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夜色中,一条人影快速穿梭着,从教坊快速往宣徽院折返。
就在黑影接近宣徽院院门的时候,一抹光亮毫无征兆的亮了起来,便埋伏在宣徽院的墙角。
黑影并无防备,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被光亮吓了一跳。
是宫灯!
“璃儿。”
宣徽使刘觞手中提着一只宫灯,蹲在院墙不起眼的角落,歪了歪头看着来人:“璃儿你这大半夜的去哪里了?”
那黑影一顿,立刻敛去脸上的冷漠,换上嗫嚅害怕的模样,垂下头来,小声道:“宣徽使……奴婢、奴婢……”
刘觞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袍子,他只穿着里衣,冷打直打哆嗦,跺着脚道:“好冷好冷!快进去,先进去再说!”
刘觞拉着璃儿跑进宣徽院的内室,把宫灯扔在桌案上,赶紧窜上榻,钻进被窝里,将自己裹得仿佛是一只粽子,这才觉得稍微暖喝一些。
璃儿把宫灯整理好,借着整理宫灯的动作,稍微垂头,眯了眯眼目,心窍中千回百转,这阉人怎么突然醒了?难不成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不然怎么会蹲在墙角,好像在埋伏自己一般,但若说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份,那为何不揭穿?还是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
刘觞拍了拍软榻:“璃儿,你冷不冷,快上来,咱们一起睡!”
璃儿脸上的冷漠嘲讽一闪而过,装作很是本分的模样:“奴婢不敢。”
刘觞反而像是不会看脸色,热情的道:“来嘛来嘛,反正软榻大得很,本使这个人有个毛病,那就是怕黑,不喜一个人独睡,来来,咱们一起睡。”
璃儿也不好推脱,唯恐刘觞真的看出什么端倪,装作听话懂事儿,很乖顺的上了软榻,拘谨的仿佛一只受惊的小白兔,和衣躺在刘觞身边。
刘觞心满意足的躺下来,翻了个身,面对着璃儿。
内室虽灭了灯,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璃儿还是谨慎得收敛表情,以免被刘觞察觉到了什么。
刘觞没有要安歇的意思,反而找了话题:“睡不着,璃儿咱们聊聊天吧?”
璃儿心中冷笑,嘴上却乖巧的道:“宣徽使大人想要聊什么,奴婢就陪您聊什么。”
刘觞道:“璃儿真是善解人意,收你来宣徽院,我可是没看错人。”
璃儿心中又是冷笑一记,继续装乖:“宣徽使大人对璃儿恩同再造,璃儿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宣徽使才好。”
刘觞很大度的道:“不必报答……对了,璃儿你是哪里人?是长安本地人么?”
璃儿眼眸不着痕迹的微转,柔声道:“回宣徽使,奴婢不是长安人士。”
“哦?那你是哪里人士?老家远不远?”
“奴婢是清寒堡人士。”
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个军事要地,刘觞这些日子了解朝政大事,恰巧听阿爹说过一些,清寒堡是抵御吐蕃的重要军事基地。
璃儿又道:“早年间朝廷修清寒堡,因为需要下苦劳力,所以奴婢一家被朝廷迁徙到了清寒堡一带……”
古代总是如此的,但凡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建立城池,或者开发军事基地,总是会强制迁徙百姓到这一代,不关你是地方豪强,还是平头百姓,都会被强制迁徙,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
但恰恰的,古代人又是最讲究根土的,很多人把家乡看得很重,如果去世是死别,那么强制迁徙就是生离。
璃儿垂低了头,绵软的声音回荡在黑夜中:“清寒堡常年对抗外贼,奴婢一家人迁徙到清寒堡没多久,便遇到了战事,流离失所……幸得御史大夫刘大人所救,这才来到长安混口饭食。”
刘觞点点头:“原是这么回事,那这样看来,刘长邑还是你的恩人了。”
璃儿嘴巴很甜:“宣徽使与刘大人,都是奴婢的再造恩人,奴婢无以回报。”
“诶,你这就太把自己当外人了。”刘觞道:“我都说了,你以后便是宣徽院的人,不必如此客套。”
“是,奴婢全听宣徽使的。”
刘觞唠嗑完毕,还是不睡觉,叹息了一声:“你从小受了很多苦吧?”
