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染上一层橘色,屋中光线已经暗下来。
有掌灯的官奴婢悄无声息进来,将屋中几盏牛、羊、鱼、雁造型的青铜釭形灯依次点燃,火光熠熠,登时将堂屋内照亮。
上首的刘彻笑过卫无忧,随意一拂袖,眼神从堂中灯具的腹部划过。
那里头,大汉通用的照明燃料麻子油正无声燃烧着。
刘彻今日夜访长平侯府,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有两层目的——
一是为了蹭酒喝;
二嘛,就是为着卫无忧近日琢磨的“小玩意儿”了。不论是白酒、胡麻油;抑或是蔡侯纸、草纸;甚至是霍去病训练期门骑兵时,马身上多出来的三件套,都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他以为不靠谱的臭小子。
当年二子择其一,他曾一直告诫自己,他的选择才是最优解,也应当是最优解。
时至今日,虽然被这孩子的一瞬惊艳闹得有所动摇,刘彻心底却依然充满了自信。这种自信并非来源于刘据,而是帝王对自己的坚持。
双生帝王家,两者皆是嫡子,只能一子去,一子留。
如若他们的阿母只是个夫人,此事倒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只可惜,他已经选中了卫子夫做皇后,选中了卫霍做利刃,便不能为这一个孩子耽误了朝野的动向。
在选谁送来卫青家抱养时,刘彻也曾犹豫过。
汉人大多信仰后出世的孩子为长子,刘彻亦不例外。
为免两个亲兄弟被朝中势力裹挟分为两派,刘彻雷厉风行,将当年涉事之人全部发落去帝陵。因而,除了几个近臣与皇后,再无人知晓,元朔元年,宫中出生的孩子并非只有据儿。
还有眼前这个小鬼头,先出世的卫无忧。
皇帝陛下收回神思,眼中带着一份戏谑,逗孩子般问道:“手里拿的是什么?呈上来给皇姑父瞧瞧。”
卫无忧总算从霍去病的魔爪底下逃脱,伸出掌心,小眼神剜了他去病阿兄一眼。小霍立马会意,“嘁——”了一嗓子,将左手拎着的酒壶丢给小家伙。
“个小没良心的。”
卫小四恍若未闻,抱着酒壶三两步蹦跶到刘彻面前,熟练地盘盘腿坐下,给他姑父满上一樽酒:“姑父尝尝,这个可是春日里用烧刀子和桑葚果子配好的酒,地窖里放了快三个月,今日刚一开封,您就赶上了。”
刘彻挑眉,接过酒樽,特意瞧了一眼侧手边的卫青。
卫仲卿脸上写满了错愕,显然并不知道儿子还藏了桑葚酒在府中,刘小猪被取悦到了,大笑:“快叫朕尝尝,总算赶在仲卿前头,得了一次这臭小子的心意。”
一杯桑葚酒下肚,比以往的果酒更醇厚醉人。刘彻满意点头:“不错,朕觉得这酒比他大宛的葡萄美酒都要好!来,你们也尝尝。”
卫无忧知道,刘彻这就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桑葚酒未必那么好,只不过是这厮贱嗖嗖的。
看着三尊大佛都喝过了自己送来的桑葚酒,小萝卜丁这回轻咳一声,开始铺垫了:“阿父,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呀?”
卫青刚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战场上冷静到极致的卫大将军,碰上有关无忧的事,就只是个慌神老父亲。他被呛了一口酒,咳嗽一阵后,憋红着脸道:“说什么?什么也没说!不信你问去病。”
霍去病瞧着狂傲不羁,实则很注意细节。眼神不动声色一转,就看出卫青不对劲。
他饮尽杯中酒,一抹嘴巴:“对,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问。”
卫无忧:?
小仙童眼神凉凉,瞥一眼霍去病:“我竟不知,阿兄何时及冠了?”
