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见面

洛汀菡出身商户,家里虽然颇有家资。

但在卫宛凝她们这些世交小姐之中,身份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即使很多人碍于涵养,可能并不会表露出什么。

但她们的说话举止,所谈论的一切,她都仿佛被隔绝在这之外。

她一直希望,能够借助卫宛凝的身份,和这些身份高贵的官家嫡女结交,融入到她们手帕交的这个小圈子里。

当初,她不是没有想过,同时一起交好卫幼卿的。

只是,自己每次在众人面前,一说什么,对方就能够很快的接上来。

并且不论说什么问什么,卫幼卿这个闺中小姐,都可以对答如流。

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人家只是满脸诚恳地回答一句,平时偶尔翻翻闲书才知晓一二。

也许在很多人的意识中,能够和这样的人结交,是莫大的荣幸,脾气好,心性也包容。

但是对于迫切希望,能以同等姿态,融入进去的洛汀菡来说,那无疑是一种对她的蔑视。

你能够和她畅所欲言,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是对方在向下包容你。

就像是大人对待小孩子一样。

每次旁边的人,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交谈,也都像是当成玩笑在看她。

于是,她就不得不放弃了卫幼卿。

转而将目光专注于卫宛凝一个人身上。

幸而如她所愿,她真正需要亲近的卫宛凝,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美人。

卫幼卿若是知道,她是这么想的,必定要大呼冤枉了。

当初是她看见洛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提议不如去请了她来。

后来是发现,难得有个与姐姐交好的手帕交,卫幼卿觉得,自己是不太应该总是打扰。

她之所以愿意与洛汀菡说话,也正是因为这些世交的女孩中,少有如洛汀菡这样问出的问题,都这么和她胃口的。

那些稀奇古怪的杂书奇谭,没有人能够和她说。

她才会对洛汀菡有问必答,而非所谓的炫耀张扬。

更不是以自己的学识,来轻蔑任何人。

她当然并不知道,洛汀菡的畅所欲言,并非出于倾诉或者兴趣。

这只是一个她利用折服这些小姐们的手段罢了。

以及在被压抑许久后的表现欲望,希望在众人之中得到瞩目。

但凡她感受到自己的光芒受到威胁,就会不明是非的去反驳对方。

但是她碰壁了。

她问出的问题,被卫幼卿当成了,你来我往的探讨交谈。

甚至都被对方准确的回答了出来,可以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于是,她不得不放弃了卫幼卿这一处。

卫幼卿走过去,以清朗的声线,直接压住了所有的窃窃私语,率然道:“诸位都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都要围着我的姐姐,可是在讲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卫宛凝见到自己的亲妹妹和堂妹都过来了。

她忽然心中生出了一点暖意。

怎么说还是自己家的姐妹比较靠谱,外面的这些都是萍水相逢,互相利用而已。

而且,卫宛凝想起来了,她落水的主要原因,的确和卫锦冉没有多大关系。

毕竟当时,可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的。

到了纠察原因的时候,她却突然隐身了起来,细细回想起来,一切太可疑了。

她前世闹了个天翻地覆。

从来没想过,卫锦冉说的可能是真话。

“我说为什么不说话?原来是去搬救兵了。”林小姐眼眶还湿润着,并不敢靠近卫宛凝,生怕她身上还有其他古古怪怪的东西。

“既然口口声声,是我姐姐所为,烦请拿出证据来,才好说到一二,否则就是凭空污蔑,我们也不必陪你们在这浪费时间。”

跟着表妹温韶一起来喝茶的张景柯站了出来:“蝎子不是她还能是谁放的?”

“这又与这位公子你有什么关系,敢问您是这位洛姑娘什么人,换而言之,我姐姐与她的恩怨纠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卫幼卿清脆如冰的声音里,依旧透露出无限的冷意来。

现在管他是谁,既然还能站在这里理论,就说明大家还是处于势均力敌的范围内。

今日在这里不洗清长姐的不白之冤。

出去后,这些猜忌和污水,就会永远落在长姐的头上。

“你们在这里吵作一团,打扰到了我和我的表妹,怎么没有关系?”