璃儿一愣,刘觞所说的应该是强制迁徙,并着流离失所之苦,但璃儿脑海中一差,便想到了别的。
刘觞的声音在黑暗中很轻很轻:“我也是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去世了。”
刘觞说的是实话,他很小的时候便没有了父母,一直都是靠自己打拼过活。
璃儿抬起头来,多看了一眼刘觞。
刘觞又道:“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你一个人在长安混生活,必然受了很多苦,被人欺负,还受了这么多伤。”
璃儿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疤,全都是教坊的人打的,有的是管事儿打的,有的则是嫉妒璃儿容貌的讴者打的,他们觉得璃儿软弱好欺,便骑到璃儿头上作威作福。
璃儿眯了眯眼目,手指轻轻的摩挲着自己袖袍之下的伤疤,这些小伤小痛,等大业一成,我必加倍奉还!
“啊对了!”刘觞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惊一乍,突然从榻上翻身跳起来,吓得璃儿双手攥拳,暗暗在袖下戒备。
“宣徽使,”璃儿试探的道:“您要找什么,奴婢帮您找。”
刘觞跳下软榻,点了灯火道:“你白日里去教坊排练,我险些忘了告诉你,太皇太后着人送来了一筐新鲜的樱桃,我记得你不是最爱食樱桃的吗?”
樱桃?璃儿一愣,呆呆的看着刘觞。
刘觞果然拿出一盘洗干净的樱桃,端过来放在榻上,道:“之前听说你爱食樱桃,这不是么,我特意留下来给你。”
璃儿更是吃惊,出神的盯着那些红艳艳的樱桃:“这是……给奴婢留的?特意给奴婢留的?”
刘觞点点头,善解人意的气场开到极致:“别看了,尝尝看甜不甜?”
璃儿白皙细腻的小手捏起一颗樱桃,慢慢放在唇边,细嚼慢咽起来,刘觞坐在榻上,托腮看着璃儿,像他这样貌美的小美人,吃起樱桃来果然都赏心悦目。
璃儿惊喜的道:“好甜,酸酸甜甜的。”
刘觞道:“喜欢便都是你的,太皇太后着人送了不少来,我对樱桃的喜爱也就一般般,没什么特别的,已然送了一些与阿爹和小郭将军,剩下这些都是你的,慢慢吃。”
璃儿盯着那些樱桃,目光有些晃动,迟疑的道:“宣徽使……待奴婢太好了。”
“这不是当然的?”刘觞笑眯眯的道:“你是本使的人,本使对待自己人,一向如此好。”
璃儿有些出神,喃喃地道:“小时候……我也喜欢食樱桃,可是樱桃在我们家乡,实在太稀少了。”
刘禅点头道:“清寒堡毕竟是偏僻之地。”
璃儿顺着他的话道:“宣徽使说的正是,清寒堡地处偏僻,根本食不到樱桃,加之……奴婢在家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地位。”
刘觞奇怪道:“你生得如此乖巧漂亮,家里人还不喜欢你?”
璃儿给人的眼缘非常好,毕竟第一眼看人都是看样貌的,很少有人会不以貌取人,璃儿站足了第一眼的优势,让人眼前一亮,乖巧漂亮,又不具备攻击性。
璃儿垂着眼目低声道:“其实……其实奴婢是家中最小的幺子,上面已然有了好几个哥哥,家中并不缺男丁,加之……加之奴婢本就是不入流的讴者被主人家看中所生,也便没有什么地位,在家中与一个奴仆无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这样?”刘觞感叹道:“你若是我家人,我必然好好儿待你。”
璃儿一愣,刘觞笑起来道:“险些忘了,你现在便是宣徽院之人,那就是本使的家人,璃儿你放心,不管往日里你的家人怎么待你,从今以后,我都会好好儿待你!这些樱桃都是你的,管饱!”
