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任自己的情感战胜了理智。
明知道多一夜改变不了什么,明知道明日一早醒来,他们还是要面对一模一样的离别,魏枕风依旧留了下来。
他抱着赵眠去沐浴,帮他穿好衣服,替他擦干头发,将他放进被子里,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看着彼此的脸,呼吸交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眼帘渐重,睡意侵袭。
赵眠不知魏枕风是何时走的。他再次睁开眼时,枕边已经没了魏枕风的踪影。他怔愣了许久,缓缓伸出手,去触碰魏枕风睡过的软枕,只能感觉到冰冷的一片。
这一次,魏枕风是真的走了,应该是等他睡着后才走的。
昨夜他发脾气甩了一地的笔墨纸砚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东宫似乎比平时空荡冷清了不少,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好在这一块的空缺不至于影响到他正常的生活。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一日的安排,他要……要先去给父皇请安。
赵眠来到了父皇的寝宫雍华宫,和两位父亲一同用了早膳。
南靖历代天子的寝宫都是雍华宫,赵栖也不例外。赵眠登基后,雍华宫理应成为他的寝宫。
用膳时,赵栖提起移宫一事:“朕想好了,眠眠,等你登基后,朕先陪着你祖母去燕和园住一段时日。你祖母总是想把小公主接到她那去抚养,说什么我们一群男人养不好女孩,朕也是服了。”
燕和园是南靖的皇家园林,景色宜人,风光旖旎,最适合养老或养病。该园就在皇宫隔壁,搬过去住不会耽误萧世卿上下朝,赵眠若是想父亲妹妹他们了,一家人时不时小聚一次也很方便。
赵栖看着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寝宫,或多或少有些感慨:“朕搬走后,雍华宫就是你的了。”
赵眠道:“父皇,儿臣不想搬到雍华宫住。”
从小到大,雍华宫在他心中一直是父亲们的居所。提到“雍华”二字,他就会想到父皇和父亲。这里承载了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太多有关亲情的回忆,他不想破坏掉这份回忆。
赵栖惊讶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朕的品位太差了,你不喜欢?这好办啊,你可以把雍华宫重新修整一下。”
父皇的品位的确不同一般。雍华宫内有很多精奇古怪,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赵眠道:“儿臣看中了别的宫殿,雍华宫空着即可,父皇回宫时可以继续住,国事繁忙时父亲若要在宫中过夜也不必另寻他处了。”
“好啊。”赵栖笑眯眯道,“皇宫里你最大,你说了算。”
用完早膳,赵栖带着小公主遛娃去了,赵眠和萧世卿则朝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路上,父子二人大致拟了一个陪同赵凛离京剿灭天阙教的人员名单,除了安远侯,还有几位有勇有谋,经验丰富的千机院老手,只要赵凛不蠢到主动送人头,应该不会有危险。
赵眠问:“父亲想让阿凛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萧世卿道,“按嵇缙之的说法,天阙教的势力很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多耽误一日,受天阙教蛊惑之人可能多上成百上千。”
赵眠轻声道:“弟弟也要走了。”
先是魏枕风,再是要搬去燕和园的父皇祖母,现在是才回京没多久的弟弟。
好像在一夜之间,他突然就长大了。
父亲停下脚步,锐利的眼神向他看来:“有心事?”
赵眠默然不语。他知道他的心事逃不过父亲的眼睛,但他的心事又如何能说给父亲听。
他的父亲永远是强大而冷静的,自己那点不理智的离愁别绪,哪里入得了父亲的眼。
“是因为魏枕风?”萧世卿道,“昨夜他已离京。”
赵眠愣了愣,他没想到父亲会主动说到这件事。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抬头看向不远处勤政殿上的匾额,问:“父亲,我……我能做一个好皇帝吗?”
萧世卿眉间轻拢:“你向来自信,为何突然这么问。”
赵眠哑然:“可能是马上要登基了,我有些心绪不宁。”
萧世卿看着他:“你能。”
父亲的话总是最有力量的,赵眠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可他一想到自己昨夜失控的样子,笑意又浅了两分:“可是,我好像做不到时刻清醒克制。万一,我日后做出了什么有损天子威仪之事……”
萧世卿道:“你既已是天子,又有何人敢怪你。”
赵眠抿了抿唇:“我会怪我自己。”
怪自己为情所困,怪自己陷得越来越深,怪自己不能把百分之一百的精力献给南靖。
萧世卿沉静片刻,道:“你要知道,喜欢从来不是能理性对待的东西。”
赵眠诧然:“……父亲?”
“喜欢一个人,就会产生许多非理性的情绪。你会胡思乱想,会失魂落魄,会敏感多疑,你会想和他长相厮守,会对他有强烈的独占欲,也会因为他的委屈而心疼不已。”萧世卿顿了顿,“这些都很正常,没有人能全然清醒地爱另一个人。”
赵眠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在勤政殿门口,和他最理性的父亲谈论喜欢一个人的失控。
他知道父亲和父皇的感情很好,可即便如此,父亲在他心中依旧等于绝对的清醒和理智。他始终认为,父亲比他父皇更适合一国之君的位置。
然而父亲却告诉他,他的这些失控他都懂,没什么可自责的,所有人都一样。
……真的是所有人吗?
