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见过卫幼卿后,张景虞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他又回到了孤寂之时,那是前世一个极为平常的情景,也是他不愿意回忆起的时间。
风雨如晦,凄清寒凉,管事来回禀他说:“家主,墓地已经选好了,就在西陵山,一切都打理好了。”
“嗯,很好。”张景虞早早就亲自看好了西陵山。
西陵山地势风水颇佳,一到了春夏时节,便是浓翠叠绿,想来她会很喜欢。
他一度以为,会是自己先躺进去。
管事看他目光很是奇异,张景虞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素日里,对这些事情都看的很遥远,突然对身后事这么上心,不得不让人多想。
他死的那一时,正是大雪纷飞,黄昏红梅落的寒冷时节。
再次睁眼醒来,窗外正是春和景明,草长莺飞三月天,海棠正是开了一簇又一簇。
起初恍然醒来,发现自己在镜州老宅的那一刻,张景虞并没有很高兴。
因为,他正是父亲哀求自己过后,才突如其来的晕倒了过去。
张景虞曾经想过,自己会娶一位能够执掌中馈的妻子。
但他以为,自己会和所见过的长辈一样,彼此不过是盲婚哑嫁,相敬如宾的度过一生。
他没料到缘分来得如此巧妙。
丫鬟放置在桌子上的浣花纸笺,被风隔着一道花丛,吹落在他面前。
张景虞拾了起来,见字迹端平明疏,很好奇是何人所书。
后来,婉转询问了花宴上侍奉的丫鬟,得知正是方才所见的卫幼卿手稿。
张景虞略有惊异,心觉不似寻常闺阁女儿,便提笔在纸笺的背面,另外赋诗一首,将纸笺再次翻过来,用一枝花横斜压回了桌案之上。
他不止与卫明琅成了知己,连他的父亲卫大人都对他青眼有加。
张景虞让人将东西送给卫老爷,连卫明琅也一度说,他自己这个做儿子的,都没有张景虞周到。
张景虞回到镜州,想着终生大事,终究是要告知自己的父亲。
他通禀了父亲和母亲,希望他能为自己写信与祖父商议,为自己求娶卫家的嫡次小姐。
谁知道,张父认为,既然是长子选择的亲事,一定是极好。
再着人一打听,卫幼卿的性情品貌果然极好,竟然偷偷写信与祖父说,把这门亲事说给了张景柯。
这样好的亲事,对张景柯更合适,他才是更需要借助联姻,来找一门有力的靠山。
祖父出面,这桩婚事没有不成的。
张景虞那时候还很年轻,他不甘心的去问所谓的父亲:“也就是说,不论我选择娶谁,只要你们觉得合适,都会给二弟?”
“对,日后,你就明白了。”
张景虞面对不着调的父亲,哑口无言,当时苦笑着,说不出任何话来。
是啊,他已经过继给大伯父了,怎么还能来请父亲为他提亲呢。
他的郑重其事,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果然,回到都城面见祖父之后。
他再次得到了前生的那句话:“景虞,卫家已经答应了,与你二弟的这门亲事。”
张景虞看向张景柯,还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少年清俊的脸上,带着不情不愿的神色。
提及卫幼卿的名字时,依旧如记忆中的面带晦色。
那一瞬间满室生花。
“是,我知道了,祖父。”
祖父吃惊的看着笑容满面的他,难道,不应该是愤愤不平吗?
张景虞怎么会不高兴。
他从未想过,这一日会重来,仅仅是定亲而已,仅仅而已。
他毕竟已然不是还以为,自己应当如何纯孝的张景虞,他认识到了什么是不择手段,尝到了何为权势的滋味。
这是上天的恩赐,索性,还不算太晚,他们还没有成亲。
她还不是他的弟妹。
即使在世人眼中,名义上已经是了又如何,
他特地挑了天气极为晴朗的一天,提前给卫明琅下了拜帖。
他隐隐有种不可思议的预感。
他会见到她的,即使他明了卫幼卿出嫁前,藏在闺中很少露面。
他们会有一次很轻松的相逢。
他是这么希望的,在踏入卫家的那一刻,他克制住所有的情绪,一切都压到最低,内心澎湃得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看着她笑吟吟的望过来。
完全不同于他记忆里,苍白虚弱的年轻妇人。
太好了,太好了,他心爱的姑娘,如此年轻而鲜活。
卫明琅说,他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是啊,日后就是一家人了。”张景虞望着手里的棋子,故作澹然,别有深意说。
不过这个他们,会是他和卫幼卿。
卫幼卿前脚带着丫鬟,踏进了酒楼寻了一处落座。
她后脚就听见一声阴沉沉的嗓音,在背后幽幽地响起:“真是叫我好等,卫宛凝,你以为躲着不见我就行了吗?”
