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养莲花,这时节正是芙蓉色。
日光西斜,户牖洞开,过雨荷香沁人心脾。
卫无忧捧着新摘下来的寒瓜,张开小嘴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
寒瓜其实就是西瓜,起源于非洲。
它原本不该出现在这时代,也算是阴差阳错,卫小四随口给张骞伯伯提过一嘴后,被张骞转告了出海的好友。船队从合浦出发,经都元国、甘都卢国等东南亚、南亚古国,到达身毒(古印度),竟当真寻到了从更西面的古国流传来的西瓜。
最高兴的自然是刘彻。
如今大汉的船只,最远能够到达的便是身毒,若能通过身毒对更西面的小国了解一二,日后等他料理了匈奴,便可挥兵西去……
五岁的卫小公子可懒得管刘彻白日做梦,听他阿父念叨完陛下的宏愿,也只是吐出一把西瓜子来,好好收在纸上,以备日后留种。
刘彻嘴里放出来的,怎么能当真呢?
况且,历经秦汉两朝逐步加固建设内运河,又有始皇帝海外求长生的催化,大汉如今的海上丝绸之路才得以成功萌芽,初具形态。
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连个像样的海船都没造出来,八字没一撇,还早呢。
卫青已经换了身行头,吃完一角寒瓜,用帕子擦了手道:“早熟的寒瓜虽然没那么甜,但胜在解暑,口感清脆,沐浴之后再吃果真爽快。”
阳信长公主也笑意盈盈点头,跟着夸赞了两句。
气氛一派祥和,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卫无忧一手懒洋洋撑着下巴,看着卫青说完话后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站起身,似乎想要跑路。
卫小四:“阿父这是操劳几日困了?不如先去寝室歇息吧,我与阿母说说话,晚些就送她过去。”
卫青哪里还敢困,双目泛红,偏偏还要瞪圆了佯装精气神十足,然后一屁股坐回榻上。
“困?阿父不困,说好了陪你打叶子戏,怎么会困。”
卫无忧挑眉,总觉得卫青和阳信之间的关系越发耐人寻味。
非要形容的话,两人之间就像隔了单向透视玻璃,他爹看得见他娘,而他娘只能看见一大片玻璃。
卫小四觉得,开玻璃门的钥匙,很可能在他爹身上。
叶子戏一开始,卫青身上那种别扭劲儿总算淡下去了。
毕竟这东西最早就是韩信为了缓解士兵思乡之情,才随手发明的小游戏,军营之人多多少少都接触过。
阳信长公主素来不怎么擅长于娱乐活动,除了宫宴,更多时候,她都是周转于长安世家的宴席之间,妥帖的扮演好一国长公主该有的模样。
在她看来,既然做了大汉的公主,享受着众多权益,便该有所担当。
因此,在外头她是长公主。
可回到侯府,她偶尔也会想放下那个身份,稍微歇息片刻。
卫无忧很快就发现了他娘竟然是个游戏黑洞的事情。
而且,还带了点新手玩家的呆傻萌。
卫青这头也发现了,只是装作没看出来,还不动声色地给阳信喂牌,试图偷偷背叛和儿子的二打一结盟关系。
卫无忧很快发现,凉凉道:“阿父,不过就是打个叶子戏,您也要做阿母的戍卫者吗?”
卫青都被发现了,竟还能脸不红手不抖,淡定落下喂给阳信的牌:“阿父这不是与你一方吗?”
