暗花,为了取信于石炳生,石采文甚至将之前她从石晓晓的屋子里搜出来的柳暗花拿了出来。
只不过那个柳暗花,缺了个角。
石采文正是发现了自己保存的柳暗花有缺失,才会将真相告诉石炳生的,因为她无比确定,柳暗花缺失必定是石晓晓动的手。
而且石晓晓将东西拿走,是去害人了,要害的不是别人,正是申王沈清瑾。
石炳生得知此事后大惊,赶紧通知妻弟,一起到申王府看看。
没想到正好碰上沈玉耀从申王府出来。
“臣见过太女殿下。”
两人只好先按住焦急的心情,下车给沈玉耀行礼。
见他二人面有急色,沈玉耀心里一惊。
申王不可能跟郑家的事情有关,想要郑家死的人里,申王排第二,绝对没人排第一。
所以他们找申王,绝对是有关柳暗花。
再稍微联想一下之前石采文跟她说过的事情,以及刚刚在申王屋子里闻到的香味,沈玉耀直接确定了。
申王在吸食柳暗花!
所以申王的瘦骨嶙峋,不一定仅仅是因为他成日里酗酒,光喝酒不可能让一个人短时间内瘦成那副骷髅一样的样子。
糊涂!糊涂啊!
一个王爷,先是对皇帝动手,后又去吸食柳暗花,甚至在知道自己吸食后,还没有停!
沈玉耀很确定沈清瑾没有停过,一两次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效果”。
“两位大人办案,自行入内便是,孤要离开了。”
沈玉耀不打算再管了,沈清瑾身上的事情,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她碰一下,都觉得脏手!
见沈玉耀没有阻止的意思,石炳生和江朱韬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事情牵扯皇族,若是太女阻拦,他们还真没办法好好查下去。
“谢过太女殿下,恭送太女。”
等沈玉耀坐上马车离开,两人连忙入府,随后大理寺的人就过来,将申王府给围起来了。
沈玉耀走后,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去了石府。
石炳生突然找到了申王头上,她得了解一下情况。
到石府的时候,因为沈玉耀没有提前通知,所以石采文没有好好出门迎接,而是石采文身边的丫鬟将沈玉耀引入府中。
两人本来私交便不错,倒也不用太在意那些虚礼。
石采文得知沈玉耀前来,神情惶惶的赶到中厅待客,一进门便直接请罪。
“见过太女,臣女来迟,让殿下久等,请殿下恕罪。”
“是我来得及,没通知你,你起来吧。”
沈玉耀摆摆手,让她赶紧坐下,“我刚刚去了申王府,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石江两位大人,你是不是将石晓晓的事情,告诉石尚书了?”
石采文起身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后站直,神情阴郁的低下头,“是,殿下料事如神。”
“你不必如此,此事不是你的责任。”
沈玉耀见她那样,就知道石采文是在自责自己没能阻止石晓晓,甚至最后的柳暗花还是从她手里出去的。
“但若非臣女监管不力,又怎么可能让她再次用此物害人,还是害得皇子,若陛下得知此事,必定会龙颜大怒。”
查来查去,最后根源竟然在刑部尚书的府上查出来了,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沈清瑾已经并非皇子,他是庶人沈清瑾。况且,石晓晓不过是你堂妹,还是远房堂妹,此前从未在一起生活过,父皇不可能因为一个远房亲戚,就牵连到石尚书头上。”
话是这么说,但是向来有买卖柳暗花,则牵连全族的规定,最后石炳生到底能不能保住官位,全看他在皇帝心中分量如何。
这些年,石炳生贵为朝堂中寒门官员之首,曾经与世家大族的代表郑家与杨家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现在郑杨两家都已经没落,郑家更是直接被灭了族,平衡已经被打破。
石炳生他若是勤勤恳恳,一如既往的工作,便也罢了,皇帝多少还会念着他功劳苦劳都有,但若是他犯了大错,治家不严,那就不一定还能稳稳坐在寒门之首的位置上了。
沈玉耀也只是一个猜测,她没有跟石采文说,担心石采文想太多。
但即便她不说,石采文也能明白。
于是她一咬牙,直接跪下了。
“殿下,臣女自请出京,为殿下效力,还请殿下保臣女父亲一命,保石家无虞!”
石采文知道最近沈玉耀一直想要找个合适的人,去西北那边代替杨可卿,处理棉花的事情,让杨可卿回来。
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女子学堂开启,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石采文也在努力,若是这个阶段去西北,几乎就是放弃此事了。
沈玉耀明白石采文的意思了,她是用自己现在入朝的一个机会,为她办事,为父求情。
杨可卿有功,又急于回来,石采文过目不忘,乃是天纵奇才,别人去西北,肯定稳不住杨可卿手上的东西,但是石采文去就不一样了。
她绝对能做到。
是让石采文留在京城,还是将她外放一年半载,换杨可卿回来,其实后者更合算。
因为石采文的文学造诣很高,就是去读女子学堂,公主和大儒们也不能教她什么,让她去教还差不多。
“你确定?不后悔吗?”