张景柯机智的反问道:“你还问我,我倒是也想问一问你,你算是她什么人,这事与你有什么干系?”

卫幼卿这两年,的确不怎么在春日出来。

她自己的院子里,夏蝉她们还小心翼翼的,生怕谁身上带了梧桐花粉来。

就更不可能放任她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的人都不认识她,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是她的妹妹,我不说难道要你来说?”

“你这么嚣张,就将帷帽揭开说话,躲在里面算是什么本事。”

卫幼卿此时也有点少年意气,冷笑一声,心想,她还真就不揭了,她还怕太阳晒黑了自己呢。

“等等,”卫宛凝先抬手一把压住了妹妹的手,眯起眼睛,朝张景柯呵然质问道:

“凭什么,你又是哪一家的登徒子,凭空闯进我们这里来。

敢不敢先自报家门,我们也好派人上门去问一问,请教一下是何等家教。”

“我是哪一家的,和今天的事有关系吗?”张景柯哪里能说。

他现在在这里说完了,没准晚上就传到兄长耳朵里了。

知他在这里胡闹,非得要把他关祠堂罚跪不可。

“而且我表妹说了,只有你护着的这个小姐敢徒手抓蝎子,她不是洋洋得意的,把这件事拿出来讲过吗。”

洛汀菡走过来,她已经恢复了心态,柔声细语地附和道:“是,我也记得宛凝讲过的。”

卫宛凝小时候和祖父泡药酒,的确是抓过蝎子的。

但她只是偶然闲谈时,和洛汀菡当成童年趣事提过一次。

看来这还是有备而来的,卫幼卿将四下的人环视一周,脸上漾出薄怒,呵然而笑。

卫宛凝面色没有一丝变化,她似乎对于被洛汀菡反刺了一刀,也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

仿佛早已经对这一刻,有所预料了。

卫幼卿:“阁下不如去问一问,您的表妹说的是真是假,她又是不是真的,看得一清二楚,那只蝎子是不是我姐姐放的。

单凭幼年我姐姐敢抓蝎子,你们就说她现在跑到这里来陷害别人,也太过于牵强了吧。”

卫宛凝不由得为妹妹心底喝了一声彩。

虽然知道妹妹也只是因为信任她,才会这么说,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她是无辜的。

但就是这种无端的相信,让她觉得一切还是很美好的。

卫幼卿现在是斗志昂然,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穿的是国子监专有制式的衣袍,昂了昂白皙小巧的下颌,一击命中道:

“况且,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公子你现在又该身处哪里,这些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还有心思在这英雄救美。”

张景柯身边的少女温韶走过来,见到卫幼卿时,瞳孔骤然一缩。

卫幼卿也许不认识她,但她注意卫幼卿许久了。

她居然在今天这种场合与表哥相遇。

“好,就算和我表妹没有关系,但是我方才看见了,就是你干的。”张景柯的这句话,毫不客气的直指卫宛凝。

“你是不是因为之前的矛盾,怀恨在心,所以报复林小姐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位公子你这么信誓旦旦,是有什么证据吗?”

卫幼卿声音一直是不急不慢的。

比起他们来,似乎是底气十足的那一个。

“我就是证据,我早上亲眼看见了,我表妹也看见了。”张景柯义愤填膺道,他指着卫宛凝绯色长裙道:

“穿着颜色那么招摇的衣服出来害人,不是穷凶就是极恶。”

“招摇的颜色?那真不巧,您的判断可能要失误了。”卫幼卿能够确定,一早出来是姐姐穿的衣服,就不是绯色的,而是极为浅淡的玉色。

“不可能,我方才看见的那个姑娘,分明是绯色衣裙的,偷偷的去拿了什么东西。”

张景柯全然不知,他的这一句话,反而令真相大白。

旁边有一直没开口的小姐终于敢说话了。

“不对不对,宛凝今天来的时候,穿的可不是绯色长裙。”

有了第一个说话的人,很快旁边也就有了一同跟着附和的人。

“对啊,我也记得,只是林小姐被吓坏之后,又不慎碰撒了茶水,她才去换了现在的衣服。”

“真的耶,我就说嘛,卫家大小姐不能是这样的人。”

“是啊,咱们都认识多久了,虽然偶然吵过架,但也不至于拿出这种手段来呀。”

另外也有人直接将矛头转向了张景柯:“公子你真的是太不分青红皂白了,若是真的听了你的话,我们都要误会我们的好姐妹了。”

“对啊,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啊,胡乱掺和进我们的事情里?”