阳信仔细辨别,确认终于能赢一把,压根儿不管这对父子在打些什么机锋,从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喜意。
这样的阳信,卫青曾经在平阳侯府见过。
那还是她刚嫁给平阳侯的时候,卫青作为骑奴跟随,看她马背飒沓,笑傲风月,亦是能挽弓射箭的女中豪杰。
卫青打从心底为阳信高兴,随后几轮,又管不住手脚地坑了儿子,直打得卫无忧吃饱了狗粮。
天色已黑,时辰渐晚,卫无忧探头往外瞅了两眼,决定收摊,喊他爹娘去睡觉。
卫青的不自然顿时又冒出头了。
这回,阳信长公主已经没有午后那般仓皇失措,似乎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接受度良好,点头道:“也罢,时候是不早了。怜月,给将军添床薄被,不要用春日里那套厚被子了。”
卫青:“……”
演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阳信并着卫无忧一道往后头寝室走,一面有条不紊嘱咐怜月,要备什么伤药,喝什么补血助眠的汤羹,顺便又提醒将军火气旺,再添两个冰盆在屋子里。
卫青呢,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跟在后头,只能挠挠头。
卫无忧疑惑地瞧了他阿母一眼。
平日里这些东西都是家令、舍人打理,阳信何时亲自操过心了。随后又想,或许他娘也希望体验一下做个平民妻子呢?
嗨呀,反正他对感情的事儿也不太懂。
小仙童懵懵懂懂,被他阿母牵着入了后殿,看着他爹同手同脚走到床榻边上,由阳信身边的官奴婢伺候着换下衣衫,解了发冠,然后就这么硬邦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装死人。
卫小四嫌弃脸:“阿父,你平日也这么睡觉吗?”
卫青睁眼说瞎话:“是。”
“在军营也是?”
“……自然。”
眼瞅着儿子还要十万个为什么,阳信卸掉头上钗环之后,行来解围:“好了,你要看我们宿在一处,如今已经遂了你的意,你也该去睡下了。”
卫无忧歪着头,望向床上空出的一大片,半晌不说话。
阳信很快懂了,只得给卫青递了个眼色,无奈躺了上去。身体崩的笔直,跟身边的仲卿有异曲同工之妙。
卫小四看着他阿父阿母两床被褥之间,宽的犹如之楚河汉界,长叹一口气,扭身摇摇脑袋走了。
他可不好骗,这两个人有没有睡过同一张床,还是分辨的出来的。
不过,阿父阿母既然不愿意暴露这件事,他也就不会逼着问。
毕竟,就算不是亲生孩子,他们也把最多的爱都给了他。相比之下,卫伉哥仨才像是捡来的。
卫无忧找了一大串理由,安抚好自己不要慌张,很快就在厢房的小床上睡熟了。
而另一侧,两位躺尸大佬正在进行友好的悄悄话交流。
卫青脖子都不敢往阳信长公主那头扭动,双手规矩地放于腹部,轻声问:“无忧呢,睡了吗?”
阳信悄无声息探头,看向外间。
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怜月已经卧底回来,蹑手蹑脚伸出两手,掩在嘴边低声做口型:“睡熟了。”
阳信长舒一口气:“已经入睡了,这小滑头可真是……”
卫青同款舒一口气:“这孩子本就非池中之物,长公主应当比我更清楚。上回陛下来府中,叫无忧发现些马脚,因而才会有今日的试探。往后,我们怕是要对一对口供。”
阳信闻言翻个身,侧躺着面对卫青,眼中满是惊讶:“竟有此事,怎么不早些与我说。”
卫青:“……忘了。”
公主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些。
阳信又问了几句,这才反应过来两人之间似乎是个极为暧昧的姿势,连忙平躺着。
屋中只剩下人俑青铜灯燃烧时的细微声响。
卫青和两阳信两人都瞪圆了眼,看向床榻的正上方,目不转睛。
终究是阳信先熬不住了,掩嘴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间换了个思路。
这是她的夫婿,睡一起怎么了?又何来暧昧一说!
睡觉!
阳信公主本就是个行动力超绝的人,当即灭了榻前最后一盏灯,找了个自己平日舒适的姿势准备入眠。
卫青在黑暗中张了张口,还是咽下那句“既然无忧睡着了,不若我出去”。
反正,公主又没赶他走。
他也不想走。
*
次日不必去书肆,卫无忧也依然清早就起了床。
他得利用这种难得的清闲日子,把酒精先搞起来。
小萝卜丁斗志昂扬,洗漱穿戴好,一出屋门就碰上了刚从寝屋出来的卫青。
得,脚步虚浮,配上两个大大的熊猫眼以及眼中的红血丝,谁都看得出来没睡好。
卫无忧冲他爹笑得倍儿甜:“阿父,早。昨夜可还睡得好?”
