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诞生的过程还算顺利,但赵眠还是不可避免的伤了元气,太医们希望他能静养一段时日。所谓静养,并非是一直躺在龙床上不动,而是让自己处于一个全然放松的状态,避免情绪过大的起伏,这一点对赵眠来说实属不易。
北渊盛京的情况扑朔迷离,他做不到不去关心。还有便是,成为父亲的感觉太过玄妙,即便他有大半年的时间做心理准备,每每看到摇篮里那个和猫一般大小的小家伙时,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真的是他生出来的吗?他怎么做到的。
小皇子好小一只,他要长成多大才会开口叫他父皇。
他能做一个好父皇吗?
当然可以,没什么事是他赵眠做不到的。
初为人父都是忐忑的,一国之君也不能例外。年轻又要强的帝王对自己要求严苛,即使永宁宫有三个精挑细选的乳母供他差遣,即使上皇和丞相提出由他们暂时照顾小皇子以便他能安心静养,他还是会尝试亲力亲为地照顾小皇子——当然,喂奶之事除外。
小皇子的摇篮就放在龙床旁边。小皇子夜里啼哭,第一个赶到摇篮边的永远是他父皇。
赵眠虽然喜欢孩子,但论带孩子的熟练度,他甚至比不上魏枕风。只看他按照乳母教的方式,略显生疏地抱起小皇子,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和他说话。
“你不要哭了,你在朕肚子里的时候明明那么乖,怎么一出来就这么爱哭呢。”赵眠疲倦又无力地说,“朕已经给你抱抱了,也唱了摇篮小曲给你听,你给朕一点面子好不好。”
小皇子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
赵眠低头看着小皇子被眼泪打湿的鸦羽似的长睫,突然感到无比的挫败。
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连自己襁褓中的儿子都哄不好。
乳母听到小皇子的哭声,早早便等在了门口,无奈没有皇上的命令,她不敢擅自出入皇上寝宫。
赵眠不得不承认,靠他一人无法让小皇子停止哭泣。他心灰意冷道:“进来罢。”
乳母小心翼翼地从赵眠手中接过小皇子,只看了一眼便道:“皇上,小皇子一定是饿了,奴婢抱他去偏殿喂奶。”
赵眠木然地点点头:“好。”
小皇子的嗓音十分嘹亮,哭起来的时候半个永宁宫都能听见。他被乳母抱走后没多久,赵眠就听不到他的哭声了,寝宫内重归宁静,赵眠却再没了睡意。
江德海端着补药进来时,赵眠正捧着一本诗集,状似在看书,却是双目无神,半天没有翻一页。
江德海问:“皇上可是心情不佳?”
赵眠面无表情道:“为何朕哄不好小皇子,乳母却可以。”
江德海笑道:“小皇子只是饿了,谁给他喝奶谁就能哄好他。”
道理赵眠都懂,可他心里还是不痛快。
“相比朕,小皇子显然更喜欢乳母。”赵眠自暴自弃地发脾气,“就是因为朕没奶给他吃,他就把在朕肚子里的十个月全忘了。”
此刻,江德海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江德海是伺候赵栖的老太监,算是看着赵眠长大的。他深知皇上是最要脸面的人,能说出“朕没奶给他吃”这种话,可想而知皇上心里头是真郁闷。
“小皇子出生才几日,哪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江德海劝道,“其实皇上不必为小皇子事事亲躬,一切交给乳母就好。”
“可小皇子是朕的孩子,朕怎么能不管他。”赵眠闷声道,“以前父皇和父亲就是亲自带朕的。”
江德海笑道:“当年太上皇和萧相带皇上的时候,也是乳母帮衬着的。敢问皇上,您现在是更喜欢太上皇,还是乳母呢?”
赵眠表情出现松动。
江德海不愧是宫里的老人,几句话就说到了他心里。
江德海乘胜追击:“皇上今夜好好休息,小皇子由乳母看着,绝对不会有事。”
赵眠看着空空如也的的摇篮,犹豫片刻,勉强答应下来:“好吧。”
没有了随时可能发出啼哭声的小皇子在身边,赵眠终于睡了个好觉。他放弃亲自带着儿子睡觉了,等魏枕风回来,让他去带。
转日,赵栖和萧世卿来永宁宫时,江德海将赵眠的异样告知了两人。
赵栖忧心忡忡道:“眠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刚刚升级当父亲都是这样的,他需要彻底放松一下。”
刚好正月十五即将来临。上元佳节是南靖最盛大最热闹的节日,往年赵栖和萧世卿都会带着孩子们出宫夜游。去年赵眠人在北渊错过了一年,今年又因需要静养无法出宫,好在即便只是在宫里也能有不少乐趣。
宫内处处张灯结彩,从早到晚各类杂技歌舞应有尽有。太瀛湖旁,宫人扮起民间小贩,货郎推着车高声叫卖。不仅如此,赵栖还命人把整座灯市搬进了皇宫,以博眠眠一笑。
入夜后,群灯亮起,火树银花。赵眠在家人的陪伴下逛着灯市,看到一盏金龙花灯时,他想起了去年今时,父亲去北渊接他,也送了一盏金龙花灯给他。
去年的上元节发生了很多事,他第一次和魏枕风不是为了解蛊上床就是在那天。如此说来,上元节也算他和魏枕风两情相悦之日了。
魏枕风除夕不能赶到便算了,上元节也赶不及么。
……没用的魏妃。
再绚丽多彩的花灯映在赵眠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灰色。萧世卿看出长子的落寞,道:“小皇子的名字,你想好了么。”
提到小皇子,赵眠打起精神:“朕想了许久都没想到一个特别满意的名字。父亲可有什么想法?”
