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行宫宫宴当日清晨,窦扶风安排了送菜的队伍进入骊山行宫,而李谌与刘觞便伪装成送菜的宫役,如此一来,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进入骊山行宫,不被任何人察觉。
咕噜噜——
宫役推着菜车,从骊山行宫的侧小门入内,这个小门一般都是供宫役入内,不会妨碍骊山行宫的瞻观。
把守这个小门的,也并非什么士兵,而是普通的宦官,防守并不严密,只是随便盘问几句,一般都会放人通过,加之窦扶风已然打典过了,这些宦官看到是窦扶风的商队送菜进来,也不敢得罪,绝对万无一失。
李谌和刘觞化妆成送菜的宫役,推着车,混在人群之中。
“停车——临检!”
宦官拉着长长的声音,车队停了下来,李谌和刘觞便压低了脑袋,让旁人不会注意他们。
因为李谌天生身材高大,别看他只有十七岁,但比其他人都要高大伟岸,所以李谌特意留了一个心眼,尽量含胸驼背的,不让自己太过扎眼。
“送什么进宫?”宦官例行盘问。
前面的宫役回答:“回公公,我们是送菜进宫的,都是正新鲜的,为今天的宫宴做准备。”
“行了,”那宦官挥挥手:“去罢。”
咕噜噜——
车队又行驶起来,李谌和刘觞压低了脑袋,跟着队伍慢慢往里走去。
“等等!”
那宦官突然发话,车队再次停了下来。
“这……公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儿个宫宴,这些菜要得急,小的们可不敢耽误了!”
那宦官走过来,围着李谌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笑道:“哎呦,你们这宫役之中,竟还有这么俊的?”
李谌一听,眼皮狂跳,不止如此,那宦官还“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李谌的屁股。
李谌更是火冒三丈,朕的屁股也敢拍?阿觞都没拍过!
刘觞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李谌的袖子,不让他发怒,这要是发怒,岂不是全白费了?
刘觞干笑着:“公公,宫役还等着用菜呢,您看……这若是耽误了,小人们实在吃罪不起,连累了公公您,小人们更是于心不忍呢!”
那宦官也只是调戏李谌一句,并没有太过为难,道:“行了行了,去罢!长得这么俊,身材这么好,卖什么菜呢!不如卖……”
“哈哈哈……”
车队行驶起来,身后一片宦官的哈哈笑声,显然是在开黄腔。
李谌气得双手发抖,真真儿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些仗势欺人的太监!
刘觞小声安抚道:“陛下,别气别气,小不忍乱大谋,深呼吸!深呼吸!”
李谌狠狠的呼吸了两口,这才稍微顺过来一些气,跟着队伍往里走,很快就到了岔路口,二人便脱离了车队。
“这边……这边!”
是窦悦的声音。
窦悦偷偷摸摸的躲在墙角,小声对他们招手,因为声音实在是太小了,李谌和刘觞差点错过去。
窦悦道:“这边,往这边走,前面有不用的偏殿屋舍。”
因为现在还是早上,距离下午的宫宴有一段时间,李谌不能轻易露面,如果早些露面,很可能给太皇太后应对的时机,不如直接在宫宴上高调登场,杀太皇太后一个措手不及。
窦悦早就安排好了屋舍,他知道李谌和刘觞是乔装改扮进来的,想要高调在宫宴登场,必然需要洗漱更衣,还需要一个房间躲一躲。
窦悦推开偏殿的大门,道:“快来快来。”
三个人进了屋舍,窦悦道:“里面已经准备好热汤了,请陛下与宣徽使沐浴更衣,还有一些膳食,宫宴之前,陛下和宣徽使都不能离开这个偏殿。”
偏殿很是简陋,还有些阴冷,但是为了不让旁人发现,是不能烧炭火的,窦悦准备的热汤也是早就准备下的,这会儿虽然飘着热气,但是已经不怎么烫了,再过一会儿怕是要变冷。
刘觞道:“多谢窦侍郎想的周到。”
“不不,”窦悦不好意思的道:“其实……其实这些都是阿爹想到的,我只是……我只是帮忙准备了一些。”
李谌见他们在那边谢来谢去,窦悦脸色通红,分明一脸爱慕的模样,不由心里吃味儿,便道:“窦悦你还不离开?是想看朕沐浴么?”
