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眠确定好大方向后,南靖使臣分别和东陵,北渊两国进行了长达数日的谈判,三国签订了一系列或可公之于众,或只有双方知晓的和约。
东陵赔款,交人,道歉。北渊拿出了顾如璋的信物,并且日后寻找西夏遗宝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南靖的掣肘。
至此,雌雄双蛊引发的风波告一段落。表面上看,南靖是获利最大的一方,只有赵眠心知肚明,他同样付出了代价。
从小受到两位父亲的言传身教,赵眠对自己未来的太子妃始终保持着“一世一双人”的美好幻想,怎料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的太子妃之梦就这么被万华梦和魏枕风毁了。
和约签订后的第二日,魏枕风便如约送来了顾如璋的一样信物——西夏首辅太傅之印。
西夏末年,顾如璋作为该国实际的掌权者,朝廷颁布的每一道旨意和军令都绕不开首辅之印。甚至有些在外的将士,不看天子玉玺,只认“顾如璋”三字。
西夏亡国后,首辅之印跟着顾如璋一起失踪了。有传言称,谁能找到印章,谁就能以顾如璋之名,召集西夏所有剩下的有志之士,共同反渊复夏。
赵眠没有想到魏枕风一出手便这么大方。他端详着那枚和他掌心一般大小,由金玉雕刻而成的印章,想到它过往曾在顾如璋手中见证一个国家的消亡,仿佛能看到一个满头白发,面容温润的青年,身着紫色西夏官服,在昏暗灯光下奋笔疾书的样子。
赵眠抬眼看向魏枕风:“这你也送我?”
魏枕风不以为然:“西夏早亡了,若靠一枚首辅之印就能复国,北渊这十几年算什么。没有人的信物和废纸没有区别,‘反渊复夏’,呵,只有蠢货会信。”
赵眠漠然道:“哦,你承认你给孤的只是张废纸了?”
魏枕风笑道:“此物在旁人手上或许是废纸,但落在殿下手里,一定大有用途。”
明知魏枕风只是在捡他爱听的好话说,赵眠脸色依旧缓和了些许。
可恶,明明知道忠言逆耳的道理,可他就喜欢听人夸他。
赵眠命沈不辞收好印章。这时,白榆进来禀告:“殿下,马车已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
赵眠颔首道:“走罢。”他转向魏枕风,“你可要与我一起?”
“必须要。”魏枕风道,“这等好戏,我岂能错过。”
根据和约,东陵本该把万华梦押送到南靖使馆,再由南靖一方押送至南靖境内。然而万华梦此人过于阴险狡诈,即便他自身武功不怎么样,但那一手给人暗中下毒的绝招天下无双。赵眠曾因轻敌被他阴过两次,这一回除非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否则他断不会让自己的人靠近万华梦,以免遭遇什么不测。
于是,在千机院增派的高手未到之前,万华梦一直被软禁在南宫山中,由东陵一方看管,赵眠有随时提审的权力。
这是赵眠等人第二次来到南宫山。再看南宫群山,不再有那日夜闯时的森然压迫之感,取而代之的是山中雪景的空旷怡人。
其实景还是那个景,不同的只是造访者的心境罢了。
一个名叫福安的老太监已等候他们多时,听说他是贴身伺候陆妄的老人了:“萧大人,小王爷,请随我来。”
赵眠一行人跟着福安七绕八拐,穿越重重密道,来到了一处空旷大殿的门口。赵眠正奇怪白榆画的南宫山地图上没这座宫殿,就听见魏枕风说:“我们现在应该位于正殿啻月台的正下方。”
福安惊讶道:“小王爷好眼力,好记性。”
赵眠第一次到时,根本没注意到啻月台下方还有这么大的空间。他想起了当日困住他和魏枕风的竹林……南宫山内的机关究竟还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
在这座和啻月台一模一样大的地下宫殿中,正中间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华丽鸟笼,鸟笼四周被黑水环绕,唯有一条两人宽的小径可以通向鸟笼之门。
福安告诉赵眠,这座鸟笼上的每一根金丝均是由毒汁淬炼而成。身手再好的高手,被困在鸟笼中,虽然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没有性命,但会全身乏力,形同废人。
至于四周的黑水,自然也是剧毒无比。用魏枕风的话来说,若不慎跌入其中,你马上就能看见你太姥姥来接你。
福安还说,这个鸟笼是万华梦在太后四十生辰那里,特意进献给太后的贺礼。
万华梦被关在了由自己亲手打造的金丝鸟笼之中。
陆妄就这么舍弃了他唯一的师弟。
万华梦坐在鸟笼的正中央,戴着锁链的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膝盖上,呼吸清浅,仿佛是睡着了。他依旧穿着那件染血的白衣,伤口在愈合之前失血过多,以至于他现在虚弱得像个将死之人,全身上下找不到半点血色。
看来,这就是万华梦本人的样貌。他的生长似乎停留在了少年时期,身高和容貌并未随着他的年龄增长,永远的瘦弱,永远的矮小。
福安小心翼翼地靠近鸟笼,唤道:“国师大人?”
