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赵眠第一次在异乡过年。
北渊和南靖有着共同的祖先,过年的习俗虽不尽相同,但有些事情还是共通的。祭灶扫尘,插挂桃符,放灯燃烛……在正月初一时,“长幼悉正衣冠”,也就是换上崭新的吉服。
白榆一手包办了东宫弟弟们的吉服,特意选用南靖上好的布料,参考上京时下最时兴的款式。尤其是太子殿下的吉服,她花了一百二十分的心思,做出来的成衣比太子殿下上月十五穿的那套还要华美奢丽。
淡金色的袗衣配上墨色的外衫,高贵中带着沉稳的大气,领口中间镶嵌着赤红的宝石。不仅如此,白榆还贴心地准备了配套的发冠项珠,玉佩琼琚,甚至还有一对小小的耳饰。
这套华服光是挂在衣架上已是珠光宝气,侈靡至极,普通人很难驾驭,要的就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和一副看不上所有人的表情,正是为太子殿下量身定制的。
白榆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信心满满地问赵眠:“殿下可要现在换上?”
赵眠站在衣架前欣赏许久,指尖挑起那一串由南红玛瑙串成的项珠:“不必。”
白榆有些诧异,揣摩着太子殿下的心思:“殿下是觉得在他国这么穿太张扬招摇了?”
他们毕竟是在北渊的地盘上,如果比北渊皇室穿得还好,恐怕会招人侧目。
“张扬?”赵眠道,“孤并不觉得。”他甚至觉得可以再张扬一些。
“那殿下是有哪里不满意?”
“没有。”赵眠解释道,“孤的意思是,今日先不穿,改日再穿。”
“改日?”白榆奇道,“殿下想改到哪日?”
赵眠假装没听清楚白榆的问题,转向周怀让:“沈不辞的年夜饭做好了么。”
从腊月二十五开始,北渊皇宫里的大小祭祀和宫宴连续不断,魏枕风每日都要穿着他最讨厌的北渊朝服早出晚归,今日自不能例外。
进宫之前,魏枕风特意来到赵眠暂住的院子,主动向赵眠报备今日的行程:“宫宴很晚才能结束,你应该不会等我吧?”
赵眠口是心非,又没完全口是心非:“南靖有守岁的习俗,可能会顺便等等你。”
魏枕风很满意这个回答,笑道:“行,那我尽量早点回来。但如果宫中有事回不来,我也不勉强自己,可以吗?”
赵眠颔首:“可以。”
赵眠原本只是想和东宫的人安安静静过一个年,谁想王府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爱凑热闹,连季崇都带着他夫人来了。沈不辞一整日都在厨房里忙活,颠锅的速度已经快赶上他拔剑的速度了。
吃完年夜饭,赵眠把关系一般的人暗示走,和周怀让,沈不辞,白榆一起守岁。
他们在房檐下,面朝覆满积雪的院子围炉而坐。炉子上烤着瓜果蜜饯,温着岁酒,从小一起长大的四人一边喝酒赏雪,一边聊着此时南靖皇宫会有的热闹。
周怀让捧着酒杯,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每年过年,皇上都会给我们发红包来着。我还记得去年皇上说我和殿下已经十八岁了,他最后再给我们发一次红包,以后就没有了。”
白榆眉眼弯弯地看着赵眠:“过完年,殿下就十九岁了,马上到弱冠了呢。”
“十九岁……”赵眠喝了不少酒,已是微醺。世人爱望月思故乡,除夕看不到月亮,思乡之情却依旧滔滔汩汩,不减丝毫。
十九岁对赵眠而言有些特殊,因为他父皇是十九岁时有的他。
想到父皇赵眠就欢喜,他弯了弯唇,道:“父皇就是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有了我。”
“是呀。”白榆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我听老师说过,当时他给皇上诊出喜脉后,差点没吓死。”
白榆的老师是南靖太医院的程院判,赵眠和他弟弟均是由程院判看着出生的。
当时万华梦的生子秘药问世不久,男人产子一事只在东陵发生过,还未流传至南靖。在南靖人眼中,男子怀孕已是骇人听闻,怀孕的还是一国之君——谁那么有本事能把一国之君睡了啊,程院判不被吓死才怪。
赵眠对当年父皇是怎么怀上自己,又是怎么生下自己的经过了解得不多,父皇和丞相也很少在他面前提及此事。若说谁对这件事最清楚,除了当事人,当属程院判了。程院判对爱徒倾囊相授,知无不言,白榆肯定也知道一些当年的事情。
赵眠突然有些好奇:“那父皇呢?父皇知道他怀了我,是不是很开心。”
和自己心爱的人有了孩子,在他的理解中,应当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东宫大姐姐的酒一下子醒了:“这……”白榆看出太子殿下眼中的期待,连忙露出笑容:“当然啊,陛下当时险些喜极而泣。”
赵眠只是醉了,不是傻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白榆转瞬即逝的僵硬,眯起眼睛:“你在说谎?”