卫青怀疑儿子是故意问的,但他苦于没证据,只得道:“还不错。”
“嗷,那阿母呢?”
“也好。你阿母还要添妆,阿父便先出来瞧瞧你。”
哦哦,明白。
得涂点粉遮遮黑眼圈,打个胭脂提亮气色嘛,他都懂。
卫小四昨晚睡前一想明白,这回也不逼迫卫大将军了。反正等你们放松下来,有的是把柄可抓。
父子二人又聊了几句鸿都门学的事情,阳信长公主这才姗姗来迟。
卫无忧抬眼一瞧,果然阿母今日的妆容比往日都重一些。不过,红血丝倒是几乎没有,比阿父可强多了。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上了前厅,便有怜月领着人进来,开始上今日大食的一应排布。
今日食羹,灶头特意准备了卫青父子常爱用的辛追鹿肉干鱼笋羹,又给长公主备了吴地莼羹,另有拌蘘荷丝儿、酸葵菜、蒸豆叶儿等几样素菜。
没有卫无忧的干预,厨娘们的拿手好菜自然都是秦汉乃至先秦各国盛行的食物。
好在,味道都不错,保留了食物最原本的香气。
用过大食之后,卫无忧便跟卫青和阳信长公主打个招呼,先行回自己的小院子了。
他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五岁,原本应当随长公主一起住,不必单独立院子。
但卫无忧自从度过了婴儿期,能保持清醒意识之后,就拒绝再和阳信同床。再加上他喜欢鼓捣植株,时不时搞个小实验,阳信也头大,索性拨了一批官奴婢跟着,就住在了在主院隔壁的小院儿里。
天气越发炎热,太阳高挂之后,蝉鸣声便能冲破云霄去。
卫无忧沿着树荫下往回走,将光幕打开,把前几日讲授“如何在家制作酒精”的视频补完,总算有了些眉目。
他决定优先试用蒸馏法。
蒸馏法对白酒的度数要求不高,只需要在装酒的瓶子底部加热,套管与瓶口连接密封好,在承接酒精的容器下设置冷凝装置(一盆冰水),便能得到所谓的乙醇。
虽然此时还不是提纯的乙醇,但后续的提纯步骤也很简单,只需要缓慢加入生石灰,底部放一盆冰水,防止生石灰和酒精反应燃烧。
过滤之后,就能得到纯度百分之百的酒精。
鉴于75%浓度的酒精才是医用标准,对消炎杀菌最有用处,他还需要三瓶纯酒精与一瓶蒸馏水混合,才算是大功告成。
卫无忧脑内模拟一遍,兴致勃勃撸起袖子就要实践,结果呢,准备工作做到一半,卫无忧就发现了三个问题。
第一,就是承载白酒的容器问题。因为需要防止加热过程中,与容器产生化学反应,只能杜绝铁器、青铜器之类。在没有烧杯的情况下,锁定陶罐之流;
第二,就是导引蒸汽的套管。所谓的套管其实就是橡胶软管,是导气装置,可橡胶这玩意儿西汉根本没出现;
还有第三,酒精溶液的泡点会随浓度变化而变化。
这就需要随时观察气泡,准备调高温度,并且蒸馏出的酒精浓度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性。
也许是70%,也许是85%……
这就只能反复蒸馏,直到没剩多少水为止。
第一条和第三条都勉强能够克服,唯有第二条,他怕是需要给套管换个材质。
卫小四想了几种替换方案,还都让刺儿一个个试验了,结果都不算太好。
有的是密封不够严实,蒸汽在导引时全都遛了,蒸馏了个寂寞;
有的直接就不适合导引,得到的乙醇含了杂质。
刺儿从日中忙活到小食开饭之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劝卫无忧:“公子,要不明日再继续吧?您该去长公主院里用饭了。”
卫无忧叹气,果然还是想得简单了,只得点头往外走。
刺儿坠在后头:“您以后有什么事儿就吩咐人做,要是不放心其他人,仆亲自做就好了,何必呆在这热烘烘的小屋子里头。”
卫无忧回头,仰头看了刺儿一眼。
这小子今年长高许多,瞧着身板是长开了,也变婆妈了,其实不过才十岁。
卫无忧摆摆手:“你不懂,这东西只有我知道大概怎么弄,具体的也得在实践中慢慢变通着进展。我不看着,还怎么推进酒精制作?”
