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汀菡出身商户,家里虽然颇有家资。
但在卫宛凝她们这些世交小姐之中,身份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即使很多人碍于涵养,可能并不会表露出什么。
但她们的说话举止,所谈论的一切,她都仿佛被隔绝在这之外。
她一直希望,能够借助卫宛凝的身份,和这些身份高贵的官家嫡女结交,融入到她们手帕交的这个小圈子里。
当初,她不是没有想过,同时一起交好卫幼卿的。
只是,自己每次在众人面前,一说什么,对方就能够很快的接上来。
并且不论说什么问什么,卫幼卿这个闺中小姐,都可以对答如流。
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人家只是满脸诚恳地回答一句,平时偶尔翻翻闲书才知晓一二。
也许在很多人的意识中,能够和这样的人结交,是莫大的荣幸,脾气好,心性也包容。
但是对于迫切希望,能以同等姿态,融入进去的洛汀菡来说,那无疑是一种对她的蔑视。
你能够和她畅所欲言,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是对方在向下包容你。
就像是大人对待小孩子一样。
每次旁边的人,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交谈,也都像是当成玩笑在看她。
于是,她就不得不放弃了卫幼卿。
转而将目光专注于卫宛凝一个人身上。
幸而如她所愿,她真正需要亲近的卫宛凝,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美人。
卫幼卿若是知道,她是这么想的,必定要大呼冤枉了。
当初是她看见洛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提议不如去请了她来。
后来是发现,难得有个与姐姐交好的手帕交,卫幼卿觉得,自己是不太应该总是打扰。
她之所以愿意与洛汀菡说话,也正是因为这些世交的女孩中,少有如洛汀菡这样问出的问题,都这么和她胃口的。
那些稀奇古怪的杂书奇谭,没有人能够和她说。
她才会对洛汀菡有问必答,而非所谓的炫耀张扬。
更不是以自己的学识,来轻蔑任何人。
她当然并不知道,洛汀菡的畅所欲言,并非出于倾诉或者兴趣。
这只是一个她利用折服这些小姐们的手段罢了。
以及在被压抑许久后的表现欲望,希望在众人之中得到瞩目。
但凡她感受到自己的光芒受到威胁,就会不明是非的去反驳对方。
但是她碰壁了。
她问出的问题,被卫幼卿当成了,你来我往的探讨交谈。
甚至都被对方准确的回答了出来,可以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于是,她不得不放弃了卫幼卿这一处。
卫幼卿走过去,以清朗的声线,直接压住了所有的窃窃私语,率然道:“诸位都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都要围着我的姐姐,可是在讲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卫宛凝见到自己的亲妹妹和堂妹都过来了。
她忽然心中生出了一点暖意。
怎么说还是自己家的姐妹比较靠谱,外面的这些都是萍水相逢,互相利用而已。
而且,卫宛凝想起来了,她落水的主要原因,的确和卫锦冉没有多大关系。
毕竟当时,可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的。
到了纠察原因的时候,她却突然隐身了起来,细细回想起来,一切太可疑了。
她前世闹了个天翻地覆。
从来没想过,卫锦冉说的可能是真话。
“我说为什么不说话?原来是去搬救兵了。”林小姐眼眶还湿润着,并不敢靠近卫宛凝,生怕她身上还有其他古古怪怪的东西。
“既然口口声声,是我姐姐所为,烦请拿出证据来,才好说到一二,否则就是凭空污蔑,我们也不必陪你们在这浪费时间。”
跟着表妹温韶一起来喝茶的张景柯站了出来:“蝎子不是她还能是谁放的?”
“这又与这位公子你有什么关系,敢问您是这位洛姑娘什么人,换而言之,我姐姐与她的恩怨纠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卫幼卿清脆如冰的声音里,依旧透露出无限的冷意来。
现在管他是谁,既然还能站在这里理论,就说明大家还是处于势均力敌的范围内。
今日在这里不洗清长姐的不白之冤。
出去后,这些猜忌和污水,就会永远落在长姐的头上。
“你们在这里吵作一团,打扰到了我和我的表妹,怎么没有关系?”