白榆弱弱道:“……属下不敢。”
周怀让感觉到气氛不太对。他看看殿下,又看看白榆,抱着缓和气氛的想法,说出了源远流长的一句话:“这大过年的。”
赵眠命令道:“孤要你说实话。”
白榆自知拗不过殿下,叹声道:“好吧,殿下。其实当年,陛下并不想生子,他是被人暗算才和丞相有了您。得知自己怀孕后,陛下还是有点被吓到的。”见殿下的脸色越来越僵硬,白榆赶紧补充:“后来陛下和丞相相知相许,他们都非常非常期待您的出生!”
赵眠一言难尽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白榆打的补丁好转多少。他沉默了好半天,沉默到其他三人大气不敢出,才语气艰涩地说:“孤不是父皇和丞相相爱才有的孩子。”
亏他以前还在魏枕风面前大肆炫耀,说我们南靖的皇子和你们北渊的可不一样,我和弟弟都是父亲们彼此喜欢才有的孩子……好丢人。
白榆十分心疼中夹着一分好笑。他们的太子殿下啊,看着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心里在乎的却是这样温馨可爱的小事。她都没敢告诉殿下,其实当年陛下**一度后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揣着龙种还要忙着从几个嫌疑人中找到龙种的另一个爹,还差点认错了。
殿下倘若知道了这个,不知道要被打击成什么样呢。
周怀让对太子殿下的郁闷感同身受,安慰道:“殿下,这大过年的……”
沈不辞道:“你可以不用说话。”
赵眠确实有被小小地打击到。他一直以为两位父亲是先定情了才有的他,没想到真相竟是反过来的。搞不好父亲之所以能成功上位,牢牢独占父皇,其中也有他的缘故。
这么说来,他算是父亲们的……媒人?
魏枕风深夜归府,朝服都来不及换下,直奔赵眠的住处。只见东宫三人围坐在一脸忧郁的太子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
沈不辞:“陛下和丞相对殿下舐犊情深,属下看在眼中。”
赵眠:“嗯。”
周怀让:“殿下大过年的咱们要开心点啊!”
赵眠:“哦。”
白榆:“殿下您知道吗?当年陛下和丞相有了您已经非常满足了,他们没想过生二胎。二皇子殿下和您一样,也是因为意外才有了的。”
赵眠的回应终于超过了一个字,脸也抬了起来:“你详细和孤说说。”
白榆正要开口,余光瞧见小王爷踏入院中,顿时如蒙大赦,立马站起身道:“小王爷来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守岁?”
“要啊。”魏枕风带着一身微凉的酒意走了过来,“有没有醒酒茶?我在宫宴上被几个皇叔灌得有点多。”
白榆笑道:“有,我这就去端来,王爷陪殿下说说话罢。”
魏枕风一边解开束缚了自己一日的朝服领口,一边低头打量赵眠的脸色,问:“怎么了赵眠,脸垮成这样,和被人刺挠了的猫似的。”
赵眠沉声道:“白榆说,我父皇怀上我的时候,似乎还没完全爱上我的父亲。”他忍辱负重地承认,“我不是他们彼此喜欢才生下的孩子,我就是个意外。”
魏枕风思索片刻,问沈不辞:“你们家殿下是不是也喝多了?”
沈不辞道:“不算太多。”
……看得出来太子殿下是真的在乎这种事了。
魏枕风在白榆原来的位置上坐下,问:“你父皇和父亲现在是彼此喜欢的么。”
赵眠毫不迟疑:“当然。”
“那不就得了。”魏枕风拍拍赵眠的肩膀,“光凭这一点,你已经赢过北渊所有的皇子公主了。”
赵眠蹙起眉:“和你们北渊皇子比这个有意义?罢了,不提这个。”赵眠尝试用正事疗愈心伤,“你的宫宴如何?”
魏枕风兴致缺缺:“不值一提,唯一让我笑出声的是,我一个皇叔被鱼刺卡了,好不容易一阵猛咳咳出来,鱼刺刚好飞到了德妃的碗里,差点没把我笑死。”魏枕风一笑,“还有便是,我的妹妹们是真的可爱。”
大过年的,赵眠没有讽刺魏枕风拙劣的炫耀,问:“北渊皇后和太子呢?”
魏枕风笑意收敛,淡道:“皇后认下毒害我母妃一事后,失宠已久,这两年来一直处于半禁足的状态,只有像除夕,中秋这样的大节日才会被允许在祭典和宫宴上现身。今日见她明显老了不少,和渊帝坐在一处,不像夫妻,倒像是渊帝的丈母娘。”魏枕风顿了顿,“至于太子……”
“王爷,”匆忙而至的云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太子殿下来了。”
赵眠就坐在这里,云拥口中的太子殿下自然不是他,而是魏枕风的大哥,北渊太子魏长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