“下臣、下臣不敢!”窦悦吓得一个激灵,小跑着转身就走,拉开殿门,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李谌拉住刘觞,道:“快来沐浴,一会儿水该冷了。”
刘觞走过扇屏一看,这……
“怎么只有一个浴桶?”刘觞震惊。
李谌也看到了,只有一个浴桶,不过他并不震惊,反而十分欣喜,想来是在这里偷偷的蓄水不容易,所以窦悦只弄了一个浴桶,不得不说,窦悦这小子无心的时候,还挺聪明的。
李谌咳嗽了一声,装作很正直的道:“阿觞,你也不要要求太多了,咱们毕竟是偷偷溜进来的,人家窦侍郎能安排到这些,已属不易。”
“这倒也是……”刘觞心想,我不就吐槽了一下窦悦吗,陛下你至于这么维护么?难道陛下真的喜欢窦悦?
李谌发觉,刘觞的眼神怪怪的,但是不知具体怪在何处。
“好了阿觞,快来沐浴,你与朕一同。”
“这、这不可!”刘觞赶紧摇手。
“为何不可?”李谌却说得头头是道:“虽然已经入春,但是山上行宫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的,这热汤再放一放,一准儿便凉了,咱们若是分开洗,后面洗的人,岂不是会受冻?晚间还有宫宴这么重要之事,若真是因为受冻而坏了大事,岂不是罪过?”
“这个……”刘觞第一次有些词穷,觉得李谌说的很对,但又觉得李谌是胡搅蛮缠!
簌簌簌——
是衣裳轻微摩擦的声音,李谌动作迅捷,直接将宫役的衣裳一退,光明正大的站在刘觞面前。
刘觞没有防备,瞪着眼睛感叹:“好……”大。
李谌笑眯眯的欣赏着对方的震惊,道:“阿觞,好什么?”
“好冷!”刘觞回过神来,道:“陛下,快些入热汤,千万别冻着了!”
李谌心情更是大好,阿觞分明是脸红了,定然是见到了朕的伟岸,实在不好意思了。
李谌埋入热汤,催促道:“阿觞,你也快些,这水都温了,一会子便不热了。”
刘觞磨磨蹭蹭的解着衣裳,一条衣带正着扯反着扯,好像衣带黏在衣裳上了一般,怎么也扯不开。
其实往日里也不是没发生过什么更加亲密的干系,但今日不同,这可是大白日里的,就算不用点灯,也看的清清楚楚,愣是给刘觞这个厚脸皮看得脸上发烧。
再者……
再者刘觞误以为,天子李谌心里有了心仪之人,那他们再这样过于亲密,就实属不好了。
天子三妻四妾惯了,不在乎这个,可刘觞不同啊。
“阿嚏!”李谌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完全没想到此时此刻刘觞正在吐槽自己。
“阿觞,快些!”李谌还在催促。
“啊……来、来了……”刘觞也还在磨蹭。
吱呀——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李谌立刻戒备,呵斥道:“是谁?!”
来人走入偏殿,还反手关上了门,似乎十分谨慎,刘觞还以为是窦悦回来了,便道:“陛下,小臣去看看。”
不等他走出内室,那人已经急匆匆走了进来,李谌人在热汤之中,扇屏之后,看不清对方是谁,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便听到刘觞的嗓音十分欣喜。
“阿爹!”
原是枢密使刘光!
刘光听说了窦扶风的计策,立刻招手安排,其实这个偏殿也是刘光安排下来的,窦悦告知刘光,天子与宣徽使进宫的消息,刘光爱子如命,哪里还能坐得住,立刻便找了个借口前来。
“阿爹!”刘觞十足欣喜,跑过去一把抱住刘光:“真的是阿爹!”
刘光也是欢心,回拥着刘觞,道:“阿爹还能是假的么?觞儿,你怎的清瘦成这样?受伤了不曾?快让阿爹看看!”
刘光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刘觞手掌中细小的划伤,托着他的掌心道:“怎么回事?真的受伤了!这般严重?”
“没事儿的阿爹,”刘觞笑道:“一些小伤,都愈合了,结疤都要掉了!”