璃儿更是发呆,呆呆的凝视着刘觞,与刘觞那赤诚清澈的黑眸对视,过了良久这才回神,喃喃的道:“这世上……除了对奴婢有恩的刘大人,便只有宣徽使待奴婢最好,宣徽使不该待奴婢如此之好的……”
刘觞“嗯?”了一声,道:“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没什么……”璃儿连忙改口道:“时辰夜了,宣徽使明日还有公务在身,还请燕歇罢。”
刘觞笑得很轻和,拍了拍软榻:“你也歇下,一起,别冻坏了。”
两个人并排躺下,宣徽院内室重新回归黑暗,刘觞呼吸漫漫绵长,仿佛已然坠入梦乡,他梦呓的嘟囔了两句,顺势翻身,面朝墙背朝着璃儿。
本该沉入甜梦的刘觞突然睁开双目,清澈的黑眸中哪里残存着半点睡意,唇角无声的轻轻挑起……
次日清晨,璃儿伏侍着刘觞起身,还要回教坊排练歌舞,便匆匆离去。
刘觞打了个哈欠,准备往枢密院去看看阿爹。自从那日小郭将军的乔迁宴之后,阿爹病了几日,刘觞每日都会去探看,算起来阿爹的身子也该大好了。
刘觞来到枢密院门口,闲庭信步的走进去,大殿之外并没有宫人伺候着,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刘觞刚要伸手推门,便听到“嘭!”一声,似乎是什么撞在门板上的声音,与刘觞距离很近很近,只隔着一层舍门。
刘觞吓了一跳,还以为阿爹遭遇了什么贼人,就听到隐隐约约奇奇怪怪的声音从门板的缝隙中显露出来,幽幽的飘入刘觞的耳朵。
刘觞:“……”差点忘了,阿爹的身子之所以能好的这么快,全赖小郭将军每日前来上药。
刘觞尴尬的站在门外,想了想还是罢了,等晚些再来看望阿爹,左右也没有什么太急的事情。
刘觞复又从枢密院出来,溜溜达达往教坊而去,下个月便是江王李涵与户部尚书之女杨四娘的大婚之日,到时候教坊会献上排练好的歌舞,李谌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会玩”的刘觞,刘觞每日都要去监督排练。
“宣徽使。”
“真巧,”刘觞笑眯眯的看着来人,回礼道:“拜见绛王殿下。”
来人可不正是小奶狗天子最小的叔叔——绛王李悟。
绛王李悟应该是从中书门下的政事堂出来,刘觞道:“绛王殿下如此早?昨夜又在中书门下留宿的?”
李悟点点头道:“刚要出宫。”
刘觞与他顺利,两个人便并肩往前走。
刘觞侧头打量了李悟两眼,李悟道:“怎么,可是我有何不妥之处?”
“绛王殿下这几日……”刘觞道:“一直愁眉不展。”
李悟眯了眯眼目,没有立刻说话。
刘觞了然的道:“殿下可是后悔了?”
刘觞虽然没指明,但李悟好似知道他在说什么事情,便正是在说二人“合谋”陷害江王李涵与杨四娘不检点之事。
李悟淡淡的道:“不曾……只要他不后悔便好。”
刘觞摸了摸下巴,上次在小郭将军的乔迁宴上,他就想问了,绛王与江王这叔侄俩,也是有故事的,只不过当时那个情景,刘觞没能问出口。
“这是谁呢?”