沈玉耀问道。
石采文摇摇头,“石晓晓就在我身边,我却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她就在我眼皮底下害人,我不能阻止她,本身就有过错。父亲想来也是这个想法,所以才会义无反顾的去申王府。”
世间之事就是如此的不讲道理,恶人从来不会自省,好人却为自己画地为牢。
沈玉耀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你确定,那就去吧,等你到的时候,顺便见见杨可卿,你们一别数月,想来很是想念对方。”
石采文神情恍惚了一瞬。
倒不是想念那个对手,而是想念曾经可以无忧无虑,肆意妄为的日子。
“是,臣女遵命。”
石采文不想在家中犹犹豫豫,她给父亲留书一封,又去见了一面母亲,告知母亲自己要出远门一趟,不日即归,便简单收拾了行礼,直接骑马走了。
她只带了十几个侍卫。
武功不行,但是骑术很好,身上还有钱,轻装上路的话,应该两三天就能到合川。
小江夫人一直在哭,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夕之间,她的女儿就要远行,甚至归期不定呢?
明明前几日,女儿还在说,她要去女子学堂,日后为太女效力的。
小江夫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有些风雨即将降临到这片宁静之地,而她的女儿,用自己尚且年幼的身躯,为他们遮风挡雨,最后躲过了一次灾难。
沈玉耀叹口气,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干脆回宫了。
她需要在那些女子学堂的人中,挑选一些平日里才学兼优的人,好好培养。
还要跟朝堂上那些大臣接触接触,互相之间了解一下彼此的脾气,让政策能实施的更加顺利。
真的是忙得不行。
而在她刚回宫的时候,她的姨兄元石陆,正在元家,铁青着脸,看着面前的一场闹剧。
这场闹剧的主角,是他的亲妹妹元清影,还有时任编撰学士的丁原。
在其他同期陆陆续续被外放做官的现在,丁原还呆在翰林院,不是他有多么热爱翰林院这个地方,主要是他想留下来,等待京城官位的空缺。
本来如果他能和元清影成亲,有一个在宫中做禁军统领的大舅哥,他的未来绝对是一片光明,更不要说元石陆和当今太女关系匪浅,那简直就是一条通天大道啊!
就是怀抱着靠元家发迹的愿望,丁原才一直等在京城的。
可谁知道,眼见就要成亲,丁元马上就要成为一家,元清影突然悔婚了!
丁原之前就被石家悔婚过,那时候他们没有他交换庚帖,没有写婚书,也没有送过聘礼,那一次被退婚,丁原勉强认了。
谁让他那会儿也想要高攀杨家的姑娘呢。
但是现在不一样,丁元两家什么流程都走了,最后一步的时候说退亲,这不是打丁家的脸吗?
丁原当即不干了,直接找上了元家。
谁知道他开口的时候,元父和那位继夫人均是一脸迷茫,似乎都不知道婚事被退了的事。
这下丁原明白了,原来全是元清影一人的想法,这个事实比元家看不上丁家,最后悔婚,还让他难受。
那不就是元清影看不上他吗!
他哪里不好,竟然让元清影这么嫌弃!丁原是越想越气,遂而上门来质问。
在他上门的时候,元父和继夫人也在质问元清影这件事,想问问她到底是想什么。
元清影自然是实话实说,她就是想要入学女子学堂,并不想就此嫁人。
结果元父和继夫人勃然大怒,呵斥她痴心妄想,绝不会让她跟不安分守己的女子学。
他们说话难听,元清影并不难过,但是见他们死活非要让她嫁,甚至丁原还上门来了,她觉得有些难以招架。
去叫祖母肯定不行,祖母年纪大了,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故而元清影叫来了元石陆,元石陆一听是妹妹的事,直接同禁军那边告假回来了。
然后就坐在这儿看他们唱大戏。
准确的说,是看元父和继夫人,丁原倒是还好,他是苦主,他有必要找过来。
妹妹能想开,元石陆很高兴,至于丁原那边,本来丁原就是想要借着元家往上爬而已。
元石陆本来想着两边好好商量一下,最后定下一个章程便是,谁知道他坐了一会儿,茶都喝了一杯了,元父与继夫人的话还在指责元清影上,而丁原那边则是到处煽风点火。
没有一个人像是要解决问题,他们更像是想要解决弄出问题的人,也就是元清影。
“够了!”