这是那日李谌被兽钳夹住,刘觞奋力掰开兽钳划出的伤口,比起李谌的伤口,这些伤口并不算大,后来也上了药。
刘光心疼的跟什么似的,道:“等事情结了,好好儿的让御医看看,千万别留下什么病根儿,伤在掌心里,要有多疼呢。”
刘觞笑眯眯的看着刘光,心想着有阿爹心疼真好。
“那个……”还泡在浴桶中的李谌终于出声了。
李谌此时真是尴尬的要命,他身上没有穿衣裳,也不能贸然出去,缩在浴桶中,尽量把自己缩下去,道:“是枢密使来了么?”
刘光这才隔着扇屏道:“小臣拜见陛下。”
李谌道:“枢密使安好,朕也就放心了。”
刘光公事公办的道:“多谢陛下关怀。”
李谌咳嗽了一声,道:“枢密使……可否让朕与宣徽使先行沐浴,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说罢。”
“噗嗤——”刘觞忍不住笑出声来,隔着扇屏,隐隐约约的看到天子那么大一只,却像个小可怜一样蜷缩在浴桶中,实在让人发笑。
刘觞道:“阿爹,你快回去吧,免得太皇太后起疑心,这里无须担心。”
刘光点点头,道:“觞儿,照顾好自己,阿爹先回去了。”
“嗯!”
刘觞将刘光送到偏殿门口,二人依依惜别了好一阵,刘光这才舍得离去,李谌已经快速沐浴完毕,擦干了身子换上衣裳,想要和刘觞鸳鸯浴的梦想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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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行宫宫宴,天子李谌高调登场,太皇太后本十拿九稳,只要天子无法出席宫宴,便可以直接揭穿天子失踪的事情,当着众多臣子的面,另立新帝。
然而……
太皇太后绝对没想到,李谌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身龙袍,整个人容光焕发,看起来游刃有余,高高在上。
“陛下?!”太皇太后震惊的无以复加。
李谌一笑:“怎么?朕才与奶奶分别少许,奶奶便这般想念朕了?”
太皇太后更是慌乱,“啪嚓!”一声打破了手边的杯盏,臣子们立刻看过去,全都将太皇太后的不同寻常看在眼中,但是他们不明情况的真相,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会如此。
“老身……”太皇太后立刻给自找了一个借口,道:“老身身体不适,要不然……今日便先回去了,你们年轻人幸饮罢。”
“等等,”李谌却不让他离开,笑得异常甜蜜乖巧,完全是个孝顺的小辈儿,道:“奶奶身子不适,一定是这些天奔波劳碌所致,不过无妨,朕这里有一剂良方,而且不需要饮药,不需要施针,只需太皇太后见一见故人,便可痊愈,您说神奇不神奇?”
不等太皇太后拒绝,李谌已经朗声道:“带人上来!”
“唔唔唔——”
一个口中塞着破布,眼睛少了一只,浑身伤痕累累的土匪被推搡着进入宴厅,正是山砦的二当家。
臣子们闻到一股剧烈的血腥气,紧跟着看到这样骇人的一幕,纷纷喧哗起来。
“什么人!”
“好多血!”
“你看他的眼睛……是被、是被挖掉了吗?”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嘘——快别说了,不想倒霉便闭上嘴巴!”
二当家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他身上五花大绑,怎么也爬不起来,口中因为塞着破布,根本无法说话,见到太皇太后,便仿佛一只临死的鱼,不停的挣蹦着,睁大了眼睛,使劲瞪着太皇太后。
“啊!”太皇太后吓了一跳,一下跌坐在凤坐上,道:“天子,你这……这是什么意思?!”
李谌装作惊讶:“太皇太后,这不是您的故人么?朕特意为太皇太后送到面前,还以为太皇太后会欣喜呢!您一欢心,病情岂不是便大好了?”
“胡说!”太皇太后断喝:“老身、老身不认识他!怎么会认识……认识如此粗鄙之人?!带下去!快带下去!”
刘觞挑眉一笑:“太皇太后怕是贵人多忘事儿,怎么连这般重要的故人都忘了?天子,小臣以为,应当除去这位故人口中的布巾,让故人与太皇太后认亲呢!”
“不可!!不可——”太皇太后惊慌的摇头。
李谌却道:“如此,甚好。”
刘觞一把将二当家口中的布巾揪出来,二当家惊恐沙哑的大喊着:“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说我说,都是她!是她给了我金子,好多……好多金子!让我杀画轴上的一个年轻男子,我……我也是被收买的,她才是主使!”