萧世卿道:“小皇子是你的孩子,名字理应由你来取。”
小皇子也是魏枕风的孩子,但魏枕风只能想出“二蛋”之类的名字。
“皇兄,我有个好主意!”赵凛兴致勃勃道,“小侄子就叫‘赵高’吧,以后肯定长得又壮又高!”
赵眠尚未发声,父皇的声音就从一旁传来:“不行,我绝不同意!”
被萧世卿抱在怀里的小公主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仿佛也不同意二哥哥给她的小侄子取这种名字。萧世卿淡声问赵凛:“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赵眠沉思着,眼前是一片繁华昌盛之景,光辉灿烂,生机蓬勃。
一如他的南靖,他的江山。
“‘繁’,取兴盛繁华之意,”赵眠决定了,“小皇子叫赵繁。”
“小名‘繁繁’?”赵栖反复叫了几声,露出笑容,“这个不错,我喜欢。”
赏完花灯,众人回到永宁宫探望才有了名字的小皇子。刚出生的婴儿一天一个样,不过五六日的功夫,他眉眼间已有几分神似赵眠,唯有一双璀璨明亮的眼眸,颇有魏枕风的味道。
赵眠总觉得说不定有朝一日,小皇子眼下也会生出一双对称的泪痣。
小皇子的名字已解决,赵眠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也不知东陵秘药的药效有没有遗传到小皇子身上。
但愿程伯言和白榆这对师徒能尽快找到解决此事的办法。
夜里,一家人围在摇篮旁闲聊,赵眠依旧有些心不在焉,余光时不时向一旁的惊鸿剑瞟去。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眠和父亲对视一眼,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赵眠嗓音微颤:“父亲,这是……?”
“未必是北渊的消息。”萧世卿道,“别急。”
上元佳节夜的急报……他怎么可能不急。
“陛下——!”周怀让人未至,声音先传了进来,“陛下您看谁来了!”
赵眠再也坐不住,不顾生产没几日的身体,快步走了出去。
会是魏枕风吗?
一定要是!不回来陪他过除夕他可以不生气,但如果元宵还错过了,他一定、一定要大怒。
赵眠走得太急,险些和周怀让迎面撞上。周怀让吓了一跳:“陛下?”
赵眠鲜少有如此急切之时:“他人在何处?”
周怀让气喘吁吁地指着殿外:“就在门口!”
赵眠正要冲出去,忽然听见父亲叫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失态了。按照国礼,他应当留在原地,宣来人来见他,而不是自降身份去相迎。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如果是魏枕风,失态又算得了什么。
赵眠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殿外站着两个人,风尘仆仆,一路艰辛。
是云拥和花聚,没有魏枕风。
赵眠看了又看,找了又找,还是没有魏枕风。
云拥和花聚见到他,双双俯身行礼:“启禀陛下,正月初九,北渊废太子身死,渊帝重病不起,王爷大事已成。”
赵眠一阵恍惚,甚至来不及如释重负,脑中已然空白。
他似乎变得迟钝了,无法立刻理解云拥和花聚的话。
“王爷大事已成”是不是在说魏枕风好好的,没有受伤的,完成了他的夙愿。
……是这个意思吗?
直到父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赵眠才被拉回了现世。
萧世卿道:“千机院的消息未送到,你们竟先来了。”
云拥道:“回萧相,王爷是怕陛下担心,胜局一定就命我们快马加鞭赶至上京。”
赵眠眼中的雾气渐渐散去,后知后觉地长舒一口气,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
魏枕风没事,他不用一个人养孩子了。
可既然没事,魏枕风人呢?
赵眠神色由如释重负迅速转为凌厉冰寒:“命你们快马加鞭赶至上京?魏枕风自己为何不来?”
云拥和花聚面面相觑。花聚面露犹豫:“王爷他……”
云拥接过花聚的话:“回陛下,北渊朝中局势尚且不稳,王爷一时半会儿无法脱身。”
赵眠眯起眼睛,蓦地笑了一声:“呵,魏枕风怕不是又把自己弄伤了,不敢来见朕罢。”
花聚:“……”
云拥:“……”
萧世卿仅站在宫变一事的角度上说:“宫变成功后,短期内不稳定因素仍在,魏枕风的确必须留在盛京坐镇,否则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
赵眠“哦”了声,缓声道:“丞相倒是很能理解他。”
赵栖扯了扯萧世卿的官服,悄声道:“哥,借一步说话。”
萧世卿跟着赵栖走到一旁,问:“怎么了。”
“不是吧萧世卿,你都陪着我生了三个孩子,你真的没学到点什么吗?”赵栖的表情一言难尽,“亏你还是南靖第一相。”
萧世卿:“……何意。”
赵栖解释道:“眠眠多聪明啊,大局为重的道理他能不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该怪魏枕风的还是要怪,否则当真要便宜死魏枕风了。”
萧世卿沉默须臾:“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