张景柯机智的反问道:“你还问我,我倒是也想问一问你,你算是她什么人,这事与你有什么干系?”
卫幼卿这两年,的确不怎么在春日出来。
她自己的院子里,夏蝉她们还小心翼翼的,生怕谁身上带了梧桐花粉来。
就更不可能放任她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的人都不认识她,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是她的妹妹,我不说难道要你来说?”
“你这么嚣张,就将帷帽揭开说话,躲在里面算是什么本事。”
卫幼卿此时也有点少年意气,冷笑一声,心想,她还真就不揭了,她还怕太阳晒黑了自己呢。
“等等,”卫宛凝先抬手一把压住了妹妹的手,眯起眼睛,朝张景柯呵然质问道:
“凭什么,你又是哪一家的登徒子,凭空闯进我们这里来。
敢不敢先自报家门,我们也好派人上门去问一问,请教一下是何等家教。”
“我是哪一家的,和今天的事有关系吗?”张景柯哪里能说。
他现在在这里说完了,没准晚上就传到兄长耳朵里了。
知他在这里胡闹,非得要把他关祠堂罚跪不可。
“而且我表妹说了,只有你护着的这个小姐敢徒手抓蝎子,她不是洋洋得意的,把这件事拿出来讲过吗。”
洛汀菡走过来,她已经恢复了心态,柔声细语地附和道:“是,我也记得宛凝讲过的。”
卫宛凝小时候和祖父泡药酒,的确是抓过蝎子的。
但她只是偶然闲谈时,和洛汀菡当成童年趣事提过一次。
看来这还是有备而来的,卫幼卿将四下的人环视一周,脸上漾出薄怒,呵然而笑。
卫宛凝面色没有一丝变化,她似乎对于被洛汀菡反刺了一刀,也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
仿佛早已经对这一刻,有所预料了。
卫幼卿:“阁下不如去问一问,您的表妹说的是真是假,她又是不是真的,看得一清二楚,那只蝎子是不是我姐姐放的。
单凭幼年我姐姐敢抓蝎子,你们就说她现在跑到这里来陷害别人,也太过于牵强了吧。”
卫宛凝不由得为妹妹心底喝了一声彩。
虽然知道妹妹也只是因为信任她,才会这么说,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她是无辜的。
但就是这种无端的相信,让她觉得一切还是很美好的。
卫幼卿现在是斗志昂然,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穿的是国子监专有制式的衣袍,昂了昂白皙小巧的下颌,一击命中道:
“况且,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公子你现在又该身处哪里,这些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还有心思在这英雄救美。”
张景柯身边的少女温韶走过来,见到卫幼卿时,瞳孔骤然一缩。
卫幼卿也许不认识她,但她注意卫幼卿许久了。
她居然在今天这种场合与表哥相遇。
“好,就算和我表妹没有关系,但是我方才看见了,就是你干的。”张景柯的这句话,毫不客气的直指卫宛凝。
“你是不是因为之前的矛盾,怀恨在心,所以报复林小姐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位公子你这么信誓旦旦,是有什么证据吗?”
卫幼卿声音一直是不急不慢的。
比起他们来,似乎是底气十足的那一个。
“我就是证据,我早上亲眼看见了,我表妹也看见了。”张景柯义愤填膺道,他指着卫宛凝绯色长裙道:
“穿着颜色那么招摇的衣服出来害人,不是穷凶就是极恶。”
“招摇的颜色?那真不巧,您的判断可能要失误了。”卫幼卿能够确定,一早出来是姐姐穿的衣服,就不是绯色的,而是极为浅淡的玉色。
“不可能,我方才看见的那个姑娘,分明是绯色衣裙的,偷偷的去拿了什么东西。”
张景柯全然不知,他的这一句话,反而令真相大白。
旁边有一直没开口的小姐终于敢说话了。
“不对不对,宛凝今天来的时候,穿的可不是绯色长裙。”
有了第一个说话的人,很快旁边也就有了一同跟着附和的人。
“对啊,我也记得,只是林小姐被吓坏之后,又不慎碰撒了茶水,她才去换了现在的衣服。”
“真的耶,我就说嘛,卫家大小姐不能是这样的人。”
“是啊,咱们都认识多久了,虽然偶然吵过架,但也不至于拿出这种手段来呀。”
另外也有人直接将矛头转向了张景柯:“公子你真的是太不分青红皂白了,若是真的听了你的话,我们都要误会我们的好姐妹了。”
“对啊,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啊,胡乱掺和进我们的事情里?”
