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顼历八月末。
长平侯府府门上,已经提前挂了一大捧艾子(茱萸)。
食官长一早便在小灶上忙碌着。她按照阳信长公主的吩咐,将地窖里酿了月余的菊花酒开了封,又亲自制了几屉蓬饵,命人给送到前院去。
所谓蓬饵,其实就是汉时重阳专用的花糕。蓬指的是黍米,饵就如同饼饵,糕面上头再撒一些木樨花,食之软甜可口,算是平民百姓过节也吃得起的糕饼。
怜月瞧着小灶上的厨娘又包了一屉蓬饵,这才接过来回去复命。
按照长公主的脾性,重阳辟邪用的花糕和茱萸佩,定是要亲自给小公子备上一份的。
秋高气爽,天日正晴。
上林苑的军训方一结束,阳信便派了自己的车驾去将人接回侯府。如今瞧见儿子晒得蜕了皮的脸颊,她心疼怨道:“好好在书肆念书,偏要给董仲舒提些馊主意,这回好了吧,把自己晒得破了皮。”
卫无忧好不容易离开上林苑,心情大好吃嘛嘛香,将怜月刚呈上来的蓬饵吹了吹便抱在掌心啃。
“嘿,阿母上回还说儿子身子骨太弱,还不如登儿呢。”
阳信闻言,眸中划过一丝忧虑和怜惜,低声道:“正是因为太太弱,病去抽丝才且得养着,陛下这回可真是……”
阳信说到这里便噤了声。即便她和刘彻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也不能轻易犯了口舌禁忌。
看到卫无忧吃得急,阳信索性转移话题:“慢些吃,不够后头小灶上还有呢。”
卫小四满足地咽下了两块花糕,又饮尽一杯热乎乎的牛乳茶,忍不住问:“阿父呢?”
卫伉三兄弟与卫无忧一道回的长平侯府,此刻都已回到各自院中,与王氏和柳氏两位如夫人好好亲近片刻。
只是回来了小半晌,怎么还没见到卫青?
阳信叹气,都顾不上告诫儿子人前要注意称谓问题了。
“快要出征了,将军和去病时常都在军中,偶尔回来也是整日泡在前院书房里头,事关朝政军务,也不便去打搅。”
卫无忧怔了怔,都忘记擦去嘴唇一周的牛乳印记了。
怎么他才回来,阿父们就要出征了?
虽然早就知晓今秋要出征,甚至前几日在上林苑,刘彻答应他下招贤令允许多带一支小队过去时,也提过一嘴时间紧迫。但事情突然提上日程时,小家伙还是禁不住激动和忐忑起来。
历史上的二出定襄是在明年春夏之交。
这一战中,卫青手下六将,分别是公孙敖、公孙贺、李广、李沮、苏建和赵信。六路人马自定襄出发,北进匈奴,斩首数千而返,回到定襄修整月余之后,再次出塞。
这两次出塞,叫霍去病彻底打响了名号。
少年校尉带着八百轻勇骑深入敌后,力斩两千余匈奴贼首,两番功冠全军,自此,被刘彻封了“冠军侯”。
曾经读来激昂热血的文字记载,如今便要成为现实。
而卫无忧作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即将亲自见证,如何能不激动呢!
对于目前小霍的状态,他自然是不担心的。叫他犯愁的,其实是大军在定襄修整后第二回出塞的损失。
按照光幕视频所说,二次出塞中,虽然大军斩获匈奴一万余人,但苏建赵信遇上了单于主力,赵信力战后投降,三千余骑兵尽损,只剩苏建一人逃回。
因为这一损失,卫青此战仅得了一些赏金。
钱不钱的都不重要。
卫家走到今日,早就不是为了一点金银权力在拼命了。
卫仲卿的家国情怀和信念感不轻,他能从骑奴做到今日的大将军,能力固然重要,刘彻看重的,怕也从来不只是能力。
将军心中,大汉之火从未熄灭过。
因此,小萝卜丁更加没法不管不顾了。
卫无忧下定决心,接过怜月递来的帕子,随便抹了抹嘴,从独榻上起身:“阿母,我去看看阿父他们!”
没等阳信回话,卫四小公子便一溜烟跑了。走远之前,还顺手牵羊戴上了阳信刚取出来的茱萸佩。
长公主无奈摇头失笑:“这孩子……”
怜月在旁偷笑:“长公主嘴上不说,奴可知道,您看到小公子主动戴上那茱萸佩,心里欢喜着呢,不枉您亲自学了几个日夜……”
阳信被心腹打趣儿,也跟着笑了,笑过之后又难免叹气:“这孩子越大,我越担心他前路多艰……但愿,这些东西能真的庇护他几分。”
……
前院书房内。
卫青和霍去病、公孙贺三人正模拟着沙盘战争,对到酣处,一凡舌战不够,恨不得拿上兵器比划两圈。
公孙贺在春天那场速攻战中,因为捕获小王有功,刚刚封了一千三百户的南奅侯。他的夫人是卫青的长姐卫君孺,因而,三个人凑在一处还真都是自家人,研讨兵法也没有那般讲究。
卫无忧踮着脚,在窗边使劲儿够了够,好不容易瞧见里头都坐着谁,却不小心跳的太猛挂在了窗沿,还被眼尖的霍去病发现了。
小霍登时笑出了声。
于是,卫青和公孙贺也不斗嘴了,齐刷刷扭头去看。
卫小四耳朵烫烫的,努力低下头,给自己洗脑:没事没事,我就是一五岁团子,不丢人。
霍去病扬眉,冲窗上的小豆丁勾勾手指:“啧,怎么去了趟上林苑还学会偷听墙角了?想看阿父就光明正大的看,进来。”
卫无忧:“……”
我进的来嘛!