霍去病:“……没。”
刘彻围观半晌,被这舅甥兄弟间的相处方式逗乐了。摆摆手解围:“行了,别为难你表兄。”
卫无忧无所谓的晃了晃小脑袋。
不过就是试探试探阿父,怎么反应这么大。要说卫青此刻心里没鬼,卫无忧是一万个不相信。
花生过敏这事儿,其实他也没有特别疑心。
从生物遗传的角度想,假设卫青和阳信长公主都携带了花生过敏的隐性基因,他们自己不过敏,但有四分之一的概率把两个隐性基因都遗传到孩子身上。
这样,就表现出卫无忧过敏的症状。
再说刘彻,他和阳信长公主是亲姐弟。
阳信携带隐性基因,那刘小猪也有很大可能是那个倒霉的显性基因遗传者,所以他也花生过敏。
以卫无忧单薄的生物学基础,完全解释得通目前这种状况存在的原因,因此,他只是随便试着玩玩儿,并没有真的怀疑卫青什么。
反而是卫仲卿肉眼可见的紧张,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卫小四黝黑的眸子里闪着光华,一手拄着案几,撑着小脸上的婴儿肥,眼神落在那碗花生米上:“姑父,你怎么不吃这个?我新炸的花生米,放了细盐,一口一个嘎嘣脆!”
刘彻半晌不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臭小子。
卫青冲霍去病递了个颜色,当外甥的只得再次顶上来,掏出了作为兄长的威严:“无忧,不得对陛下无理!”
卫无忧:?
我极其有礼貌的请刘彻吃个花生,怎么就无理了?上回说他拉屎不擦腚,你霍去病不还跟着偷乐!
有猫腻,绝对有猫腻!
灯火葳蕤。
一屋子四个人,三大一小各怀鬼胎,面面相觑。
刘彻看够了大戏,出声道:“行了,这小子肯定早就在外头听到了,知道朕不能食用花生,故意拿话逗你们舅甥俩呢。”
卫青脸黑:“……”
陛下。您为何要接这个话题啊!
刘彻可不知道卫无忧也花生过敏。
前几日,绣衣直指倒是报上去过一条,说卫四小公子研究吃食躺板板了,急得长公主到处请疾医。当时,刘小猪还笑话这孩子是个猪崽子,成日钻营吃的呢。
果不其然,卫青的担忧很快被卫无忧开门见山问出了口。
“姑父陛下,您也不能吃花生?真巧,我先前研制炸花生的时候,只吃了几颗就起了好多红疹子,还发了低热呢。幸而阿母请的疾医有经验……”
童稚的声音一落地,整个屋中静了半晌。
刘彻自信的笑容凝在脸上,变成嘴角的抽搐,一下,两下。而后不动声色的抬头看向卫青,得到了卫青满脸复杂的轻轻一点头。
皇帝陛下百感交集啊。
原来,最像他的竟然不是据儿。
来不及再生出旁的感悟,刘彻连忙理清思绪,笑了笑对卫无忧道:“噢,你这小子也不能吃?这回可倒好,一屋子四个人三个都吃不得,便宜了仲卿。”
卫青隐约猜到帝王的打算,连忙也跟着打掩护:“是臣的过失,只顾着自个儿吃花生米了。”
如果可以时间倒流,他这辈子都不碰花生!
卫无忧闻言,一脸怀疑的看着他爹:“先前阿父揍完了大兄他们,不是还叫嚷着来碗花生米,要跟表兄小酌时候当配菜嘛。怎么表兄也吃不得了?”
卫青讪笑:“阿父给自己要的,你表兄不吃。”
卫无忧扭头:“是吗?”
他看着霍去病的双眼,试图寻找点突破口。
霍去病这人向来不屑与扯谎骗人,最多闭口不言,或是一句“我的事你少管”,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事实究竟如何。
然而这一次,卫小四失望了。
霍去病给自己添满烧刀子:“确实不吃,此事军中兄弟皆知,不信你去问。”
他可没骗人。
不吃的原因并非不能吃,打小不喜欢这口罢了。
眼瞧着这三人扭成一股绳,再不是方才被他打乱阵型的模样,卫无忧只得做罢。
此路不通,可以换条别的路走嘛。
小狐狸一边把这事儿记到了心里,一边回复着刘彻的关心慰问。
一番绕弯子之后,皇帝陛下终于问到了重点:“朕近日用着你送去的蔡侯纸不错。”
卫小四点点头:“哦哦,那草纸嘞?”