姑娘们开始一致对外了。
张景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别提自报家门了 。
现在有个地缝,他都恨不得立马钻下去。
“多谢诸位还我清白。”卫宛凝直到真相大白那一刻,才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众多小姐听到这句话后,纷纷羞愧地垂下头去,她们也只是人云亦云罢了。
方才被人牵着鼻子走。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堪回首。
不过作为那个被陷害的人,卫宛凝始终是沉静冷然的,看着面前的一场闹剧。
那位被放蝎子的林小姐,以为她要自己的道歉。
她才拈着帕子擦了擦脸,嗫嚅着要开口说对不起。
就发现卫宛凝足下一转,走向了中间,只说了一句话的洛汀菡。
“宛凝,我也是一时情急,才会误解了你……”洛汀菡眼睛里,蓄了浅浅的泪意,心里倒是不以为然。
她认为,按照卫宛凝的性子,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的。
所以自己也不在意,还笑嘻嘻的伸出手去,想要和对方混淆过去。
卫宛凝也一个字都不说,笑着攥住了她的手腕。
就在对方满以为和解时,卫宛凝突然将她整个人,向前猛地一抻,“啪”的一声,在亭子里骤然响起。
洛汀菡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脸骤然一偏,耳朵响起了嗡鸣声,脸颊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她不敢置信地扭过头来,却见卫宛凝仿佛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慢条斯理的抽出帕子,开始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
就在她抬起手,恨恨地指向卫宛凝想要说话时,卫宛凝才缓慢地回过头来,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洛汀菡透骨生凉,她恨透了,她恨透了,这种目光,仿佛她们是多么高贵一样。
不,她们绝不高贵,而她也绝不低贱。
只要有朝一日,有朝一日能够将她们踩下去,通通的踩到泥泞里去。
被仰望的这个人就该是她了。
卫宛凝这次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将手里的帕子,轻飘飘地丢在桌子上,红唇吐出了一句话:“满肚子坏水就罢了,还这么蠢。”
洛汀菡拼死挣扎:“不,这不是我做的,你们没有证据。”
“好,你要证据是吗?刚才我要你们拿不出来,现在我却想让大家看一看我们的证据。”
卫幼卿步步紧逼,绝不松口:“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想,也许我们现在可以查一查,洛小姐的马车里,是不是有一套这位公子所看见的,衣着打扮呢?”
“怪不得,你特得送我那身绯色衣裙,我还以为是你为了回报我的。”
“衣裙吗,洛小姐好像也送了我的,不过却是天蓝色的。”
“啊,她也说送我了,我的是鹅黄色的。”
今天在场的绝大部分人,为了给洛家这个面子,也因为样式的确很新颖。
所以穿的都是她送的衣裙。
没想到,她竟然是为了陷害人的。
越想大家就越不寒而栗,有几个着急忙慌的要回去,先把这套衣服换下来。
“且不说,往日我待你如何,更不要论从前,你能进入这里,就是我的意思,现在我们不欢迎你了,请你出去。”
“至于始作俑者,现在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卫宛凝凉凉地说。
洛汀菡捂着脸泫然垂泪,她脑子里转的很快,要趁此时节掩面而逃。
可她忘了,还有一个受害的林小姐等着呢。
“原来是你干的。”林小姐大为憎恨。
“是啊,虽然林小姐开始对你有些误会,你也不该为了陷害我,将其他的无辜之人扯进来啊。
若是今日没有栽赃到我的身上,而是牵连了其他人,你心里是否会有愧疚之情呢?”
