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也是被刘彻甩了差事。
皇帝陛下这一年来,正对赵国的王夫人荣冲极盛,尤其是卫青二出定襄之前,宿在李氏的时日越发多了。
前月,他便得知了李夫人有孕之事,大喜过望之后,将照料李氏的事儿交托给了卫子夫。
按刘彻的话说:“这满宫之人,连太后朕也不甚放心,唯独梓潼,可担此大任。况且,若论起诞下皇子的经验,也只有你了。”
此言一出,卫子夫便莫名其妙成了经验最丰富的可信之人。
这不是一份好差事。
做得好了,那是她皇后该尽的本分,无功;可若是做得不好,便有各种嫌疑难以洗脱,甚至牵扯上立储大事。
这般费力不讨好,卫无忧自是想到了。
小萝卜丁看着殿堂中除了小殿下再无旁人,索性开口道:“王夫人有小孩了,吃不下东西,那也该怪老姨夫,又不是您让她害喜呢,您得好好休养才是。”
卫子夫被小家伙的用词逗得嫣然一笑:“这孩子,宫中莫要擅言。”
似是担心孩子对皇帝陛下的印象太差,卫皇后又避重就轻解释:“陛下忙碌,便是他不说,予也该替他分担一些。”
说了半晌,卫无忧却只听到前头半句。
懂了,原来是刘彻这臭不要脸的给皇后下任务的。
卫小四嫌弃地扁扁嘴:“陛下吩咐旁人去做,也好过叫您亲自去啊……”
刘小据也是刚刚听闻此事,目中有些吃惊,随即担忧地看向母后。
他已经学会收敛情绪,做一个合格的皇子了,他没有说一些会让卫子夫感到困扰的话,而是关心问:“儿臣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卫子夫望着并排坐在合榻上的两个孩子,心中那一点厌倦和疲惫,也就此湮灭在温情之中。
椒房殿殿前设有双阙。
这形制在一般的宫殿中鲜少见到,想来也是为了彰显椒房殿主人的尊贵之处,特意为之。
卫无忧眼神顺势落在殿内的墙上。
淡粉色的宫墙内壁在室内的暗沉光线下,并不如和显眼,但它却时刻彰显着宫殿主人身份上的与众不同之处。
椒房殿殿名由来已久。盖因这处宫殿的内壁,是用花椒树花朵的粉末和泥涂制而成,既能防虫驱寒,又暗含着“花椒多籽(多子)”的寓意。
这本是皇帝陛下给予皇后的独一份殊荣。
可是如今,卫皇后端端正正坐在上首,平静又柔和地说起王夫人之事时,卫无忧却感触到了莫大的讽刺与无可奈何。
原来这独一份的尊荣,也会变作日夜伴在身侧的刻骨嘲弄。
小萝卜丁吸吸鼻子,忽然有些疼惜起卫子夫来。
他向来有活力的童稚声音低了几度,闷闷问:“您不想拒绝做这件事吗?”
卫子夫初时还未反应过来,待到明白,掩唇多了几分无奈之笑:“人生在世,总会遇上一些不称意之事,并非负隅顽抗,便能得个好结果。你可明白,有时候,不进便是一种进。”
卫皇后似是觉得机会难得,总想提点些什么。但开口之后,却觉得说多错多,会限制了无忧的思路。
她只愿这孩子能无忧自在地活着。
卫子夫不言,两个小孩儿却误会了。
卫无忧担忧地看着卫子夫:“会不开心吗。”
卫子夫怔了怔,没想到孩子们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她有些感慨孩子对情绪的敏感度,又觉得不能再叫他们更担忧了,索性当成及冠之人一般,平等的告知他们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去岁春日,仲卿功未甚多便被拜为大将军,予与他俱是忧虑。好在后来取消了卫伉他们的封爵之事,倒也勉强压了下去。”
卫皇后垂眸,继续道:“今岁从定襄城大胜归来,卫霍一门出了两侯,便过于耀眼了些。陛下想来也有自己的想法,借着郭解之事,冷了他们一段时日,也是在保护他二人。”
“如今恰逢王夫人有孕,若真是皇子,当乃本朝一等大事。王氏如今虽得宠幸,宗族却未富贵,早日化解一些不必要的矛盾,也是对我们两家都好的事情。”
更甚者,陛下若能从中感受到卫家的示弱之事,便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种种,才是叫卫子夫能够心甘情愿插手此事,与王夫人交好的缘由。
这事儿卫青也知道。
大将军甚至还采纳了甯乘的建议,将二出定襄的一小部分赏赐当作贺礼送了王家。
卫子夫说完,静静看向两个小不点,等着他们有什么疑问再一一作答。
这就是卫皇后的独特之处。
她从不因稚子的年纪,便不给他们知晓事情真相的机会,哪怕孩子们未必能听懂,她也愿意掰开揉碎讲一讲。
小子们听完之后的反应,也令她出乎意料。
刘据郑重冲上首一拜:“母后,儿臣先前愚钝,叫您独自受苦了。”
卫无忧也紧随其后,行了拜礼。
世人都说,卫子夫的皇后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运道好,托生在卫霍之家,沾了两位绝世英才的光才有今日。
卫无忧先前在潜意识里,也是这般觉得。