这回,皇帝陛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卫青便严厉地喊了儿子一声,还伴随着霍去病喷酒的背景音。
卫无忧扁扁嘴,小声:“不都是纸,怎么还搞歧视呢。”
刘彻这几年闲暇时,也会心血来潮去教导刘据习字念书。
刘据聪颖,认真,是个执行力很强的小孩,叫这位还以为天底下的小孩儿都跟他的大皇子一般乖巧可爱。乍一碰上个刁钻的,反而觉得新鲜。
刘彻:“朕听说,这纸是你与你大兄玩闹时造出来的,怎么想起用这么个名字?”
卫无忧心中警铃大作。
蔡侯纸,蔡侯……
怎么听着像在问皇帝邀功,让他封自己个侯爵呢?刘彻这一定是在试探他吧?可不能叫刘小猪误会了,好不容易甩掉了三位阿兄的爵位,不能反手再把自己套回去。
卫无忧开始瞎掰:“姑父陛下有所不知,这纸是在我家西跨院后头的池糖里打浆抄造的,那个小池子叫菜猴儿,所以纸就叫蔡侯纸啦。”
刘彻看向卫青:“池塘也有姓名?”
卫青:“……”
别看我,我啥也不知道!
卫无忧接话:“有。我跟我三兄闲来无事,就给花草树木起名字玩儿。”
小骗子,信口雌黄。
刘彻一丁点也没信这鬼话,顺着他的话随手一指想要拆穿:“哦?仲卿家中一草一石都有姓名,倒是有几分童趣。朕瞧着前头那株古柏有些年头,叫什么名字?”
卫无忧:“叫菜狗。”
众人:“……”
怎么觉得陛下被菜氏家族嘲讽了。
好好的喝个酒,变成了双方你来我往的试探。
要真是聪明人之间的博弈倒也罢了,可到了长平侯府这小豆丁面前,刘彻只觉寸步难行,菜鸡互啄,实在是有损他的帝王颜面。
皇帝陛下不开心了,有小情绪了,需要人哄哄拍个马屁了。
可惜了,在场的卫青、霍去病不通于此道,剩下一个巧舌如簧的五岁小崽子,还是气到他的罪魁祸首。
刘彻只能深吸一口气,发挥阿Q精神将这股憋屈忍了。
朕今日有酒喝,不跟你一般计较!
他此番前来,确实是对卫无忧接二连三的奇思妙想产生了兴趣,但刘彻更想知道的是,五岁童子为何会知道这些。
一次两次还可以叫撞大运,这可不止了。
做了十七年皇帝,在这个位置上越久,刘彻似乎越变得谨慎起来。
他惯来相信方术神鬼之说,加上这孩子本是双生子之一的身世,很难不去多想。
但他也看得出,对于这一点,卫无忧十分回避,似乎不想多谈。
知道今日是暂且掏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了,双方都偃旗息鼓下来。
美酒当前,先享用了再说!
皇帝陛下拉着他看重的二位武将,痛痛快快畅饮起来;而卫无忧小朋友因为年纪太小,被一碗热牛乳打发了。
也罢。
他快些长身体,也能多看几个视频,别等遇上什么情况了两眼一抹黑。
直到被卫青抱着回院中休息,小仙童脑袋一点一点,口中还在念念有词:“长……长高,超过阿父……”
卫青与霍去病相视一笑,小霍朗声问:“超过了如何?”
“打洗霍去病。”
“啧。”
这弟弟不能要了!