还是卫青察觉到儿子的怨念,大笑着起身上前,一只手就将人拎起来圈在腰侧,反身两步踱回了榻前。
案几上,食官长命人送来的两屉蓬饵已经放凉了,未开封的两坛菊花酿也置在一边,无人问津。
卫小四叹了口气,自觉盘腿坐在卫青身侧,指了指桌上的吃食:“再过几日便是重阳佳节,知道阿父你们今年不在家中过节了,这菊花酿和蓬饵都是阿母特意准备的。若是她知道这些东西放凉了没人吃……”
卫青脸上的笑容一僵,不动声色道:“怎么没人吃。来,去病,子叔(公孙贺的字),快吃。”
霍去病早在卫大将军发话前就吃上了。
公孙贺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往嘴里塞花糕。
卫青掀了一坛酒封,给三人满上:“这不就吃完了?酒也是好酒,多喝些。忧儿啊,可不能跟你阿母说些多余的话。”
小萝卜丁敷衍的点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再说下去,阿父您某些特质就暴露了。
有了卫无忧的加入,三个武将便不聊那些兵法奇谋了,卫青另辟蹊径,选择跟公孙贺炫儿子。
卫青:“唉,子叔你有所不知。忧儿孝顺,上回我同长公主提及军中吃食,这孩子便上了心,竟弄出了小米锅巴和油炒面,如今陛下已经下令替换军囤,实在是件大好事啊。”
公孙贺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
大将军咱俩谁跟谁,当年卫皇后诞下皇子后,那乳娘还是我媳妇儿寻得呢,你搁这儿跟我炫儿子?
知情归知情,但是当着卫无忧小盆友的面,公孙贺还得演。
公孙子叔戏很足,拱手抱拳惊羡状:“忧儿这般才智,还如此贴心,仲卿可真是有福气呐,我可得替大军跟忧儿道一声谢才是。”
卫青浅笑着摆摆手,还没将这种炫儿子的滋味享受到头,霍去病发言了。
小霍就一句话:“啊?舅父,无忧如今可是我儿子。”
卫青:“……”
公孙贺:“……”
按你抛弃儿子的人设,你还有脸说!
霍去病没什么不敢说的,他对脸面本就没什么概念。
眼看着再说下去能再一次打起来,卫无忧连忙招招小胖手:“这次在上林苑,我又弄了个千里眼和迷彩袍,应当对大军奇袭和探查周边状况有些帮助。”
尤其是望远镜,应当能避免苏建赵信那支队伍正面遇上单于主力吧?
卫无忧也不敢保证,但还是尽力将自己能做到的都尝试了。
卫青等人闻言,终于换上一副正经表情。
这事儿他们已经听陛下提起过,但到底没见过东西,不知道能好用到什么地步。
刘彻那头,正拿了卫无忧手里要来的望远镜,命人开库取了水晶原石尽力打造军用千里眼。
这行军打仗用的器械,自然不能用纸制的,首选还得是铁皮。因此,工期就比卫无忧的小打小闹要耗时久一些了。
好在,这两样东西卫无忧手头都还留了一副,连忙命刺儿拿给卫青瞧瞧。
三位武将瞧过之后,恨不得抢着将小无忧搂在怀中“啵唧”两口。
卫青难得如此激动:“不愧是我们忧儿~”
公孙贺也大笑:“忧儿真是我们汉军的祥瑞童子了!先前便有了马蹄铁等物,这回加上千里镜,不将单于擒回来,都无颜见忧儿。”
霍去病简单粗暴:“单于项上人头是我的!”
卫小四听着三个武将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被拉扯进卫青怀中,闻到阿父身上的菊花酒味儿;一会儿又被霍去病差点捂死,就连公孙贺也一反常态的用大胡子扎他脸。
小豆丁简直欲哭无泪。
应付三只醉酒的大汉真的很可怕。
卫四小公子身心俱疲,等到三人将菊花酿喝干了,偷偷差刺儿换了烧刀子,叫着三人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案几上,终于长出一口气。
罢了,赵信苏建的事儿,他还是用“锦囊妙计”的法子告诉阿父吧。
正巧重阳将近,便亲手制一份茱萸佩,也能图个好兆头。
……
九日之后的清晨,终于到了出征之日。
长安城城门外,卫青着一身玄铁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阵前点兵。城楼之上,刘彻与文武百官前来相送。
秋日的小雨淅淅沥沥,天气阴凉又干爽。
将士们就要辞别家小前往定襄郡,这一去,今年正旦都得在外头过了。
城门外,两侧立满了南北军,将长安父老与军伍相隔开来。来送行的不只是家中有兵士的,绝大部分老三秦都出动了。
雨打落在地上,声响轻微,竟无一人出声打扰这片肃穆和热血。
数万骑兵出征,此刻蓄势待发。
卫青拜过城楼上的皇帝,转身与众将士喝了摔碗酒,利落上马下令:“出征——”
陶琬破在泥土中,空气里充斥着菊花的清香气息。
卫无忧跟在阳信长公主身侧,顺着城楼遥遥望去——
卫青的侧后方便是霍去病,二人此刻驭于马上昂首前行,连腰间的环首刀都带着欲要出鞘的战意。
九月九日未到,黄花香起。
他的两位阿父,正要趁此兴意,会一会豺狼虎豹,斩杀匈奴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