刺儿听得一怔一怔,对他们家公子越发崇拜起来:“酒……酒都那般好了,公子还不满意,那酒精得多好啊!”
卫无忧认真设想了一下,比划着道:“有了酒精,秋后阿父和表兄去战场就多了一份保障。”
至少,将士们死于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刺儿在一旁听的没头没尾,但并不妨碍他给自家公子奋力鼓掌。
小僮两个巴掌拍得通红,门外的卫青听着儿子的话,心中不禁动容。
先前他还疑惑,无忧为何突然这么频繁的表现自己,生怕这孩子将他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原来,孩子全是为了守护他们。
卫青揉了揉眼,觉得自己真是上年纪了。
从前心中只想着如何脱离泥泞站起身,陛下需要尖刀,他便毫不犹疑去做那柄尖刀;
后来,他数次领兵出关口,见到了匈奴侵扰下的无数家破人亡后,他的目标变了,变成了让他的家人,让他的长安,让更多大汉子民人更好的活着;
可如今呢,自从无忧慢慢长大后,他偶尔也会在塞外月下想起儿子们,不愿意赴死了。
他也想更好的活着。
卫青调整好心情,抬脚走进去:“无忧。”
卫无忧诧异:“阿父,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一进这小屋子就半晌不出来,你阿母特意叫我来喊你用饭。”
卫无忧顿时生出一种“你妈喊你吃饭”的无形压力,卖萌笑道:“那阿父待会儿可得帮我说说好话。”
卫青笑了:“那是自然。来,让阿阿父瞧瞧,碰上什么难题了?阿父虽然没你擅长,总算多活了些年头,许能给你点有用的提议?”
也不知卫青哪句话说在点子上,卫小四登时眼前一亮。
任何试验的进展,都应与当前所处的环境紧密结合。他缺乏对当前环境细节上的认知,但他爹可是实实在在生活了三十年。
他们两个臭皮匠,加在一起怎么也有半个诸葛吧?
卫无忧连忙将蒸馏法的流程、需要的装置、每一处小细节都描述给卫青。卫青虽然一开始听得有些吃力,但卫家人这二年已经习惯了追逐着小无忧的思维,没大一会儿脑中就基本有了这个框架。
卫青抚了抚下巴:“这个套管……用现成的空心竹管行吗?”
这倒是卫无忧没想到的。
材质虽好,但是,他前面也用过类似的硬质套管,因为不能跟盛酒的器皿密闭接触,蒸汽没导到冷凝容器时,就全都漏光了。
卫无忧把小问题告诉他爹,卫仲卿顿时笑了:“这怕什么,你阿母庄子上有不少烧陶制器的好手。你画出图纸来,阿父让匠奴烧个陶器,跟这竹管接在一处不就行了。”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着定制呢。
这样一来,制作酒精的三个大的难题就都在理论上解决了,剩下的只有实验细节调整。
卫无忧顿时轻松下来,冲着卫青伸出个大拇指。
卫青也学会了,回他一个大拇指,紧跟着单手将小萝卜丁抱起来,扛在肩头就往外头走。
卫无忧难得没抗拒,乖乖搂着他爹的脖子:“阿父,特殊形状的陶器要几天能烧好送来呀?”