*
翌日清晨。
卫无忧迷迷瞪瞪从床上坐起身,闭着眼开始穿衣穿鞋。
小豆丁虽然被生物钟闹醒了,但昨夜可能闻到的酒气过重,脑子还不清醒。等他闭着眼完全穿好了衣衫,霍去病才幽幽开口:“穿好了?现在能从阿兄身上下去了?”
卫无忧陡然睁大眼,像个受惊后炸毛的小猫般往下一瞧——
嚯,他怎么坐在霍去病肚子上了?
卫小四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又摸了摸。
不愧是你,腹肌可真结实。
霍去病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两手从无忧腋下穿过,转瞬之间便将人举了起来,而他自己一个发力就坐了起来,这才将睡觉不老实的罪魁祸首墩在床上。
卫小四不好意思的对手指:“阿兄,你怎么在我这儿呀,害得我晚上睡不好。”
霍去病气笑了。
这小子从哪学的恶人先告状这一套。
少年郎伸手给了卫无忧一个脑瓜崩:“这得问你,昨夜死抱着我不放手,睡觉还不老实,看看你方才醒来在哪儿?”
卫无忧:“……”
他什么时候拉着霍去病不让走了?一个人的时候不是睡得很安静吗?怎么还能跑到别人肚子上去的?
对自己发出灵魂三连后,卫无忧选择甜言蜜语,糊弄过去。
好在,小霍忙着去期门军练习新战术,没时间跟他多计较,连胡饼都没垫一个,便骑着马跑了。
睡饱觉的卫四小公子呢,坐在榻前,望着窗景,悠哉悠哉用了一大碗羊肉泡馍。
羊肉汤是用新摘的青花椒、蒜苗、老姜、一点烧刀子等配料,混着牛油、粉丝下锅熬煮的。之前做过两次后,发现卫青和阳信长公主喜欢吃煮馍,卫无忧便叫厨娘在灶台上分出一小甑,专程做他喜欢的泡馍。
长安人怎么能不吃刚烙出来的烧饼呢!
这东西与胡饼不同。
当下流行的胡饼其实是馕,而烧饼则是发面成团,先在铁锅平面上烙成型,后入炉中烤至香脆,入手一撕开,里头酥软的饼瓤中还带着几颗小茴香(孜然),泡在出锅的羊肉汤中,别提多馋人了。
卫无忧一顿就能吃掉一海碗。
饭后,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卫小四打了个饱嗝,便要喊上三兄卫登一同去书肆了。
他们蒙学班课业少,可以在家中用过大食再去上课;至于卫伉和卫不疑他们就比较惨了,天蒙蒙亮时,便已经出发去念书了。
卫登今日有些心事重重的,卫无忧说了几句长安各家趣闻,他才能勉强打起精神笑一下。
卫无忧咋舌:“三兄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怎么啦?”
卫登踌躇半晌,从笈囊中摸索片刻,摸出一件破破烂烂的蓝色短衫。这衣裳卫无忧认得,前日有骑射课,这是三兄当时换下来的,下学之后就寻不到了,还当是丢了呢。
看到卫登憋红了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卫小四便知道没这么简单,伸手接过短衫打开,上头被人用墨汁写上了大大的“卫騧(gua)”两个字。
卫无忧眯起眼,什么都明白了。
这事儿还得从卫登刚出生的时候说起。
卫登长他一岁,是元光六年生人,恰巧那段日子,卫青得人送了匹騧马(普氏野马),高兴得不行,竟直接给刚出生的儿子起名卫騧。
后来,还是阳信长公主提醒,这才在四岁上改了名叫卫登。
名字虽然改了,但从前跟卫家走得近的子侄辈们都知晓卫登有过这么个名字。想来想去,丢失衣衫之事,只能是被这里头的人有心作弄了。
汉代的校园暴力啊。
卫无忧有点伤脑筋,这事儿处理不好,比现代还要麻烦。毕竟,卫家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他既要保护好三兄的幼小心灵,又不能落人口实,给阿父和表兄添堵了。
卫无忧一边寻思着,一边开口问卫登:“这事儿三兄怎么看?”