这个时候,卫宛凝擅长煽风点火的效果就来了。
卫幼卿看得军心振奋,对上口齿伶俐的几位堂姐妹,姐姐从来都是节节败退的。
今天的长姐,简直威武清醒的令人刮目相看。
林小姐大受震撼,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第一次和自己的对头卫宛凝,联手对外:
“好个恶毒的女子,日后但凡有我等出现的地方,都不许见你的人影,否则,倒要看看你家的生意,能在都城开到几时 ”
卫幼卿不仅对长姐大为改观,而且在这一刻他还想到了很奇妙的事情。
如果你想和某个人交朋友,那么,你们可以拥有同一个敌人就可以了。
洛汀菡无力辩解,强词夺理道:“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这都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一面之词。”
“我、我不是想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一出来,旁边几个原本为甜言蜜语,和她交好的姑娘们,纷纷如同看见了蛇蝎一般,自顾自的躲开了去。
脸上带着她最痛恨的神情——避之不及。
这下可好,前阵子所有的辛苦,都付之东流了。
洛汀菡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最多想的,就是没有陷害成功而已。
谁知,直接让自己身败名裂了。
卫宛凝当然知道,不是洛汀菡太蠢,而是她低估了现在的自己。
当然,按照前世来说,对方这种方式,还真不算是低估了。
因为,她真的被洛汀菡这一招算计到了。
只是那句背刺她的话,不是在她面前说的。
而是背地里有意无意吐露的,表面上,与她还是千好万好的情同姊妹。
导致卫宛凝在一众贵女之中,声誉骤然一落千丈。
传她名声狠毒纨绔,是个蠢货草包。
也没有人愿意再如从前一般理会她。
渐渐的,她的身边只剩下了洛汀菡,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更别提婚嫁了,人人都觉得她是个毒妇。
她一心沉浸在与傅云帧未来成亲的美梦里。
虽然不在乎风言风语,但舍弃得太多,也就对傅云帧更加依赖不舍了。
满心都是要紧紧的抓住他不能松手。
否则,不就证明自己的选择,恰恰是错误的可笑的,自己以前的抗争,都是蠢不可及的吗?
现在想来,真是太蠢了,太蠢了。
面子什么的,哪有自己的未来重要呢。
“表妹,你不是说那个绯色衣裙的姑娘,是有问题的吗?”张景柯苦着脸说。
他是真看见有个绯色衣裙的姑娘来的。
还特意和温韶求证了后,表妹也信誓旦旦的说,她看见了那姑娘鬼鬼祟祟的。
他才会没头没尾的,跑去“主持公道”的。
温韶一脸委屈,揪着手里的帕子,软声低语道:“我也不清楚啊,表哥,我也是一时好心,以为是这样的。”
“好吧,好吧,你别哭,我也不是想要怪你。”张景柯面对女儿家的眼泪,霎时就溃不成军。
心里埋怨自己何必嘴贱。
这会卫宛凝一腔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妹妹身上。
至于上辈子那个做了孽的张景柯,她一早就把这一家人,都剔除了自己的视线。
张景柯的小厮跑了过来,满头大汗地说:“二少爷,不好了。”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张景柯刚刚无端吃了一同挂落,正郁闷得紧,语气和脸色自然也不大好。
小厮没有被他吓到,而是凑过来窃窃私语了一番,张景柯突然脸色大变:“遭了。”
“表哥,你这是怎么……”温韶莫名不已,很快想到了什么,随着他惊恐交加的目光望过去。
她倒吸一口凉气,也抓紧了张景柯的衣袖:“大表哥来了?”
果然,张景虞正气定神闲地站在对岸,遥遥地将目光掠过他们。
连手都不用招,就将如同落汤鸡一样的张景柯叫过去了。
张景柯临走前,如丧考妣的对她说:“我要死了,表妹。”
“表哥不会的吧……”对于张景虞温韶也惧得很,他本就是他们都很怕的那种长兄。
更别提自从他入仕之后,就更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了。
所有的长辈都将他作为可以当家主事的家主了。
他们却还是要躲在家人羽翼下受到庇护的小辈。
根本没法和张景虞这种人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