姑娘们开始一致对外了。

张景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别提自报家门了 。

现在有个地缝,他都恨不得立马钻下去。

“多谢诸位还我清白。”卫宛凝直到真相大白那一刻,才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众多小姐听到这句话后,纷纷羞愧地垂下头去,她们也只是人云亦云罢了。

方才被人牵着鼻子走。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堪回首。

不过作为那个被陷害的人,卫宛凝始终是沉静冷然的,看着面前的一场闹剧。

那位被放蝎子的林小姐,以为她要自己的道歉。

她才拈着帕子擦了擦脸,嗫嚅着要开口说对不起。

就发现卫宛凝足下一转,走向了中间,只说了一句话的洛汀菡。

“宛凝,我也是一时情急,才会误解了你……”洛汀菡眼睛里,蓄了浅浅的泪意,心里倒是不以为然。

她认为,按照卫宛凝的性子,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的。

所以自己也不在意,还笑嘻嘻的伸出手去,想要和对方混淆过去。

卫宛凝也一个字都不说,笑着攥住了她的手腕。

就在对方满以为和解时,卫宛凝突然将她整个人,向前猛地一抻,“啪”的一声,在亭子里骤然响起。

洛汀菡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脸骤然一偏,耳朵响起了嗡鸣声,脸颊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她不敢置信地扭过头来,却见卫宛凝仿佛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慢条斯理的抽出帕子,开始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

就在她抬起手,恨恨地指向卫宛凝想要说话时,卫宛凝才缓慢地回过头来,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洛汀菡透骨生凉,她恨透了,她恨透了,这种目光,仿佛她们是多么高贵一样。

不,她们绝不高贵,而她也绝不低贱。

只要有朝一日,有朝一日能够将她们踩下去,通通的踩到泥泞里去。

被仰望的这个人就该是她了。

卫宛凝这次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将手里的帕子,轻飘飘地丢在桌子上,红唇吐出了一句话:“满肚子坏水就罢了,还这么蠢。”

洛汀菡拼死挣扎:“不,这不是我做的,你们没有证据。”

“好,你要证据是吗?刚才我要你们拿不出来,现在我却想让大家看一看我们的证据。”

卫幼卿步步紧逼,绝不松口:“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想,也许我们现在可以查一查,洛小姐的马车里,是不是有一套这位公子所看见的,衣着打扮呢?”

“怪不得,你特得送我那身绯色衣裙,我还以为是你为了回报我的。”

“衣裙吗,洛小姐好像也送了我的,不过却是天蓝色的。”

“啊,她也说送我了,我的是鹅黄色的。”

今天在场的绝大部分人,为了给洛家这个面子,也因为样式的确很新颖。

所以穿的都是她送的衣裙。

没想到,她竟然是为了陷害人的。

越想大家就越不寒而栗,有几个着急忙慌的要回去,先把这套衣服换下来。

“且不说,往日我待你如何,更不要论从前,你能进入这里,就是我的意思,现在我们不欢迎你了,请你出去。”

“至于始作俑者,现在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卫宛凝凉凉地说。

洛汀菡捂着脸泫然垂泪,她脑子里转的很快,要趁此时节掩面而逃。

可她忘了,还有一个受害的林小姐等着呢。

“原来是你干的。”林小姐大为憎恨。

“是啊,虽然林小姐开始对你有些误会,你也不该为了陷害我,将其他的无辜之人扯进来啊。

若是今日没有栽赃到我的身上,而是牵连了其他人,你心里是否会有愧疚之情呢?”