在继夫人说女子就应该嫁人,出去从政那是抛头露面,以前都是商籍下贱的女子才会做的事情的时候,元石陆放下茶杯,沉声呵道。
继夫人一愣,有些惧怕的闭上了嘴,元石陆看她的眼神很不友好,里面甚至闪着寒光,像是下一刻就会直接给她来上一刀。
元父也惧怕这个儿子,平常是一个屁都不敢放,今日完全是借着元清影的事情在这儿逞威风。
如今看儿子生气了,他也不敢说话了。
见元家人不说话,丁原暗骂一声孬种,上前问道:“元统领,你身为禁军统领,官居三品,于品级上,丁某远比不上你,但是你我均为朝廷命官,此等骗婚,说出去实在是欺人太甚!”
“并非骗婚,若你愿意,可等我十年。”
不等元石陆搭话,元清影先开口说道。
按照女官的规定,年满二十五岁后,就可以选择是嫁人还是继续留在宫中。
元清影可以选择嫁人。
但丁原不可能等元清影那么多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一个年轻人的官场,又能有几个十年,消耗最美好的一段年化在官场上,丁原肯定不愿意。
但是就这么放开元家,放弃攀高枝的机会,丁原也不愿意。
元清影看出丁原的想法,心底愈发坚定要入宫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良人。
是她以前想的太多,自怨自艾,竟然觉得人生就这样碌碌无为的过下去,并没有什么。
怎么会没有什么?她还有大好时光可以度过,怎能浪费时光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
“丁公子,我并非不讲理之人,今日一事,是我对不住你。日后若丁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欠你一份人情。”
元清影自始至终说的都是我,可见这份人情是要她来偿还的,这也是丁原一直不肯松口的原因之一。
一个女子的人情,他要来何用?
若是那位太女的人情,他一定会直接答应,可元清影就是个普通的小官之女,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她有个好哥哥。
丁原的目光不住的飘向元石陆,显然他是想要元石陆的承诺。
元石陆见此,知道丁原也想明白了,他站起身,向丁原抱拳道:“今日确实是我元家对不住你,丁大人,你我共同在朝为官,为陛下与太女效忠,日后共处的日子还长,这样吧,若是日后丁大人有什么需要,只要不违背君主之意,元某必定做到。”
“哥!”
元清影皱眉,这是她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元石陆来承担后果?
元石陆对她摇摇头,只有这样,这件事才能完满解决。
丁原满意了,最后带着家丁将聘礼抬走,还留下了庚帖,拿走了自己那一份,这份亲,算是白议了。
好在最后没有结成仇。
等丁家的人都走了,元父才瞪了元清影一眼,甩袖离去,继夫人埋怨的看了兄妹俩两眼,最后问道:“清影日后难道不成亲了吗?”
“她若为女官,就不能成亲了。母亲日后还是管住自己的嘴,当今圣上定下太女继承大统,像什么抛头露面乃是贱籍所为的冒犯之语,还是莫要说了,小心祸连九族。”
继夫人原本只是个妾室,没读过书,多年来还被其他出身高的贵夫人们排挤,更是说话不知深浅。
但是她骨子里还是有对皇权的惧怕,想到自己那句话被太女听见,妥妥就是在谩骂太女,她立刻闭了嘴。
“你知道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清影的婚事不成,她底下的弟弟妹妹们……”
“其他人嫁娶随意,若清影能入东宫为女官,那是我元家之幸,岂是区区一个丁原能比的了的。”
“是是是,你说的是。”
继夫人嘴上应和,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副不屑的样子,显然根本就不觉得他说的话是对的。
等她离开,元清影低下头,小声同元石陆说:“抱歉,我让兄长失望了,还让兄长白白背上人情。”
元石陆摇摇头,“你我兄妹,本为一体,不过是个人情罢了,若是能让你从此天高海阔,十个都值得。”
生母留下的妹妹,元石陆自小疼爱她,妹妹身体不好,元石陆更是成日里担惊受怕。
其实元清影不嫁,反倒是元石陆希望看见的,丁原确实不是个好人,他也希望妹妹能在清楚自己未来要走什么路的时候,再做出嫁人的选择。
“我希望,以后你能遇见一个人,是你真心想要嫁给他的那种,你想清楚了一切,确定自己想与那人长相厮守。”
若是找不到那个人,那便继续寻找下去,直到找到的那一天。
元清影眼底漫上一层水雾,她重重点头,“好!”