一个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刚巧有人从延英门外走入,与他们打了个照面,正是“绯闻对象”的另外一个主角——江王李涵。
李涵身形高挑,一身官服衬托得他面如冠玉,谦谦君子。然李涵一看到李悟,脸色立刻变了,哪里还有什么如沐春风的君子之风,冷冰冰、凉飕飕,还有几分不屑与讥讽。
李涵道:“看看这是谁?原是大名鼎鼎的绛王。”
面对李涵的挑衅,李悟并没有任何反应,看到李涵,仿佛看到了一团空气。
这种态度似乎越发令李涵不耻,他走过去几步,仿佛要与李悟耳语,但偏偏用刘觞也可以听清楚的声调道:“小叔与宣徽使走得这么近,那日郭指挥使的乔迁宴上也一样,好似总有说不完的话儿呢,在说什么呢?让侄儿也听听?”
刘觞:“……”这阴阳怪气的,我牙疼!
李悟还是没说话,并不妨碍李涵的“自由发挥”,单方面找茬儿的功底已然拉到最满,哂笑一声:“小叔,老太太平日里最是宠爱于你,若是让老太太听说,你是个吃里扒外的,与宣徽、枢密两院走得如此近,也不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怎么想?有多心寒呐!”
李悟终于动了,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李涵:“你若是想去告状,只管去便是。”
“你说什么?!”
李悟冷淡平静的言语彻底激怒了李涵,李涵瞪着眼睛,一把揪住李悟的前襟:“你别总是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的紧!是你……是你欠了我,是你算计我,我今日如此,都是你……是你一手造成的!”
李悟身材高大,看起来便是个武人,和文质彬彬的李涵不一样,他被李涵揪着衣襟,还是那副岿然不动的石佛模样,不见一丝悲喜。
不管是尖锐刻薄的言辞,还是粗鄙的举止,打在李悟身上,都好像微风一样没有任何威胁,李涵气得狠狠推了李悟一把。
“嗬!”
哪知这次李悟有反应了,他被李涵撞到了手腕,捂着手腕向后踉跄了两步,高大的身材摇摇欲坠。
“绛王殿下!”刘觞赶紧上前,一把搀扶着李悟。
李涵眯了眯眼睛,看着受伤的李悟,冷冷的道:“装腔作势。”
丢下四个字,说罢转身离开,往中书门下而去……
李悟捂着自己的手腕,盯着李涵离开的背影,额角竟真的有冷汗滚落,浸透了官服的衣领。
等李涵的人影看不到了,李悟这才缓过来一些,压下紊乱的呼吸,对刘觞拱了拱手:“多谢宣徽使。”
刘觞瞥了一眼,李悟的右手还在微微颤抖,其实也可以说是……习惯性颤抖。
刘觞了然的道:“绛王殿下的右手患有恶疾,还是去找御医医看一番吧。”
李悟下意识用袖袍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
“绛王殿下其实不用遮挡,”刘觞道:“那日在宴席上,我便发现了,绛王殿下的右手手腕不稳,执杯和夹菜的时候,都会习惯性的微微颤抖,应该是旧疾吧?”
不需要李悟回答,刘觞踱了两步,又道:“尝听说先皇还在世的时候,绛王殿下一把长戟令吐蕃闻风丧胆,这惯用武艺之人,手怎么可能不稳呢?这般想来,绛王殿下的这旧疾,怕是在沙场上留下来的吧?”
李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似乎已经放弃了隐瞒:“宣徽使聪敏内明,什么都满不得宣徽使。”
他说着,抬起手来,慢慢活动着手腕,左手牵起官服袖摆,一点点向上撩开,刘觞的眼眸一缩——伤疤,好深的伤疤!