这个时候,卫宛凝擅长煽风点火的效果就来了。

卫幼卿看得军心振奋,对上口齿伶俐的几位堂姐妹,姐姐从来都是节节败退的。

今天的长姐,简直威武清醒的令人刮目相看。

林小姐大受震撼,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第一次和自己的对头卫宛凝,联手对外:

“好个恶毒的女子,日后但凡有我等出现的地方,都不许见你的人影,否则,倒要看看你家的生意,能在都城开到几时 ”

卫幼卿不仅对长姐大为改观,而且在这一刻他还想到了很奇妙的事情。

如果你想和某个人交朋友,那么,你们可以拥有同一个敌人就可以了。

洛汀菡无力辩解,强词夺理道:“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这都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一面之词。”

“我、我不是想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一出来,旁边几个原本为甜言蜜语,和她交好的姑娘们,纷纷如同看见了蛇蝎一般,自顾自的躲开了去。

脸上带着她最痛恨的神情——避之不及。

这下可好,前阵子所有的辛苦,都付之东流了。

洛汀菡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最多想的,就是没有陷害成功而已。

谁知,直接让自己身败名裂了。

卫宛凝当然知道,不是洛汀菡太蠢,而是她低估了现在的自己。

当然,按照前世来说,对方这种方式,还真不算是低估了。

因为,她真的被洛汀菡这一招算计到了。

只是那句背刺她的话,不是在她面前说的。

而是背地里有意无意吐露的,表面上,与她还是千好万好的情同姊妹。

导致卫宛凝在一众贵女之中,声誉骤然一落千丈。

传她名声狠毒纨绔,是个蠢货草包。

也没有人愿意再如从前一般理会她。

渐渐的,她的身边只剩下了洛汀菡,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更别提婚嫁了,人人都觉得她是个毒妇。

她一心沉浸在与傅云帧未来成亲的美梦里。

虽然不在乎风言风语,但舍弃得太多,也就对傅云帧更加依赖不舍了。

满心都是要紧紧的抓住他不能松手。

否则,不就证明自己的选择,恰恰是错误的可笑的,自己以前的抗争,都是蠢不可及的吗?

现在想来,真是太蠢了,太蠢了。

面子什么的,哪有自己的未来重要呢。

“表妹,你不是说那个绯色衣裙的姑娘,是有问题的吗?”张景柯苦着脸说。

他是真看见有个绯色衣裙的姑娘来的。

还特意和温韶求证了后,表妹也信誓旦旦的说,她看见了那姑娘鬼鬼祟祟的。

他才会没头没尾的,跑去“主持公道”的。

温韶一脸委屈,揪着手里的帕子,软声低语道:“我也不清楚啊,表哥,我也是一时好心,以为是这样的。”

“好吧,好吧,你别哭,我也不是想要怪你。”张景柯面对女儿家的眼泪,霎时就溃不成军。

心里埋怨自己何必嘴贱。

这会卫宛凝一腔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妹妹身上。

至于上辈子那个做了孽的张景柯,她一早就把这一家人,都剔除了自己的视线。

张景柯的小厮跑了过来,满头大汗地说:“二少爷,不好了。”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张景柯刚刚无端吃了一同挂落,正郁闷得紧,语气和脸色自然也不大好。

小厮没有被他吓到,而是凑过来窃窃私语了一番,张景柯突然脸色大变:“遭了。”

“表哥,你这是怎么……”温韶莫名不已,很快想到了什么,随着他惊恐交加的目光望过去。

她倒吸一口凉气,也抓紧了张景柯的衣袖:“大表哥来了?”

果然,张景虞正气定神闲地站在对岸,遥遥地将目光掠过他们。

连手都不用招,就将如同落汤鸡一样的张景柯叫过去了。

张景柯临走前,如丧考妣的对她说:“我要死了,表妹。”

“表哥不会的吧……”对于张景虞温韶也惧得很,他本就是他们都很怕的那种长兄。

更别提自从他入仕之后,就更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了。

所有的长辈都将他作为可以当家主事的家主了。

他们却还是要躲在家人羽翼下受到庇护的小辈。

根本没法和张景虞这种人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