卫登的长相实在是带了些女相,宛若精致的瓷器,比起君子之姿,更偏向于一种天然的优雅感。
他拇指和食指拈了拈衣角,声音细弱,甚至都在抖:“我……我是卫家的三公子,不、不想让卫氏一门……受辱……”
卫无忧竖起大拇指:“好!不愧是我长平侯府的儿郎!”
这一声大吼,吓得卫登全身一颤,眼神里写满了惊恐和无助。
卫无忧不好意思的笑笑,小肉手拍着他三兄的肩膀安抚:“那你打算怎么反击?”
卫登耳朵红得要滴血,声音越发没有底气:“打……打回去?”
卫无忧小盆友笑:“打得过吗?”
“……打不过。”
最后这声回应闷闷的,显然充满了对自己的失望。
卫无忧对卫登总是愿意多关注一下心理层面,毕竟柳氏一贯避让,他爹又整日忙着打仗领兵,唯一一点父爱怕是都浇筑到自己身上了。
还是让他这个弟弟反哺一下吧。
小肉手牵着小软手,一步一步向前:“三兄,你知道騧马是什么样的马嘛?”
卫登摇摇头:“没见过。但能让阿父那么喜欢的,想来不会差。”
没错。
普氏野马又叫做蒙古野马,在后世,可是世界范围仅存的野马品种。
它虽然头大脖子短,瞧着不像是能跑的,实际上感觉灵敏,警惕性很强,尤其擅长奔袭和夜间活动。
这也是卫青为什么如此高兴的原因,騧马实在很适合突袭作战用。
卫无忧将这些优点一一告诉卫登后,紧紧握了握他冰凉的手。
在朝阳初升下,小仙童的言语间都带上了一丝蛊惑性:“阿兄,騧马如此,你亦是如此。阿父定然是觉得,你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才会予你这个名字。”
不论是卫騧,还是卫登。
你自是你,也只需做你想做的。
卫登在四弟的一番激情打鸡血中,两眼泪汪汪,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意识到这是在去书肆的路上,面前的小人儿还是自己的幼弟,卫小登使劲儿吸溜着鼻子,将眼泪花使劲抹去。
这回再开口,卫登有了一股底气:“我、我不怕他们。就算不用打的,也能赢。”
卫无忧舒了一口气,心中莫名很欣慰。
校园暴力这个事情,他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但最重要的,果然还是卫登的心理健康状况。如今见卫登还是那个小可爱,甚至变的更阳光自信一些,卫小四生出一种“自己带的崽长大了”的感觉。
从闾里之间穿行,不过两刻钟,兄弟俩便到了鸿都门学。
蒙学班的学堂内,李禹正捧着一册装订起来的纸张在抱头怪叫。
“啊啊啊!有没有人救救我,我不想算术数题。我要回家,我要找大父去参军。”
卫无忧幸灾乐祸往进走:“不上学?你猜飞将军会不会打得你屁股开花!”
李禹整张脸趴在案几之上,像个气鼓鼓的河豚,望着卫无忧道:“总比你只会靠着表兄吸血好!”
卫无忧笑了。
霍去病给金子,刘据给金饼,还真是俩扶弟魔。
看见他笑,李禹也不如平日那般有精神头地炸毛,两只胳膊向上伸直,扒拉在书案上,整个人像个小癞皮狗一般垂头丧气。
卫无忧叹气,走过去:“什么题,我瞧瞧。”
“你怎么可能会,这可是今日董夫子要教的新知识。”李禹有气无力回了一句,但还是从怀中取出那册纸递了过去。
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竟然觉得这题一定难不住卫小四。
真离谱。
卫无忧没搭理李禹在一旁上演变脸,垂眸看题目——
这是一道简单算术题。说一个食肆店主雇佣二十个匠人做工,统共十天工期,每人每天给二钱,最后需要付多少钱?