他的话一出,全场哗然,纷纷看向太皇太后。
二当家的话重点太多了,画轴上的年轻男子到底是谁?在场众人虽然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但谁也不敢细想。
“你……你血口喷人!老身根本不认识你!!不认识你!”太皇太后嘶吼,已经完全不顾及皇家的尊贵。
“是真的!是真的!”二当家害怕的道:“我没有说谎,金子……金子我不要了!那金子上还有刻字,你们可以看啊!还有……还有画轴,画轴也是她给我的!”
李谌抬起手来,道:“把金子与画轴呈上。”
“是,陛下!”
鱼之舟双手捧上一个木承槃,上面放着金灿灿的金子,个头十足,还有一只画轴。
李谌拿起金子来,故意摆弄着,让众人看的清清楚楚。
“嗬——”
“还真是金子!好大的手笔!”
“快看,那上面是……是官印!”
这年头金子的使用率非常非常低,不是富贵流油之人根本不会用金子,而且金子上还有官印,显然不是普通百姓能用的。
李谌哗啦一声,又将画轴展开,故作惊讶的道:“咦?这画轴上的年轻男子,如何与朕这般相似?”
刘觞点头附和:“何止是相似,陛下,这简直就是妙笔天工,把陛下的俊美无俦,刻画的淋漓尽致呢!”
羣臣再次哗然起来:“画轴上真的是陛下!”
“有人花钱买通了土匪,想要……想要弑君!”
“不会真的是太皇太后罢……”
“难道是因着陛下亲政的事儿?”
臣子们都不傻,左右一联系,便把整件事情串了起来,而且八*九不离十。
太皇太后惊恐的道:“老身没有!老身根本不认识他!这是血口喷人!”
“就是他!”二当家激动的指认:“就是这个老太太!是她!还有一个年轻人跟在她身边!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年轻之人?”刘觞道:“你可能描述这个年轻之人的面目?”
二当家颤声道:“我……我记不清楚了,穿得很富贵,一看便是有钱人!”
刘觞又道:“那……若是此人站在你面前,你可能识得他?”
“能!我能!能!”
“好!”刘觞道:“还不请出来?”
没庐赤赞立刻押解着郭氏之人走出来,那郭氏之人一看到这场面,吓得魂不守舍,双膝一软,根本不需要旁人来催促,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都是太皇太后指使下臣这样做的!都是太皇太后啊!下臣也是被威逼,不敢不听命……啊呀!”
他的话还未说完,太皇太后已经恼羞成怒,一脚踹过去,呵斥道:“你说什么!?你敢诬陷老身?!”
“陛下!陛下!下臣说的是真的啊!”郭氏之人跪在地上,膝行爬到李谌面前,抱着他的小腿,哭丧一般哀嚎:“下臣不敢撒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因着忌惮陛下亲政,往后便没有太皇太后说话的份儿,因此令下臣买凶,买通了山砦中的土匪,想要……想要除掉陛下,然后……然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另立新君啊!”
“什么?太皇太后竟有这样的心思!”
“这是大逆啊!”
“怎么会如此……”
太皇太后慌张的环顾左右,所有的臣子都对她指指点点:“不、不是这样的……老身……老身怎么会……谌儿,你是老身亲孙孙啊,老身怎么会……都是他们血口喷人,信口雌黄!老身没有!谌儿,你要相信老身啊!”
铁证如山,太皇太后看到大势已去,便想要打亲戚牌,感动李谌,虽然这样的机会几乎微乎其微,但太皇太后还是要试一试!
太皇太后颤抖的道:“我是你奶奶啊!我是你奶奶!就算……就算老身有错,也是为了我大唐的社稷,你不能……你不能……老身是你的奶奶啊!”