赵眠不由自主地问:“包括你吗,父亲?”
萧世卿笑了一笑,告诉他:“包括我。”
赵眠彻底释然了。连父亲都和他一样的话,那他还有什么可焦虑自责的。
他想为魏枕风失魂落魄就大大方方地失魂落魄,胡思乱想也好,敏感多疑也罢,一点都不丢人。
不过他虽然敏感,但真没怎么多疑过,因为他知道魏枕风绝对看不上别人。也不知父亲当年经历了什么,才会产生多疑的不安全感。
赵眠弯起唇角一笑:“我知道了,父亲。”
“我让你自小独立是为了让你自强自立,而你已经做到了。至于感情一事,向来身不由己,你我皆是凡人,又岂能例外。”萧世卿抬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你会是个好皇帝,眠眠。”
七月初,初秋已至,残暑未消,骄阳似火犹胜盛夏。京郊一带一月未见雨水,旱情初显,朝廷拨银赈灾,东宫太子也为此削减了登基大典所用的开支。好在受旱土地不多,朝廷又处于国库充盈的状态,相较愈演愈烈的天阙教事宜,京郊的旱情只能算是不大不小的一桩事。
离赵眠登基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忙,忙到没时间和魏枕风计较为什么这么久没有给他写信。
千机院尚未有北渊英王的嫡子被寻回的消息,魏枕风应该还在忙这件事,恐怕暂时无法脱身来参加他的登基大典了。
这日,尚服局送来新帝要在登基大典上穿的龙袍和旒冕,请太子殿下提前试穿,若有不合身的地方,尚服局还剩最后几日的时间可以修改。
赵眠人生中第一次穿上了龙袍,突然有了一丝丝的真实感——他要登基了,以后他不再是南靖太子,而是南靖天子;他傲慢时的自称也不再是“孤”,而是“朕”。
冕服上绣着九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张牙舞爪地俯瞰着世人,气势磅礴,龙颜盛威;旒冕上的珠链流苏垂落在前后两边,冕旒虽蔽目,而视于未形。
龙袍不愧是他的梦中情衣,衬得他如此威严,一切都很完美,只是……
赵眠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略有迟疑:“周怀让,孤是不是胖了一些?”
“不会吧?”周怀让盯着太子殿下的小腹一顿看,“没有啊殿下,这龙袍看着很合身。”
赵眠仔细感受了一下腹部的松紧:“可能是孤的错觉。”
他近几日隐有小腹微胀之感,类似和魏枕风上了五次床,每次都没有清理,最后好似全堆在肚子里的感觉。
尚服局的太监问:“殿下若觉得紧,可让尚服局为您稍稍把腰身放宽一些?”
赵眠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孤的腰也粗了?”
太监忙不迭地跪下:“奴婢不敢。”
一旁的白榆若有所思。近来天气过于炎热,大家都食欲不佳,殿下亦然,午膳喝了半碗凉粥便放下了筷子,这都能胖那世上哪还有瘦子。
“殿下,属下给您诊诊脉吧?”白榆笑道,“您这阵子忙着为登基做准备,平安脉都逃好几次啦。”
赵眠有点不开心:“孤一穿上龙袍,太医就要给孤诊脉。”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白榆道:“那殿下脱了龙袍再诊?”
赵眠舍不得脱,淡道:“不必了。”他在桌边坐下,朝白榆伸出手:“来罢。”
赵眠最近是感觉到自己食欲减退,疲劳嗜睡,但每年一到酷暑他都会有这些症状。赵凛怕热,症状比他更严重,夏日经常抱着冰块苦苦求生,因此他对自己这点轻微的不适没有太放在心上。
赵眠等了一会儿,问:“如何。”
看白榆镇定自若的表情,应该没有大问题。
白榆的确很镇定。她镇定地拿开手,镇定地替殿下整理好龙袍的衣袖,然后镇定一笑:“殿下贵体康安,没什么问题。”
赵眠点点头:“很好。”
白榆又镇定地转过身,对一屋子侍奉的宫人道:“你们先退下。”
赵眠轻皱起眉,没有阻止白榆发号施令,他知道白榆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
周怀让傻乎乎地问:“白神医要干嘛啊?”
白榆道:“你也出去。”
周怀让一头雾水地看向赵眠:“我?我也要出去???”
竟然是周怀让都不能听的事情?
赵眠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道:“都先出去。”
周怀让颇为受伤地走了。
人一走完,东宫大姐姐再镇定不下去。她脚下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殿、殿下,您好爱他……”
赵眠心中咯噔一下,大夫给他诊完脉吓到腿软是怎么回事。
他没救了?
赵眠被白榆搞得有些慌:“究竟是何事,有话直说。”
白榆猛地抓住赵眠的手腕,声音发颤:“殿下,您告诉我,您是不是服用了东陵秘药——生子秘药?”
“什么?”赵眠冷声道,“孤怎么会用那种东西。”
白榆脸色惨白:“若是没有,您为何会是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