题不难,难的是教会李禹。
卫无忧只看了两眼李禹在纸上的解题过程,就憋不出笑出声来。
李禹小朋友是怎么解得呢?
一开始,小孩儿先用了枚举法,画一个竖线算一钱,试图用笨办法算出来,可惜画到四十多条线的时候自己烦了,纸上变成一坨黑乎乎的圆。
看得出来解题的学生情绪十分不好;
随后,李家小公子能耐了,试图用《九九》中新学的乘法解题,解题思路如下——
一个匠人一天二钱,两天就是四钱,十天就是四十钱,一共二十个匠人,就得八千钱。
李禹随即得出结论:在民间想行商可真不容易,得很有钱很有钱,最好有座矿才行!
卫无忧彻底拜服了。
这是个人才啊。
他趴在李禹书案边笑得肚子疼,等李禹用幽怨的小眼神瞪他了,才平复了一下呼吸,忍不住问:“你这算学,是跟着放印子钱的人学的?”
翻倍翻得比他喵筋斗云还快!
李禹可不服气了,挺直小身板骄傲道:“什么放印子钱的,我是跟我阿父正正经经学的,少污蔑人!”
卫无忧:“……”
看来李敢的算学也堪忧。
啧啧。
飞将军路痴,李敢父子算学上是真敢算,还有个李陵在旁边默默埋炸雷。
这李家一门,先不说作战统兵能力如何,能一直红到今日也不容易。
卫无忧摇摇头,索性招招手,叫了卫登也过来:“三兄看看,可会算这题?”
卫登小朋友乖巧跪坐在一边,从笈囊里取了笔,在自己的演算小本本上开始了:
“一个匠人一天二钱,两天四钱,十天四十钱……”
卫无忧扶额:“你好好算,十天多少?”
卫登缩缩脖子,思绪乱了,张张口什么也说不上来。
恰巧,刘据刚从宫中赶来,他是唯一一个进鸿都门学可以乘车驾出入的,安全起见,门外还有宦官和小宫娥守候着。
刘据大老远就听到了几人的争论声,一进来便笑着问:“无忧,你们在讨论什么?”
同在书肆,不分皇子臣子,皆为同门。
这是卫无忧在制定新学堂框架时特意提过的,刘彻也过目同意了。
因此,没有人因为刘据的到来慌张起身行礼,这让小殿下瞬间有一种全新的体验。
他喜欢这样的书肆!
卫无忧简单将题目和两个小笨蛋的解法告诉刘据,问道:“据表兄一定会吧?”
刘据抿唇想了想:“吾认为……是四百钱。”
卫无忧:“看到没有,这才是学过算学的,你俩这水平要是去做大农令,陛下都能被气哭。”
大农令为九卿之一,掌管一国财政,是把持着大汉朝钱袋子的人。
选谁也不能选个数学不及格的。
李禹虽然同意这话,在卫无忧这里总要找补两句:“你别光说我们,这题数字简单你会,要是一天给十三钱,统共十四个人,做工二十一天呢?”
卫无忧:“……”
还以为你要出多难的题。
虽然会,但是机警的卫小四断不会在蒙学班太过于突出表现自己。
毕竟,他不过是个学习乐两堂《九九》的小崽子,不需要什么都会。
什么都会,只会害了他。
在这之上,卫无忧还了解到,如今的西汉,数学其实已经初具规模。
汉初高祖称帝后,丞相张苍曾经侧辅校正过《九章算术》,并制定了历法和度量衡。这可是《九章算术》呀,用不着他这点高中水平在古代数学大能面前大放厥词。
“怎么样,不会了吧!”
被李禹拉回思绪,卫小四无奈的瞥他一眼:“你想不想听这题解法啊?”
李家公子在卫无忧面前早就没皮没脸了,这回丝毫不带犹豫的:“当然要听。”
给小孩儿讲题,果然让人头秃。
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手把手教导之后,卫小忧开始怀疑人生——
是不是汉字算乘法不够方便?