的确正如太皇太后所说,他是李谌的奶奶,自古以来,讲究的全是孝道,即使太皇太后犯了错,也不可以大义灭亲。
这大义灭亲,从来都是老子杀儿子,绝没有儿子反过来杀老子的,不管长辈做错了什么事情,只要晚辈动手,那绝对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便仿佛春秋时期赫赫有名的郑公寤生,他的母亲联合他的弟弟,想要杀了郑公寤生造反,事情败露之后,郑公寤生将他的母亲囚禁起来,留下了一句历史名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就是因为这样的事情,郑公寤生的名声一落千丈,百姓都怨恨郑公寤生囚禁了自己的母亲,是个不懂孝道的暴君。后来郑公寤生没有法子,为了稳定民心,在臣子的建议之下,在地下打了一条地道,与自己的母亲想见,也算是没有破坏君主的誓言,这件事情才如此揭了过去。
对于强大的郑公寤生,不孝的流言蜚语饶是如此,更别说对于刚刚登基,刚刚亲政的年轻天子李谌了。
便算这件事情太皇太后全不站礼,李谌也决计不能杀了太皇太后。
李谌眯了眯眼睛,其实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但若是就此饶过太皇太后,未免助长了她的气焰,等事情平息之后,谁也难保太皇太后不会卷土重来。
必须想一个办法,令太皇太后再也无法多生事端。
李谌幽幽一笑,话锋一转,突然道:“奶奶,您不是说凤体不适么?朕看……今儿个的事情,稍微缓一缓,还是奶奶的身子更重要,否则……世人又该说谌儿不孝了呢。”
太皇太后懵了,陛下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怎么可能?
但是太皇太后此时顾不得太多,立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老身……老身身体不适,快、快扶老身去歇息!”
郭氏之人和二当家一看,还在大吼着:“陛下!陛下!下臣说的是真的啊!”
“我说的也是真的!都是她!是她给了我画轴!让我杀死画轴上的年轻郎君!”
“陛下饶命啊,陛下——”
李谌亲自扶着太皇太后,不理会那些嘶吼之声,笑眯眯的道:“奶奶,请罢。”
太皇太后颤巍巍,不像是被扶着,反而像是被绑架了一般,跟着李谌离开了宫宴大殿。
天子与太皇太后一离开,大殿立刻喧哗起来,仿佛是沸水的大锅。
“太皇太后竟然要杀天子!”
“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么?!”
“你们说天子会怎么处置太皇太后?会不会……”
“那是必须的,否则留下来岂不是祸患?你没看到么,这么大的事情,天子处理的游刃有余,怕是……早有准备了!”
“不然不然,太皇太后纵使有错,但我朝注重孝道,陛下若是当真如此,必然留下话柄,这分明是倒拿干戈,授柄于人啊!”
刘觞听着众人的猜测,不由一笑,朗声道:“各位大人,今日宫宴,希望没有搅扰了各位大人的雅兴。”
“没有没有……”
“宣徽使说笑了!”
羣臣立刻恭维起来,谁敢说半个不字?
刘觞拱手依次作礼,礼数周全,笑脸相迎:“各位大人,陛下的意思是,今日难得热闹,大家伙儿啊,吃好喝好,幸酒用肉,千万别拘谨了!”
“是是是!”
“宣徽使说的对!”
“幸酒幸酒!这酒……好酒啊!”
“无错无错,好酒!”
刘觞见大家都开始举杯,宴席上其乐融融,便笑道:“各位大人幸酒,那小臣就少陪了,一定要吃好喝好,不够的吩咐宫人。”
说罢,一撩衣摆,迈过大殿门槛,直接离去了。
刘觞安抚好宴厅中的臣子,便径直往太皇太后下榻的寝殿而去,进去之后,果然看到了李谌与太皇太后对峙而立。
“哼!”太皇太后一把甩开李谌的手,冷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李谌幽幽一笑,掸了掸自己的掌心,负手而立,道:“奶奶您这是什么话?孙儿才要问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到底要如何?好歹是亲祖孙一场,奶奶竟然能做到如此。”
“亲祖孙?!”太皇太后拍着自己胸口道:“你也知道是亲祖孙?老身为这个朝廷,付出了多少?三朝、三朝啊!老身辅佐了三朝,如是没有老身的支持,你能坐上这个帝位么?如今你翅膀硬了,想要撇开老身了!?你可知道老身心里头的委屈?”
刘觞忍不住逗笑了,道:“陛下,您看看,让太皇太后辅国,可把太皇太后给委屈坏了!”
“谁让你多嘴了!?”太皇太后恼羞成怒:“一个奴婢,你也敢多嘴!?”
李谌脸色瞬间落了下来,幽幽的道:“太皇太后说的对,刘觞对于朕来说,毫无血亲,竟能在落难之时不离不弃,而奶奶您呢?您是朕的血亲,反而是最想让朕死的人!”