万华梦的耳尖动了一动。
“有人来看您了。”
万华梦缓缓抬起头,眼神茫然了片刻,待看清是赵眠和魏枕风后,露出笑容来:“哎,是你们。”
赵眠抬头看了看高不可攀的笼顶,淡道:“你师兄竟也舍得把你关在这种地方。”
“你懂什么。”万华梦的脑袋又垂了下去,侧脸贴在膝盖上,正对着赵眠和魏枕风,“阿梦本来就是要死的啊,能用阿梦的命暂时解决师兄的烦恼,难道不值吗。”
赵眠心中一动。
本来就要死?万华梦是说自己体内的蛊毒,还是另有所指?
魏枕风笑道:“看出来你不怕死了。怎么,想早点下去陪谁么。”
万华梦蓦地一愣,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铁链发出厚重的碰撞之声。
“其实你也未必没有活路。”魏枕风煞有介事道,“只要在十一月十五之前,找到和你一起中蛊的情郎,你……”
“不是情郎。”万华梦先是小声地说了一句,突然又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地提高声音,“不是情郎!”
魏枕风嗤笑道:“行行行,不是情郎。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床伴?”
万华梦像是被问住了,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阿梦在婚宴上遇见了他,阿梦喜欢他,可他不喜欢阿梦,但他会和阿梦一起睡,这算什么关系呢,你们知道吗?”
赵眠冷冷道:“他愿意和你一起睡,不过是因为你给他下了蛊罢了。”
“那是因为师兄告诉我,人生苦短,遇见了喜欢的人一定要抢回家。”万华梦一脸苦恼,像个因为得不到心爱玩具而发愁的孩子,“可是他太难抢了,他不愿意离开西夏,我缠了他好久,好久好久,他才勉强同意每月见我一次。他喜欢竹子,喜欢画画,我就给他种了一大片竹林,给他买了好多画笔……”
说到这里,万华梦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光彩,却是稍纵即逝,很快又黯淡了下来。
“可他一幅画都没有为我画过,那些画笔,他从来没有用过。”
“后来北渊不知道干了什么,他连每月一次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要我给他解药,他要我放过他。”万华梦扯了扯嘴角,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他要我放过他。”
赵眠问:“你给了他解药?”
若无解药,顾如璋不可能能活到现在。
万华梦摇了摇头,道:“师兄还说,西夏必亡,谁都救不回来,他不过是一只在海水里挣扎的小鸟,终有一日要被海水淹没。我不肯给他解药,我求他留下来陪我。我说我马上就要死了啊,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一直求他,一直求他……我告诉他他没有解药他也会死的,只有留在我身边,留在东陵,他才能活下来——可他还是要走。”
万华梦站在鸟笼之中,一边哭,一边笑,泪流满面,如痴如狂,像个疯子。
或者说,万华梦本身就是个疯子。
“然后我就想,那就让他去死好了。”万华梦忽然收起了所有的表情,冷冷一笑,“反正他不喜欢阿梦,死便死了吧。我再找其他人陪我玩,师兄那么宠我,我找谁都行。然后……第二个月的十四,他果然没有再来了。”
赵眠奇怪道:“既然如此,顾如璋为何没有蛊发而死?”
“因为我去找他了。”万华梦表情木然得像一具死尸,眼泪却止不住地滴落,在鸟笼华丽的地板上破碎,“我去了西夏,去了顾府,我把他的蛊毒解了。”
“但他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
听万华梦说了这么多,不难看出,万华梦不仅外貌十几年如一日,似乎心智也定格在少年时期。很多事情,他不在乎,因为他根本不懂。
顾如璋何尝不知西夏必亡。他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改变不了西夏亡国的结局,所以才殚精竭虑地为西夏后人留下最后一份希望,不是么。
“差不多得了吧。”魏枕风听这种爱恨纠葛,恨海情天的故事听得直犯困,“照你这么说,顾如璋应该很恨你?”
“是呀。”万华梦突然就不哭了,他冲着两人轻轻一笑,“你们来找我,是想问我西夏宝藏的下落吧?你们好笨,他那么厌恶阿梦,又怎么会把他最重要的东西告诉阿梦呢。”他的笑容天真无辜,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们找错人了。”
赵眠和魏枕风对视一眼。
赵眠:你信吗?
魏枕风: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