要不要将阿拉伯数字带入大汉?用什么法子带?
这都是问题,他还是再想想吧。
*
下学之后,整个书肆的气氛都松快起来。
小公子们已经接连上了五日学,按照鸿都门学的规定,接下来有两日休沐日,学子们可以在家中度过,不过需要完成各科夫子布置的课业要求。
只要不上学,要他们怎么着都是可以的。
刘据临回宫之前,往卫无忧的方向瞧了一眼。
遥遥一瞥,只见表弟被一群小公子前呼后拥着往家走,小殿下只得无奈笑了笑,将邀请他进宫玩的话又憋了回去。
唉,弟弟太受欢迎了怎么办?
对于刘据的困扰,卫小四是一无所知。
他跟这帮小鬼头插科打诨,一路悠哉悠哉结伴回家。卫伉和卫不疑被什么分科选课闹得精疲力尽,用过小食之后,就先后回了自己院中。
卫登似乎对盗取他衣衫的人有了一些眉目,也不知作何打算,竟然破天荒主动去了后院练习射箭。
只剩下一个卫无忧,无聊地翘脚脚。
这可是难得的周五晚上啊,你们都不娱乐放松一下吗?
亲手制定学院规则,又被规则坑得没人一起玩,卫小四郁闷至极。他叹口气,决定去找阿父阿母玩玩叶子戏。
等时机合适的时候,再把麻将搞出来玩玩。
小仙童顺着廊下轻快前行,走到堂屋门外,就瞧见不止是阳信长公主在里头,卫青竟也在。
卫无忧惊喜,小跑了两步上前:“阿父,阿母~”
卫仲卿刚从军中回来,还带着一身汗味儿未曾梳洗。他罕见的没有伸开双手接住儿子架在脖子上,甚至距离阳信十万八千里,生怕身上的气味唐突了她。
卫无忧一点也不嫌弃,使劲儿往他爹身边蹭:“阿父,怎么今日回府早?”
卫青:“前几日终南山域内暴雨,阿父带人去瞧了瞧,顺便练兵,这几日就不忙了。知道你们书肆有休沐,阿父专程回来陪你呆两日。”
“那感情好呀。”卫无忧喜滋滋,“出征之前,阿父就该多在家中呆一呆,吃点好吃的,喝点好酒,再陪阿母打打叶子戏,我看今日就正好!”
阳信长公主闻言无奈笑了,嗔怪道:“哪里是陪阿母打叶子戏,分明是陪你。快别缠着你阿父了,叫他去后头梳洗之后,再陪着你玩。”
卫青在侯府住的日子不算多,就算在家,基本也都在前院研究兵书阵型,很少来后头就寝。
一年到头,甚至与阳信都宿不了两次。
即便如此,阳信这院子里,也是备了他的衣物用具的。
卫仲卿一边起身,往西室要去沐浴,一边给随侍长宁递了个颜色:“去拿药。”
他这声音很小,几乎是对着长宁低语,但还是被耳朵尖的卫无忧听到了。
卫小四眉头一皱,想到老爹方才提到的“暴雨练兵”,凶巴巴质问:“阿父,你的箭伤又开裂了?”
卫青身形一僵,脸上满是被抓包之后的讪讪:“阿父这……这不是没办法嘛……”
卫无忧听到他爹狡辩就火大:“什么没办法,我早就说过箭伤很危险的好不好,你潮湿天气都会难受,怎么还主动往冷冰冰的雨水里头钻?阿母,您怎么也不管管他?”
阳信长公主听着儿子连珠炮似的诘问,最后一问还问到自己身上,脑袋顿时发懵,张了张口:“你……听无忧一言,若是腿疼,就先在家中静养,我这儿还有宫中的药……”
话说到一半,阳信闭口不说了。
因而儿子正用奇异的眼神瞧着她,就连卫仲卿的眼神也与往日完全不同。
是她……说错什么了吗?