“你……你……”太皇太后被李谌的威严吓得后退了几步,她实属没想到,那个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天天打马球的纨绔天子,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李谌道:“与太皇太后说句实话罢,其实朕也不想怎么了您,自然也无法怎么了您。”
说到此处,太皇太后的底气立刻足了,笑起来道:“是了,你不能把老身怎么样!即使这件事情,老身做错了,但你……你是天子啊,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不能把老身怎么样,否则……就是不孝!你堵不住天下的悠悠众口!堵不住!堵不住——”
李谌并不着急,道:“所以朕说了,这件事情,朕也不想怎么样,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皇太后迟疑,李谌就这样放过自己?实在说不通。
“别耍花样了!”太皇太后道:“你到底要如何?”
啪啪!
李谌拍了拍手掌,一个人影应声走入了寝殿。
那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佛披麻戴孝,身材高大,却异常羸弱,总是“咳咳咳”的轻微咳嗽着。
他走进来,站定在寝殿之中,却不作礼,微微垂着头。
太皇太后心里头都是火气,本就憋着火儿,此时见到来人便把他当做了撒气桶,怒吼道:“大胆!?你是何人?见到老身竟然不跪?”
“我?”那人轻笑一声,微微抬起头来。
夜风吹拂着他黑色的鬓发,暗淡的灯火跳跃着,一明一暗的照应着他那惨白的面容。
“啊——”太皇太后惊叫,向后退了两步,咕咚直接坐倒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大喊:“鬼——是鬼?!”
那脸色惨白之人,正是崔岑!
崔岑幽幽的开口:“鬼?太皇太后怕是心里有鬼。”
崔岑的样貌,与他的父亲生得一般无二,当年崔御医可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美男子。
崔御医又是太皇太后跟前的御医,太皇太后自然记得他的样貌,加之……崔御医还是被太皇太后杀死的,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太皇太后乍一看到崔岑,还以为是当年的崔御医突然还魂,自然吓得魂不附体。
李谌一笑:“看来,奶奶这些年为我大唐兢兢业业,做了许多亏心事儿,怪不得如此委屈呢?”
刘觞道:“谁说不是呢?”
“你、你!”太皇太后颤抖的指着崔岑质问:“你到底是谁!?你是人是鬼?!”
“人?鬼?”崔岑慢悠悠的回答:“我已经人不人,鬼不鬼,难道太皇太后您不是最清楚的么?”
“啊啊啊啊——”太皇太后吓坏了,惨叫着:“是鬼!!是鬼!”
刘觞忍不住捂住耳朵,道:“太皇太后您老人家不要担心,崔先生不是鬼,是人,是您当年害死的崔御医之后。”
“不、不可能!”太皇太后颤声道:“分明……分明都杀了,一个不留!怎么可能……”
崔岑听到她这么说,双手攥拳,猛烈的咳嗽起来,沙哑的道:“你承认了……为了一己私欲,为了什么郭氏,你杀了我的阿爹,不止如此……你为了斩草除根永除后患,杀了我崔氏满门,满门!”
“快!快救驾!快救驾!拦住他!”太皇太后跌在地上,不停的往后爬。
李谌看着这样狼狈不堪的太皇太后,心中一片冰凉,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的恻隐之心,淡淡的道:“奶奶,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刺客的事情可以揭过,从此再也无人提及,但你必须在大明宫含元殿之中,当着列祖列宗的灵位,与我大唐的羣臣,昭告当年残害崔御医与崔家满门的罪状。”
“罪状?!”太皇太后瞪大了眼睛,颤抖的指着自己的鼻尖:“你让老身……罪己?!”
含元殿是大明宫中最重要的大殿,使用率非常低,但是庄严肃穆,正是因为含元殿乃是举行重大庆典,或者祭祀先祖所用的大殿。
太皇太后若是在含元殿罪己,很快整个天下便会传遍,一来可以为崔岑一家平反,这二来,太皇太后曾经犯下这么大的罪过,绝对不可能再谈什么辅国。
如此一来,一举两得,可谓是一箭双雕。
太皇太后显然明白李谌的心思,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做梦!!做梦!老身是不会罪己的!老身还要……还要辅国!你们这些奶娃娃,如何撑得起我大唐?!大唐的天下,都是老身撑起来的,怎么能交给你们!?怎么能交给你们!?做梦——!!!”