李悟的右手手腕上方,盘踞着一圈深深的伤疤,丑陋的疤痕凹凹凸凸,仿佛一条恶心的肉虫,蜿蜒连绵,昭示着这痛彻心扉的旧疾。
“这是……”刘觞看了一眼,只觉得看着就疼。
李悟似乎在回忆,幽幽的道:“涵儿说得对,是我欠他的,但我从未想过害他……”
当年先皇还在世,绛王李悟乃是先皇最小的弟弟。因着年龄差距并不是很大,绛王李悟、江王李涵,还有太子李谌三人经常玩在一处,也可以说无话不谈。
后来因着储君之位,李涵渐渐变得温和儒雅起来,在朝中建树颇丰,人心所向,很多朝臣都想要上疏先皇,废黜太子李谌,另立六皇子李涵为储君。
而另外一方面,绛王李悟乃是当时的皇太后郭氏最宠爱的小儿子,郭氏势力庞杂,想要扶持自己人上位。
绛王与江王的关系开始激化,就算李悟与李涵还是像平日里一般,但二人的党派也不可能像平日里那样和睦,暗潮涌动,明争暗斗,越演越烈。
李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漫无边际的夹道,叹息了一声道:“当年吐蕃进犯,先皇暗指,倘或涵儿可以败退吐蕃军,很有可能被立为太子,他很重视那次战役……”
李涵为前锋,披甲上阵,他虽不善武艺,但精于兵法,是兄弟们之中被老师夸赞最多的皇子,此次可以说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只是没想到,李涵因为贸然进军,中了埋伏,被困清寒堡一带,粮草短缺,很快就会兵尽粮绝。李悟在朝中听说了这件事情,立刻请命护送粮草,接应李涵的先头部队。
先皇应允,李悟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出发。
李悟轻笑了一声,更像是自嘲:“那时候我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天高地厚,吐蕃人围困了涵儿,其实目的就是补给粮草,他们在运送粮草的必经之路上安插了埋伏。”
刘觞恍然,不用多说了,李悟因为救人心切,中了埋伏。
李悟带着精锐阻拦吐蕃伏兵,让大部队冲突出包围,运送粮草往前线,不幸的是,李悟被俘。
李悟被吐蕃兵抓住,对方不知他的身份,严加拷问,加以酷刑,想要套问出更多机密。
李悟看着自己的手腕,说的轻描淡写:“我被俘虏了很久,已经记不清楚了,一个月?两个月?等我逃出来的时候,战役已然结束了……”
粮草虽然运送到了前线,但是比预期运送的慢了许多,李涵脱困,战机被拖延,如此一来根本无法与吐蕃对抗,竟然以兵败收场,铩羽而归,成为了朝廷的笑柄,从此与天子之位失之交臂。
李悟从吐蕃手中逃出,千辛万苦的回到长安,他本想与李涵说清楚,并不是自己故意拖延战机,也并非自己针对李涵,更不是想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出丑。
“但是朝廷的事情,哪有说得清楚的呢?”李悟苦笑一声:“我回朝之后,便被太皇太后接去养伤,名义上是养伤,实则……软禁。”
按理来说太皇太后宠爱小儿子,偏心偏到姥姥家去了,合该不会对李悟不利才是,然这其中也有各种利益涌动。
李悟被俘虏,伤了右手,右手几近被切断,成了废人!太皇太后召集了一帮子明医,没日没夜的为李悟医治,李悟的手虽然保住了,只要不露出伤疤,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但其实李悟变成了一个废人,右手无法持重物,就算是筷箸,时间长了也会拿不稳,更别说上阵杀敌。
在古代,残疾是不详的征兆,残疾人尚且不可为官,更别说成为储君,或者天子了。
太皇太后为了保住郭氏外戚的势力不受干扰,封锁了所有消息,甚至等李悟的伤情好转一些之后,将那些名医全部坑杀,一个不留。
太皇太后也多加叮嘱李悟,李悟被俘,被用刑的事情,绝不能透露出只字半语。
太皇太后虽然宠爱李悟,但李悟心里跟明镜儿一样清楚,老太太的宠爱,首先基于郭氏的利益,然后才是血脉之情,一旦有人触碰到了郭氏的利益,老太太是不会顾念血亲情谊的。
李悟道:“这件事情,我只能守口如瓶,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在涵儿眼中看来,便是我这个小叔包藏祸心,为了陷他于不义,让他无法登上储君之位,局谋已久。”
李涵因为成为笑柄,无缘太子之位,李悟则是心灰意冷,加之右手残废,也无心争夺太子之位,储君之位便稳稳落在了爱顽乐的李谌头上,顺风顺水的成为了新帝。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是天家,别看绛王李悟被太皇太后偏宠,但其实这种宠爱也是如履薄冰。
刘觞拍了拍李悟的肩膀,安慰道:“绛王殿下若是旧伤复发,不愿被人知晓,我宣徽院倒是有信得过的医官,嘴巴都严实的很,不如让医官给殿下看看?”