卫无忧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审视他的阿父阿母,越看越觉得怪异,遂问出口:“阿母,阿父的箭伤在后背靠近左肩处,腿上是刀伤。”
阳信怔了一瞬,连忙道:“是我记错了……”
卫无忧:“是嘛,可是,他的几处刀伤也不在腿上,而是在腹部与腰侧。”
阳信:“可你阿父前几日还一直念叨着腿疼。”
卫无忧没说话。
腿疼很正常。卫青作为武将,常年在外领兵作战,条件太差,吃吃不好,睡睡不好,还有骑马时间过久的一些并发症状累积,大概率得补补钙,也不排除老寒腿的可能。
这些都很重要,他也一直潜移默化的在跟卫青强调,尽量让他自己懂得保养。
但这一刻,似乎很没有必要跟阿母讲清楚。
卫无忧顿了良久,仔细思考着这几年阳信长公主和卫青之间的互动,发现确实更像是一位长公主和大将军的同盟关系。
政治联姻嘛,也可以理解。
但是唯有一点,他不是很明白。
他老爹背上的肩上是在龙城大捷之时。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那是卫青首次带兵出征,汉军四路,三路兵败,唯有卫仲卿这一路奇袭龙城取得胜利。
这一役是险中取胜,让他爹在很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箭,影响多年。卫无忧甚至怀疑过,卫青病故跟这些伤口不无干系。
龙城大捷的次年春天,他便出生了。算算日子,阿母至少在这段日子与阿父同房过,怎么会完全不知道他有个几乎要命的伤口?
除非,他们压根儿没有夫妻之实。
卫无忧被自己这个猜想震惊到了,但是想来想去,又觉得这个推理不无可能。
这一瞬,认定自己就是卫家四公子的卫无忧产生了动摇和怀疑。
他不是卫无忧,还能是谁?
小豆丁呆呆立在殿中,将这个疑惑委婉地问出口,周身透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狗气息,叫卫青和阳信长公主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他们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明明说好,至少要让无忧平安快乐长大,先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的,怎么就轻易让儿子露出这副表情。
卫青对自己的责备更甚。
明明先前与陛下饮酒时,已经叫无忧怀疑过一次,他早就应该料到,以无忧的头脑,必得做到对好口供万无一失,方有可能瞒住此事。
他为什么不早些来寻长公主商议!
三人的想法不过转瞬之间。
阳信捅了娄子,自然要主动补救,连忙起身解释道:“你阿父从前在我身边时,腿上是有些旧疾的,是阿母想岔了,没想起来龙城箭伤一事,叫你伤心了?”
这说的是卫青还在平阳侯府做骑奴的时候。
卫青显然也没想到,阳信还能记得那么早之前的小事,有些诧异地瞧了她一眼。
卫无忧将他阿父的表情看在眼中,脑补的可就多了。他循着一个眼神思来想去,突然觉得,或许这事儿没他想的那般复杂。
这不就是政治联姻加单相思,然后他爹一直不长嘴?
卫无忧小盆友很快被自己的一番脑补给攻略了。
他索性半是试探,半是助攻的发难道:“是这样吗?可是,阿父阿母很久没有宿在一处了吧,儿子有记忆以来,好像就没见过。”
卫青:“……”
不是好像,自信点,确实没有。
卫仲卿在这种事情上不能随意开口,索性等着阳信长公主回话。谁知公主这一开口,叫他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谁说没有,你阿父时常宿在我院中,你还小呢,怎能都叫你撞见。”
卫无忧:“阿母这是唬小孩儿呢,我又没见过,怎能相信。”
阳信长公主豁出去了:“那你要如何?”
“你们若是今晚就宿在一处,叫我住隔壁屋,我才勉强能相信阿母的话。”
似乎是方才瞧见儿子那般模样,叫她有些怕了。
阳信均匀呼出一口气,淡定中还带着长公主无与伦比的威仪:“好,既然无忧都这般说了,仲卿,你今夜会留下吧?”
卫青:“……”
事情好像变得更复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