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个爹

10

书肯定是要念的。

自打元光元年,陛下完备察举制后,岁科文法变成了入仕的重要途径。李广念及家中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不得不早日为孙子谋划出路。

本朝孝廉出身,才算清流正途。

能背靠大儒董仲舒,花点钱,李广并不觉得过分。

遂问:“卫小公子,何谓一学年?”

卫无忧眼瞧有戏,顿时来了精神,现编的有鼻子有脸的:“回郎中令,学年就是董博士完成一阶段教学目标所需的时间,等同于一年。一年又可分为两学期,学期到下一个学期之间,董博士会在寒冬酷暑休假一个月,届时,学生会有博士布置的民间实践科目需要完成。”

卫无忧侧目,观察着李广的表情变化补充道:“另外,每个学期都会有策问考核,若没有达到博士要求的最低分值标准,还得重返上一学期补上才是。”

“郎中令您看如何?”

小仙童句句在理,仿佛董仲舒真的有此安排一般。

阳信长公主垂眸听着,越听越觉得离谱。

这不像是陛下惯来的行事作风,她心中将信将疑,朝着合榻另一侧的卫青递去个眼神。

卫仲卿接收到夫人的眼刀子,依旧沉着冷静,回了一个“稍安勿躁,且看儿子表演”的安抚眼神。

夫妻俩一番眼神交流,李广却并未注意到。

老将军习惯性抚一把胡须,点头称赞道:“不错,有先帝特命的董博士亲自教授,老朽自是放心。只是,这束脩……”

李广话未说尽,眼神瞟向卫青,意思确很明显了——

嫌贵。

束脩这东西自古就有,《礼记》中便记载“以乘壶酒、束脩、一犬赐人或献人”,古人尊师重道,因而,李广很轻易就接受了要给钱的设定。

现今就是觉得五万钱一年贵了,想从卫青这里走个同为武将的情面,讲讲价。

卫仲卿旁的都好说,只是但凡涉及到幼子,就什么话都不顶用了。

他淡笑着,告饶糊弄道:“郎中令有所不知,董博士卸任回京一事,是陛下私下与我这幼子所言,我亦是说不上话啊。”

李广一听这话,顿时生出些顾虑。

为人臣子,少不得要时时揣摩陛下的心意。他不敢确定此事是否是陛下授意,试探问道:“敢问小公子,此事可是陛下的意思?”

卫无忧毫不犹豫:“是哒。”

让董仲舒给他蒙学,确实是刘彻的意思啊。

李广闻言,心思顿时熄灭了一半。

卫无忧小朋友偷笑。

来了大汉五年,他研究得最多的唯有两样。一曰吃,二曰他老爹的工资。

要讲清楚大汉中央官员的俸禄,还得从当前通行的货币说起。

打从高祖刘邦时,为了让大汉的货币尽快压制前朝秦半两,便放开了私人铸币,民间因此出现了许多外形相同、重量却相差五六克的私币。

这种缺斤少两的私币,被统称为“榆荚钱”。

之后,吕后当朝,虽然明令禁止私铸钱币,却阻止不了“榆荚钱”的四处流散。一直到文帝也就是刘彻的祖父上任,重新放开私钱,对钱币进行整改,通货膨胀才有所好转。

这时候起,大汉开始流通一种叫做“四铢半两钱”的币种。

这种钱币依旧没有脱离“秦半两”的圆形方孔形态,只是在外层铸有一圈外廓,且规定必须由铜锡制成。刘彻登基以后,对币制进行查漏补缺,民间那些铅铁混铸的“榆荚钱”受到严惩,如今,四铢半两钱已经稳稳受到全大汉的认可。

那么,这种情境下,卫青他们的薪水怎么样呢?

卫无忧觉得,还真挺高的。

就说他爹,不算封侯的食邑,仅仅官职年俸已经达到四千石;而李广任职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也有中二千石。

按照一石粮食一百二十钱的置换比例,飞将军这时候年俸禄至少在二十四万钱以上。

那为了子孙后代的教育事业,一年花五万钱好像也还好?

卫无忧脸颊红扑扑的,喝了一口凉茶降降温,打算再给李广加点料。

他看向身侧的卫伉,:“我记得先前大兄提过,鸿都门学一战后,公孙丞相也有意让子侄前来念书。”

卫伉吃瓜正开心,突然被幼弟点名,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对上卫无忧黝黑发亮的眸子,骤然打个冷颤,连连点头:“是,是。”

大兄能反应过来,应和两个字,卫无忧已经很满意。

他接过话头:“上次鸿都门学斗殴事件后,陛下不许大兄他们再去读书,各家勋贵很快也会得到风声,董博士门下弟子,想来是不缺的。”

“今日收郎中令这五万钱的束脩,已经是打了折扣,价自廉平。”

李广立马就坐不住了。

什么,公孙家的也要来,万一抢先了,岂不是还要更贵?