“最快也得三四天吧,泥胎干透需要等。”卫青想了想,回道。
肩上的小仙童叹了口气,就算他今日画好图纸,叫人快马赶去庄子上,陶器做好送来也是去书肆的日子了。
看来只能拖到下周休沐再动手制作酒精了。
*
转眼两日过去,又是去书肆的日子。
卫无忧倒还好,卫不疑和卫伉明显有些提不进起劲儿来,若不是害怕被卫青提了枪教训,早就逃学溜去打马射猎了。
等到卫无忧和卫登用过大食,进了书肆,这才知道卫伉哥俩为什么如此抗拒再来念书。
因为今日,中学班和成童班要分科选课了。
这个分科制度很显然也是卫无忧的手笔。
在鸿都门学,没有简单的按照文理分科,而是以学内十一项科目,一主修二辅修的方式,让学子们自由搭配。
碍于学堂课室就那么大,夫子能带的学子有限,因此先抢到课的自然是占些便宜。是以,今日卫伉和卫不疑都起了个大早,就怕没课选被分去了术数科目。
刘据喜爱这个小表弟,对两位表兄也连带着关心起来。见卫无忧进来,主动问他:“忧弟,两位阿兄可选定课业了?”
卫无忧摇摇头:“我问过啦,大兄二兄不告诉我。”
卫登紧跟在身后进来,戳破其中关窍:“选课制度是你定下来的,大兄二兄说了,这几日都不想理你了。”
卫无忧:“……”
远远竖起耳朵的李禹:“哈哈哈哈。”
啧,这李家小孩儿可真是欠得慌。
瞧见卫小四凉凉的眼神,李禹莫名浑身一颤,连忙收了声。
似乎是觉得挺掉面子的,小屁孩又轻咳道:“你们知道吗,成童一班休沐日之前,由董夫子和司马相如夫子共同主考,进行了一场射策问答,王家的大公子王也竟当堂出言不逊,今晨已经被发送去槐里县了。”
槐里县虽然在长安周边,却并不在京兆尹辖内,而是隶属右扶风管制。
一群披头散发的小公子顿时来了精神,凑在一处说起八卦来。
“为什么送去槐里,还能回来吗?”
“他干什么了?难不成是揍了夫子一拳?”
李禹扬起下巴,心情颇好:“都不是。射策啊,你们知道是什么吗,那可是用来考太学生的。”
时下,射策成为太学惯用的一种考试方式。
主考人会根据儒经提出若干问题,分成甲、乙两等难度后,书于帛上密封,由考生随意抽取一到两题来解答。
内容一般都以儒经为核心,发散阐述政策。
成童一班都是书肆内最优秀的一批,也已年满十五岁以上。
想来,董仲舒这是在替刘彻挑人,送进太学。
“答题就答题,怎么会罚他去槐里?”
“我听说是出给王也的题偏了些,他不会答,大吼夫子耽误他当官了。当今陛下可是咱们书肆的校长,夫子自然有些权力,便直接送王也去了槐里,做个不必发俸禄的小吏。”
众人:“……”
兄弟,你要的官秒来,开心吗?
卫无忧摇摇头,知道这位王家大公子是撞在枪口上了。
王也背后的王家,正是本朝太后、刘彻亲生母亲王娡的族人。
王太后的父亲名为王仲,出身槐里,原是个普通乡民。要不是王太后的母亲(臧儿)非要将已经出嫁的王娡送给时为太子的景帝刘启,王家如今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呢。
将王也故意送去槐里,体验体验小吏的日子,实则就是在敲打王家。
毕竟,窦家都已经料理了,区区一个王家又算得了什么。
卫无忧懒得掺和进这档子事儿里,不过对于刘彻的做法,他心中越发警醒起来。
王家是外戚,他们卫家同样也是。
甚至还是有兵权的外戚呢。
对待刘彻这种大猪蹄子,还是一句话都不能信,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是。
到了午后休息时,卫伉和卫不疑竟然主动寻了过来。
两人刚选完课,看表情就知道,一定没选到心仪的。卫无忧拉着卫登磨磨蹭蹭出去,生怕被两位兄长揍一顿。
好在,这二位不是为此事前来。
卫伉开门见山:“我听说有人欺负登儿了?”
卫登瞪圆了眼,使劲儿摇头跟卫无忧表示不是自己说的。
卫无忧安抚地拍了拍三兄:“你们怎么知道?”
卫不疑从墙角里一提溜,踉踉跄跄站出来一个小孩儿,瞧着不过六七岁,冲着卫登翻了个白眼。
卫登疑惑:“公孙南一?”