她闻声转过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的位置坐了一个陌生男子,身材高健,面庞冷硬,带着一些怒意和冷色。
“啊,你谁啊?”她吓了一跳,瞬间站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状况,也无法做到处变不惊,一双清亮剔透的眸子里,满是警惕之色。
“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是何人?”
那男子看见她的脸,也错愕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站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既然不认识我,那卫宛凝呢,你总认识她吧,叫她出来!”
卫幼卿焦灼无措,有点后悔,没多带几个人出门了,谁知道还会遇见这么奇怪的家伙。
“二小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卫幼卿进退两难之际,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一道清朗声线。
还不待她回过头去,声音的主人就已经步下台阶,挡在了卫幼卿的面前。
流萤见到他身上的官袍,立即机智地告状道:“大人,此人不知是何来路的登徒子,对我们小姐意欲不轨,您可要帮我们主持公道啊。”
“张御史,您也在这里。”卫幼卿松了口气,顾不得解释,旋即领着丫鬟折身走到了他身后。
傅云帧见到张景虞过来,本就已经变了变脸色,不防这小丫鬟嘴快得很。
张景虞因为是下了衙门就和恩师来此,故而没有更换身上的官袍。
一般人对于公门中人是有所忌惮的。
傅云帧也不外如是。
傅云帧这才道貌岸然地说了一句:“我认错人了。”
卫幼卿没有错过,傅云帧说完这句话之后,眼中依旧流露出那令人不舒服的打量之色。
有了张景虞在这里坐镇,她不甘示弱地冷冷回视了回去,这次对方就很快收回了视线。
卫宛凝听见外面的响动,从二楼的房间里出来,没想到,就看见了傅云帧正在和自己妹妹对峙。
而张景虞则挡在了卫幼卿的面前,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三个完全没有任何联系的人,此时此刻,散发出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提起裙子就快步走了下来,带着怒意低斥了一声:“傅云帧,你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来见你了,卫大小姐。”傅云帧抬起头,却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味道。
若是从前的卫宛凝,听了这话,早就迫不及待的上去,追着他解释了。
可是如今,站在这里的卫宛凝,已是死过一遭。
卫宛凝只是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折过身去与卫幼卿交代了一声:“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和他谈谈。”
“啊,长姐,还是不去了吧。”卫幼卿扯住了她的衣袖,实在是不放心那个人。
被卫宛凝握了握她的手,略微安抚了幼妹一句,道:“放心,没有事的,我去去就回。”
卫宛凝就转过身,冷着面与傅云帧移步去说话了。
等卫宛凝和傅云帧离开后,卫幼卿这才有机会,对张景虞颔首道谢:“方才多谢张御史解围。”
张景虞单手抵唇轻咳一声,掩住了翘了翘的唇角:“无妨,举手之劳。”
“他就是傅云帧啊?”卫幼卿将向外面走去的男子背影凝望了一阵。
对于傅云帧,可以说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张景虞闻言,眉头稍微敛了敛:“噢,你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卫幼卿不禁抚了抚自己的耳鬓,微风吹起了她低垂的发丝:“就是真奇怪,这都能认错人。”
她和长姐这么容易混淆吗?
张景虞看出了她的困惑,轩然扬了扬长眉,淡淡道:“他不是认错人,他是跟踪。”
傅云帧不认识卫幼卿,却认得傅家的马车。
从一开始,就认定马车里的人,是卫宛凝。
这得是多久之前,就盯上她们出行的马车。
卫幼卿想通此节不禁汗毛倒竖,她可不想自己日后每次出门,都有个神出鬼没的人盯着自己。
卫家所在的四锦里,都是官宦人家,所以傅云帧一直没有现身拦截马车。
可能也是因此,才会等长姐和她下了马车,进入了酒楼后,才会跟过来。
卫幼卿想到这里,就更加不安了,觉得周围似乎都没了什么好人。
但她看陪自己站在这里的张景虞,还是心不由衷地说了一句:“大人如果还有其他的公事,可以自便,我可以自己在这里等一等长姐。”
张景虞看出她的残存的惊悸之色,温和道:“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妨暂时移步与我同坐,等待令姐如何?”
卫幼卿自然是从善如流:“那就多谢御史大人了。”
“不必如此见外,称呼官衔总觉得是在公事公办,太过疏离。”张景虞眼帘低垂,能看见卫幼卿的如白玉般的耳廓上,在窗外投映进来的天光下,泛起一层薄薄的绒光。
他说:“不如换个称呼吧。”
“这个,我需要想一想。”卫幼卿抿了抿唇瓣,她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张景虞。
张景虞像是个给学生出题的老师,眼里蕴藏着一点柔软的微笑,轻轻的“嗯。”了一声,耐心的等待着她给出一个答复。
她也认真地敛眸思忖了一时,继而稍微抬起眼眸望向他,踟蹰道:“那就,大公子?”
“也可罢。”张景虞下颌弧线微敛,他想,暂时也没有很好的答案,但这终究更进一步了。
不知为何,卫幼卿听出了一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