飞将军这回多少是带了点私人情绪在里头。

他们陇西李氏在世家大族中,世代封侯,只是到了他这里,处处不顺,一直没能得封。反而是北地义渠的公孙家族,如今已经出了南奅侯公孙贺,合骑侯公孙敖,这都是跟着卫青多次出生入死的兄弟,肯定不会收费太高。

至于卫无忧方才提到的丞相公孙弘,那是齐地菑川人,虽与其他两位将军不是一个地方的,那也算是同宗同源,又是大汉“以丞相封侯”的头一位。

他不差钱。

况且,他家子侄前几日被罚不能去鸿都门学,也有卫伉的缘由。以卫家向来的为人做派,必然会同意他们来读书。

李广越想越多,生怕夜长梦多,当场便要与卫青定下李禹来读书的事情。

可怜的李禹委屈巴巴看一眼大父,又幽怨的望向卫无忧。

卫无忧小朋友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计较,立刻跟李广打小报告:“郎中令,您家小公子一直瞪我,好像我抢了他的钱一样。”

李禹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张口,喜提他大父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卫家小四笑眯眯:“小公子,要多听你大父的话,别老惹他生气。”

李禹:“……”

以后就要跟这货一起念书吗!

听着大父和卫府敲定一些念书的相关事宜,李禹欲哭无泪,默默仰头望天——

啊,天好蓝,人生好难。

卫无忧一抬头,看见李禹生无可恋脸,顿时乐开怀。

这小屁孩儿还挺有意思,比他爹李敢好玩。卫无忧索性趁着送人出门的空当,悄悄拉住李禹:“上回打架,你是被谁喊去凑数的吧?”

李禹被戳破,梗着脖子道:“我才不是凑数的!我跟大父和阿父一样,以后要上阵杀敌!”

“嗯嗯,有志气。”卫无忧哄道,“既然要念书,不如拉着你那帮朋友,一起做个伴如何?”

李禹警惕地看了卫无忧半晌,脑子也没转过弯来:“你又耍什么花样。”

被怀疑的小仙童袖着手,眨了眨无辜的黝黑眼眸,淡然答道:“我能干什么,还不是看你害怕,让你带点人来壮壮胆子。”

李禹这种流鼻涕的小破孩儿怎么斗得过全身上下十个心眼的,竟然很快就被说服了。

小破孩高兴极了。

对呀,他怎么就没想到带人去呢。十个人一起去,卫家兄弟的场子不就丢完了?

那他也就不用再怕这个可恶的卫小四。

被完美洗脑的李禹心满意足跟着大父离开,长平侯府内,一直没开腔戳穿的卫青夫妇,这时候开始关起门来审儿子。

主要是阳信长公主来审,卫青负责在中间当个墙头草。

阳信冷眼瞧了儿子一下午。见他既不珍惜陛下的特别恩赐,还如此“坑骗”董仲舒和李广,心中有气,语气严厉了些:“你今日究竟又在盘算什么?”

卫无忧本就没打算瞒着,一五一十交代了:“阿父说,这一仗缺军饷呢。”

悠哉悠哉围观的卫青:?

阳信瞪一眼卫大将军:“卫仲卿,你又同无忧说这些朝政军务!”

卫青:“……”

臭小子用起兵法倒是无师自通。

被卫无忧拿着国事一堵,阳信长公主也不好再批评,只能无奈冲卫青道:“军饷那么大的开支,哪能靠个束脩就凑齐了。”

卫无忧笑得像个小狐狸:“阿母,您可别小看了这点钱。陛下完备察举制之后,孝廉当先,世家勋贵为了搭上儒学,可是很乐意掏点银钱的。咱们开好了这个头,陛下还愁没有可观的进项吗。”

阳信皱眉,想得长远:“这往后若是变成买卖孝廉,于国无益。”

这回卫青很是赞同长公主的想法。

卫无忧反倒嘿嘿一笑道:“到底是买卖孝廉青云直上,还是花钱买罪受,等董博士来了,他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卫青与阳信长公主对视一眼,就知道幼子这是已经有主意了。

而且多半是馊主意。

这事儿阳信已经不好插手,提醒道:“明日上朝,你还是将此事报给陛下吧,由他来定夺。”

卫青爽快应下。

咬了一口甜桃的卫无忧心中却觉得,刘小猪多半会半推半就,装糊涂给笑纳了。

这就是他们老刘家的一贯传统,臭不要脸。

*

几日之内,气温越来越高。

卫无忧去花房查看过数次他爹带回来的植株后,决定带着葡萄藤和胡椒木去找张骞一趟。

张骞与他堂邑父从西域逃回来之后,被刘彻授了个从四品太中大夫的官衔。

他那位匈奴妻回京不过一年,便因适应不了长安的生活病死。张骞自此再未娶妻,专心研究整理着西域之行的各项资料,空闲时候,再侍弄侍弄带回来的胡瓜、胡蒜等物。

卫无忧今日刚到张骞府上,便看到张骞伯伯正挽了袖子裤腿,正往土地里种什么植株的种子。

小仙童迈开短腿跑过去,好奇道:“伯父,这时节了,种的什么种子?”

张骞直起弯着的腰,抬眸见是卫家小子,笑道:“胡麻啊,回长安的时候带了一把,这几年留种之后,今年便可以大范围种植了。这东西出油多得很,只可惜只能用来织造麻布。”

卫无忧:?

胡麻?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就带回胡麻了?这不就是守着宝贝不会用嘛。

吃了五年动物油的卫无忧小朋友顿时热泪盈眶。

所谓胡麻,就是芝麻,其中含油分高过一半,一石胡麻便可以得到四十斤芝麻油,算是最易得的榨油植物之一。

而如今的大汉朝,春吃牛油,夏食狗油,秋冬多用猪羊油,但换来换去,全都是动物油脂,压根没有植物油的概念。

卫小四把什么葡萄藤顿时抛之脑后,搓搓小手,对着芝麻种子咽了咽口水,道:“伯父,或许……你知道压榨菜油吗?”

张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