嚯,这位卫无忧认识,不正是当朝丞相公孙弘的孙子嘛。
卫不疑抬手给了小孩儿脑壳一巴掌:“站好了,欺负登儿还这个态度,当我们卫家没人了?”
公孙南一扁扁嘴,装的还挺硬气:“什么欺负,卫登以前不就是叫卫騧,我说的是事实。”
卫无忧打量这小孩儿一眼:“你那是用说的吗?盗窃私物在前,嘲讽同窗在后,我三兄的衣衫都被你撕坏了。”
公孙南一:“那又如何,卫呱呱,呱呱!”
这小子在眼前没完没了地挑衅,卫无忧正要发作,卫登竟抢先一步火速出手,“啪——”地一声拍在了公孙南一屁股上。
声音还挺响。
公孙南一一下子恼了,和卫登互相动起手来。
卫家几个小子见状,连忙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公孙小公子架了起来,任凭登儿处置。
公孙无能狂怒:“你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
卫家四兄弟相视一笑。
卫伉:“又不是没这么干过,忘了上回约架,你阿兄是怎么被揍的了?”
“……无耻!”
卫无忧笑了:“小孩儿还是年轻,多学学,你也可以叫人来啊。”
只要公孙弘这老头儿知道了不打你。
公孙南一咬牙切齿半晌,随后突然冷笑一声:“你们得意吧,长安城都在传霍去病流连红粉青楼,出征之前不务正业,说不准在外面都有几个野孩子了!”
“等我大父向陛下启奏此事,你们就笑不出来了!”
卫家四兄弟:“……”
你说的这个人确定是霍去病?
卫伉率先笑出声来,怎么想都把公孙南一说的人跟霍去病对不上号,忽然就没兴致跟这小屁孩计较了。
卫登不想一直靠着兄弟们,很爽快的就放公孙南一离开,他希望日后可以靠自己对付这些事。
公孙南一骂骂咧咧走了,卫无忧却有些疑惑起来。
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安城中会传出霍去病私德不正的消息来?
……
心中揣着疑惑,下学路上,卫无忧小朋友甚至都没心思跟李禹斗嘴了。
小萝卜丁一路直奔家中,风风火火找到了卫青。
卫大将军刚刚出门一趟,亲自将儿子画的蒸馏酒精容器图纸送去庄子上。甫一下马,就被无忧传来的惊天消息吓得差点跌一跤。
卫无忧:“阿父,去病阿兄在外头玩弄女子嘛?”
卫青好不容易扳正身形,黑着脸问:“胡说。这话从哪里听来的?”
“公孙丞相的孙子说的。他还说,丞相要以此事上奏,请陛下撤去表兄秋后领期门骑兵团出击匈奴的任务。”
这回卫青的表情可严肃多了。
卫仲卿细致回忆最近发生过的朝堂之事,在野之事,最后竟不由想到了前阵子,陛下与无忧都不能吃花生的露马脚事件上。
卫青有个大胆的猜测。
莫非,是陛下……
以陛下的脾性,也不是不可能提前做两手准备。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安抚地拍拍儿子额头:“阿父知晓了,快去用饭吧。明日我就去期门军中寻你去病阿兄一趟,将此事问个清楚。”
卫无忧点点头。
这事儿交给他爹处理,他就放心多了。
……
翌日一早,卫青驾马来了期门营中。
临近出征之日,霍去病已经提前跟刘彻请了辞,没再守在帝王身侧安安稳稳做他的侍中,而是扎在军营中练兵。
如今的骑兵团,从装备新型阵法皆已经初具规模,这让霍去病更有信心在此一战中领兵深入敌后,大挫匈奴。
瞧见大将军来,期门军皆肃正行礼。
霍去病大老远听到动静,也策马奔驰而来,还没勒马停下,便一个旋身跳了下来。
“舅父。”
“嗯。有件事要问你,此处人多,你随我来。”
舅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僻静处,卫青这才将卫无忧说的,外加上自己打探到的传言,略有筛选的讲给外甥听。
霍去病听到自己在传闻中已经有了孩子,嘴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卫青问他:“你有吗?”