李谌一点儿也不惊讶,平静的道:“如果奶奶坚持,朕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怎样!?”太皇太后昂着下巴:“你还想杀了老身不成?!李谌!你只要对老身动手,就是不孝!”
“朕?”李谌摇摇头,道:“朕不会亲自动手的,然……”
“我会。”崔岑冷冷的接口。
太皇太后惊恐的看过去,对上崔岑那平静犹如止水的目光。
崔岑幽幽的道:“我会动手,和天子毫无干系,纯属我崔家与太皇太后的恩怨。”
刘觞笑眯眯的道:“崔岑因为当年的灭门之仇,一个不小心杀了太皇太后也是有的,又一个不小心,刺杀太皇太后的崔岑没有被抓住,偷偷跑出了骊山行宫,从此逍遥快活,也是有的!”
“你、你们!?”太皇太后不可置信。
李谌道:“朕答应过崔岑,让他为崔家满门报仇。这报仇的法子,无非是两种,手刃血仇,或者……昭告天下平反。正巧了,崔先生是个明事理之人,这两条报仇的法子,他都可以接受,只看太皇太后该如何选了。”
太皇太后浑身冰凉,朝着门口跑了几步,大吼着:“来人!!来人!有人要行刺老身!”
嘭——
没庐赤赞却一把将殿门关闭,隔绝了太皇太后的喊声。
砰砰砰!!
太皇太后使劲怕着殿门,但殿门厚重,根本无济于事。
李谌重复道:“太皇太后会如何选择呢?”
“老身……老身不选!!老身是天下最尊贵之人!”太皇太后大喊着:“老身不选!!老身还要辅国!这个天下没了老身不行……不行!朝廷会被你这个奶娃娃给毁掉的!”
刘觞笑眯眯的道:“太皇太后,您承认吧,如今的陛下,已然不是您所认识的陛下了,这个天下,没了您也不会如何,这个朝廷,没了您照样运作,只不过……郭氏没了您,可就一塌糊涂了。”
“郭、郭氏……”太皇太后呢喃。
刘觞谆谆诱导的道:“正是啊太皇太后,您可想想郭氏,郭氏没了谁都行,唯独不能没了您太皇太后,有句话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皇太后还是罪己吧,罪己……又不会掉块肉!”
当然不会掉肉,只会失信于人,然后失去话语权,彻底失去垂帘辅国的机会!
太皇太后好像被刘觞的话蛊惑了,她的确也是强弩之末,颤巍巍的顺着殿门坐倒下来,仿佛瞬间颓废了不少:“老身……老身愿意罪己……”
刘觞与李谌对视一眼,相视一笑,这一回,太皇太后是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太皇太后准备罪己,扈行队伍不在骊山行宫多加耽搁,第二天立刻返程,准备赶往长安大明宫,让太皇太后在大明宫含元殿中,当着天下人罪己。
太皇太后被软禁起来,这一路都非常太平,转瞬便要到达长安。
天色黑下来,刘觞刚要更衣歇息,便听到有人走进营帐的声音,进入宣徽使的营帐,无需通传的,也只有天子李谌一人了。
“阿觞?”
果然是李谌。
李谌笑眯眯走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个药瓶,美名其曰道:“阿觞,朕来找你换药了。”
刘觞道:“这……小鱼公公心思细腻心灵手巧,又不似小臣这般粗枝大叶,陛下为何不找小鱼公公换药?”
李谌摆摆手道:“鱼之舟?他笨手笨脚的,万一弄疼了朕如何是好?”
刘觞眼皮一跳:“那崔先生就在扈行队伍中,陛下您还是找崔先生为您换药吧,这样也专业一些。”
“崔岑啊,”李谌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在给孟簪缨治疗隐疾呢,朕的小伤小痛与孟簪缨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便不好去打扰了。”
刘觞听他胡说八道,心里还有点感叹,别看孟簪缨风流有钱,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竟然有那方面的怪病,果然老天爷是平等的!
刘觞妥协道:“……也是。”
“阿嚏!”
“阿嚏!”
与此同时,远在营帐中的鱼之舟和孟簪缨均是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喃喃自语:“难道……我是害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