“乖,去读书吧,多读一些圣贤书,多多了解官场里的事情,你一定能入东宫,到时候,兄长每日接你出入宫闱。”
元清影连连点头,开心的不行,她像是挣脱了一直压在肩膀上的大山,人就像是翱翔在天际的鸟儿一般,自由极了。
也开心极了。
有人得家人相助,得偿所愿,兴高采烈的奔向未来。
有人却被家人指责,被伤的遍体鳞伤,努力逃离,又心怀不舍。
杨可卿回府,她带了一身的疲惫,今天她跟着那个贩卖棉花的商人去合川,去看了塞外种植棉花之地。
那是一片沃土,在大庄境内,若不是最近她得知了棉花的存在,甚至都不知道,在大庄内竟然有一户人家,世世代代培育棉花。
哦不对,太女称作棉花,实际上当地人称作云花,只是用来做观赏之用,那一户人家研究云花,也不过是为了让云花的花朵开的更大,更加美丽。
结果倒是正中杨可卿下怀,云朵越大,里面的棉越多,太女说过,棉花就和木棉一样,是可以保暖的。
木棉轻薄小巧,棉花厚实一些更好。
推开门,里面等待她的是她最熟悉的人。
“小姐,您回来了。”
素雪喜出望外,盼了两三天,可算是将杨可卿盼回来了。
“恩,家中如何了?”
对杨可卿来说,这句话就是随口的问话,更像是在询问她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并没有其他意义,至少没有大部分人对家人的担忧。
如果那些人也能被称作家人的话,那杨可卿心里,只有对那些人的怨怼。
“还是老样子,只是夫人她一直在说,想要见见您。”
老样子,就是指被断了柳暗花的杨成业和杨栋,成日里撒泼打滚谩骂,各种手段都用上,想要得到柳暗花。
而刘夫人,则一直不原谅杨可卿,成天成日的骂杨可卿是养不熟的小畜生。
杨可卿已经习惯了,她嗯了一声,准备洗漱一番就去看看刘夫人。
她对父兄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在柳暗花的折磨下,他们已经丧失了人性,没有办法沟通。
只有母亲,她一直想要说服母亲,让母亲能够体谅她的痛苦,明白她的为难。
可是没有用。
杨可卿简单洗漱过后,往刘夫人在的院落走,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了刘夫人谩骂的声音。
细数过往的事情,然后骂一句杨可卿就是个没有心的孽障,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在杨可卿刚出生的时候,掐死这个小畜生。
素雪听着那些恶毒的话语,都觉得难受,她频频皱眉,看向杨可卿,希望杨可卿能赶紧离开。
但是杨可卿就像往常一样,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里头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叫骂。
为什么刘夫人要那么恨她?
她明明从小就很听刘夫人的话,从来没有像舅舅一样,趴在刘夫人的身上吸血,也没有像父亲一样,对刘夫人冷漠至极,更没有像兄长一样,对亲生母亲态度冷淡,犹如陌路人。
父亲总说刘夫人眼中只有那个弟弟,若不是看在刘夫人为他诞下一双儿女的份上,他肯定要休了她,让她滚回她心心念念的弟弟身边,看看刘家人愿不愿意赡养她。
而兄长则认为在母亲心中,那些表兄表弟更为重要,因此对母亲心灰意冷。
她则觉得,母亲的爱虽然不明显,但一直都有,母亲是爱她的。
可是现在她突然明白,母亲对她的好,究竟是因为她是母亲的女儿,还是因为她是杨家的女儿?
恐怕是后者吧。
因为知道以后她嫁人,能嫁到一户高门,所以才会愿意对她笑,教导她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高门贵女。
那些几乎苛刻的要求,原本杨可卿觉得是母亲对她寄予厚望,才会对她比对别人更加严厉。
但是现在看来,那些严厉分明全是私心。
被他人嘲笑出身小门小户,所以想要教出一个真正的高门贵女,知道寻常女子不可能入皇家的眼,所以为她造势,替她扬名。
杨可卿觉得可笑,亏她自诩将世事看的清楚明白,却不知她从来都只是俗世一庸人。
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女儿。
她同样会被情感左右,同样会自欺欺人。
“小姐,天冷,小心着凉。”
倒春寒还没过去,合川夜里的风比京城还要凉些。
“素雪,你说女儿又该如何回报父母的生育之恩,难道,要剥皮削骨,方能偿还?”
“小姐!您可千万别想傻事啊,您为太女殿下办事,只要熬过这段日子,日后风光无限!”
素雪听出杨可卿那些灰心丧气的想法,赶忙劝说。
杨可卿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你说的对,我还有更多事情要做,但这份生育之恩,我不得不报。”
随后她掏出一把匕首。
那是太女赐给她护身用的匕首,锋利的很,碰一下刀刃,就会被划伤。
素雪被吓得一身汗,瞪大眼睛看着杨可卿。
杨可卿拔下头上发钗,黑发披散,随后一道寒光闪过,缕缕青丝落下。
断发如断头,以此还父母。
杨可卿低头看着地面,寒凉如水的地面上铺了深深浅浅的一层,风吹过,有发丝飞起,落入一旁,混入草泥之中。
“命人打扫起来,送给夫人,让她从今日起,便当她的女儿,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