霍去病无语:“怎么可能,舅父。”
卫青叹气,越发觉得自己那个猜测或许是对的。
他嘱咐霍去病:“这件事来的蹊跷,我总觉得与陛下在无忧面前漏了马脚有关。你得去问问源头,吓唬一下,看能不能掏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霍去病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很快就嗅到了舅父话中的意头指向何方。
如果真是陛下授意,想要防患于未然,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替君分忧……
小霍想想心情就不畅快,冲着卫青故作“温和”地笑了笑:“舅父放心,我这就去‘问’个清楚。”
卫仲卿越发担忧了:“……你可不能动手。”
作为一枚行动力爆棚的霍氏少年郎,自然是能动手绝不动口,至少,也得找个出气筒。
但这想法没必要叫舅父知晓。
霍去病敷衍点点头,问:“还得问问,这件事舅父是听何人说起?”
卫青:“应当是公孙丞相的孙儿,与无忧同窗,叫做公孙南一。”
话音落定,霍去病已然翻身上马,在闪光的嘶鸣声中扬长而去。
堂土悠悠回落在长安的大地上。
卫青被闹得吃了满嘴灰,轻咳几嗓子,将那句“书肆清净之地,你且安生些”咽进了肚子里。
也罢。若是半点反应也没有,便不是他霍去病了。
……
长安城,鸿都门学。
卫无忧刚到学堂,入榻摆好笈囊内的书册,就瞧见了来势汹汹的霍去病。
小霍脸很黑,单看表情,不像是来找他的。
卫小四瞧了一眼公孙南一,这小子好像还没看见霍去病正用吃人的目光在瞪他诶。
不等卫无忧提醒,霍去病便出手了。
于是,整个鸿都门学的学子都见证了一桩单方面的惊天揍娃案。
据围观人员回忆,只见陛下身边的少年侍中下马疾行,一路火花带闪电,寻到了蒙学班的公孙南一。
公孙南一看见霍去病的那一瞬间,就扭头开始狂奔。
他一路从蒙学班跑到了池塘,过文人游廊,进百草园,掀翻了医学课鉴别草药的竹篾笸箩,获得一片骂声;
而霍去病冷着脸不紧不慢追在身后,单手按在佩刀上,另一手拿了一支从书案上顺手抄来的笔,杀气逼人。
然后,百草园内便发出一声声杀猪般的惨叫。
霍去病不打身上不打脸,专用毛笔抽小孩儿的屁股,抽得“啪啪”作响。
公孙南一哭得比狗还惨,还要奋力穿过百草园,往董夫子所在的三味书屋寻求护佑去。
是的,如百草园、三味书屋之流的名字,都是卫无忧随手搞出来的。本是一点恶趣味,没想到都被刘彻采纳了。
此刻,卫四小公子扯着刘据和卫登坠在后头围观半晌,不禁被霍去病这副黑着脸揍小孩的样子唬住了。
从百草园砍到三味书屋,笔都卷了,气还没消?
霍去病这举动属实有点反常,如果是为了御史弹劾出征的事,去找陛下直接解释还更快一些。公孙南一到底只是个孩子,你把他屁股打扁,也不能解决这件事情啊。
莫非,他还真有点什么情况,被人戳中恼羞成怒了?
卫无忧不知怎么的,陡然就想起来,霍去病也不吃花生。
联想到近日在卫家发现的重重线索,卫无忧脑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道……霍去病才是他亲爹?
啧。
别说,一旦用这种思路去看,他跟霍去病还真长得有些相像之处。
小仙童一番思索,决定前去试探一番。他迈开小短腿追上霍去病,扯了扯对方衣角。
正杀得眼红的小霍顿住脚步,低头无奈摸了摸卫无忧的脑袋:“乖,别拦着我,让阿兄再抽他几次。”
卫小四眨眼,一瞬入戏,眸中水汽氤氲:“阿父,不必再演戏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霍去病:?
我……你知道个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