可是如今,他听完这段鞭辟入里的分析,忽而想起从前卫仲卿对这位三姊的评价。
说她的政商与敏锐度,绝不在陈阿娇之下,却比陈皇后更懂得“戒骄戒躁”。
他爹说的没错,卫家姊弟之间,从来都是拧成一股绳,相互成就的。
想到此处,卫无忧忍不住道:“姑母如此劳心,阿父知道了会心疼。”
卫子夫一怔,旋即笑了。这还是无忧进宫以来,头一次用亲近的称呼叫她。
刘小据诧异:“无忧,可是你管父皇叫老姨夫啊……”
卫子夫:“……”
陛下知道又该气得跳脚了。
知道了前因后果,躲避不开,小萝卜丁索性积极配合起来,他还仔细地提醒卫皇后:“我把方子给您,您可千万别让椒房殿小灶做好了送去王夫人宫中。”
刘小据重重点头:“对,得用父皇的名义。”
卫子夫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觉得这孩子不知不觉变化还真是大,无奈笑着:“安心,此事会转交与四喜,吩咐未央宫的御厨去准备。。予只是代为想办法,并不经手。”
两小只齐齐舒了一口气,又逗得卫子夫轻笑起来。
……
天将暗时,卫无忧和刘据两小只,便被卫皇后以“年纪小还要长个子”为由,命人送回寝殿安歇。
原本,大长秋白日里已经收拾出了新的寝殿,专程给卫无忧住下。
大长秋没有说,这屋子数年如一日的命人打扫着,与小殿下那里并无二致。他本想等着卫小公子自己发掘,谁知道,两个小团子竟就此睡到一处去了。
刘小据亢奋至极。
似乎是怕大长秋干扰,还装腔作势下令:“吾有些学业上的困扰尚未想通,今夜要请教无忧一番。你们都不要在殿内伺候了,退下去吧。”
大长秋欲言又止:“……唯。”
也不知这二位凑在一处,今夜都会谈论些什么,还是跟中宫说一声为妙。
大长秋念及此处,急匆匆回到椒房殿主殿,跟卫子夫上陈此事。
……
秋日的夜渐渐凉下来。
寝殿内。
两个小豆丁肩并肩躺在床榻上,瞧着甚是乖巧可爱。
卫无忧终于解开上半部绾好的揪,半长不短的发丝柔软极了,披头散发垂在床侧。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就这般靠在一处,挤来挤去,没多时,变成了一对鸡窝头。
卫小四难得笑得这么孩子气。
他玩闹够了,才戳了戳刘小据脑袋顶的呆毛:“殿下,听说天然的人才会长呆毛。”
刘据压根儿没听懂:“何谓天然?何谓呆毛?”
听起来,这根毛呆呆的,不是个好东西呢。
卫无忧瞧着小殿下是当真了,连忙安抚性的多哄了一句:“呆毛是特别聪颖的人才有的头发。”
刘小据:“别骗我,你就没有。”
他又凉凉补充:“父皇和母后也没有。”
卫无忧:“……”孩子越来越不好骗了呢。
好在,小殿下也并不十分在意“呆毛”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脑袋往卫无忧身边靠了靠:“无忧,母后时常说我是傻孩子。你说,得到何日我才能不做傻孩子,等到再碰上王夫人这样的事情时,也好将她护在身后。”
知道小殿下对今日之事上了心,卫无忧索性戳破事实:“殿下,您要知道,傻孩子长大了,也只是变成了傻子。”
刘据懵滞脸:“……”
卫无忧逗够了,才正色盘盘腿坐起身:“殿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画饼之人吗?”
刘小据也一骨碌爬起来:“记得。”
“这世上之人,多能用做事之人和画饼之人来区分,有少数人则兼顾做事与画饼。我们如今虽然还是小孩子,可是再过几年,世人和周身之人也会用这种眼光来评判我们啦。”
“因此,想要顺遂一些长大,您也需要提前想清楚,要成为何种人。”
刘小据似乎是有些懂了,垂着头琢磨片刻,问:“无忧呢,你想成为何种人?”
卫无忧无所谓的耸耸肩:“力所能及之处,做点事情,再给手下人画画小饼,足够我用啦。”
刘小据羡慕的看着卫无忧:“吾还没有想过……”
卫无忧小朋友费了好大的劲,才按捺住自己试图直接带坏小殿下的想法。饭要一点一点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稳妥了才行。
他拍了拍刘据的肩膀:“没关系,慢慢想。我们还小呢。”
小仙童舒适的躺平在床上,冲刘据招招手:“只是现在,当个小傻子也不错嘛。”
刘小据露出笑颜,安稳躺在卫无忧身侧,小脑袋挤着他睡好:“嗯,吾听你的。”
他总会寻到法子,追上无忧的。
卫无忧此刻总算有些困意了,迷迷瞪瞪闭上眼,嘟囔道:“我睡觉会蜷成一团,别介意呀……”
小家伙困劲儿上来,说完这话就睡了过去。
而刘小据则被这一句提醒弄得不困了。
他侧过脑袋,瞧见卫无忧小虾米似的睡姿,惊喜又疑惑地喃喃道:“咦,无忧也喜欢这样睡觉吗?”
“总觉得,他与我和父皇,亦有许多相似之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