上次枢密使刘光“害病”,便是刘觞找了信得过的医官来看诊的。
李悟拱手道:“多谢宣徽使,都是旧疾,只是偶有作疼……还请宣徽使守口如瓶,不要将今日的事情告之旁人。”
刘觞笑道:“绛王殿下放心,这种事儿我还是有些分寸的,若是说出去,太皇太后也不会放过我,我又何必自找这个麻烦呢?”
李悟低沉的轻笑一声,这还是他头一次发笑:“宣徽使如此内明,倒是个守口如瓶的好人选,往后里我若是再有什么苦楚,可要找宣徽使倾诉了。”
“不知为何,”李悟顿了顿,又道:“与宣徽使说话,倒是让我放松了不少。”
刘觞觉得自己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优点,只是一点,身为上班族,那是千锤百炼,就是人缘儿好,吃得开。
刘觞笑眯眯的道:“好说好说,谁让咱们是自己人呢,自家人说自家话。”
前方便是教坊,刘觞道:“我正要去教坊验查歌舞,绛王殿下若是无事,一起去听听曲儿,放松放松?”
李悟左右无事,便点点头,二人一起往教坊而去。
天子李谌今日早早起身,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绪难平,心窍中烦躁的厉害,加之冬日里天气干燥,一夜都未曾睡好,只要一闭眼,脑海中便走马灯一般回放着刘觞与那美貌讴者“翻滚”的场面。
李谌的心窍一阵阵发堵,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实在睡不下了,便让鱼之舟伏侍起身。
时辰尚早,这么一大清早的,枢密院是不会送来文书让李谌批看的,毕竟李谌现在还不能执政,都是太皇太后第一手批看文书,然后才送到紫宸殿让李谌二手过目。
现在老太太还未晨起,李谌无事可做,心中又烦,便出了紫宸殿散散步。
散着散着,哪知便听到了丝竹之音,袅袅轻声,伴随着讴者吟唱之声,飘荡在冬日的空气中,平添了一股旖旎与轻软。
李谌定眼一看,原自己走到了太液湖附近,往南便是教坊,教坊的讴者素来喜欢在这演练歌舞。
一方面很多歌舞有局限,无法在室内演练,另外一方面,教坊之人都想着向上爬,这太液湖素来是天子游玩之地,若是能巧遇天子,岂不是现弄的大好时机?
大冬日里的,教坊的讴者们身穿轻纱,腰肢曼妙轻摆,笑语盈盈。
李谌眯了眯眼目,凝视着其中一个美貌羸弱的讴者,抬步走了过去。
教坊的管事和讴者们一看到陛下来了,立刻停止歌舞,纷纷拜倒在地,柔柔的拉长声音:“拜见陛下——”
这一声声的,简直软到了心坎儿之中,媚到了骨子里。
李谌走入人群,目光直视,径直来到那羸弱的讴者身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讴者被吓了一跳,垂低了头,怯生生的道:“奴婢……奴婢唤作璃儿。”
璃儿,果然是他。
李谌“看墙根”的时候只是依稀记住一个轮廓,觉着眼前这个怯生生的讴者熟悉,没想到还真是被刘觞“宠幸”的讴者。
宣徽使刘觞最近很宠爱一个美貌的讴者,还是个男子,这种趣闻早就传遍了大明宫每一个角落,李谌自然也有耳闻,何止是耳闻,他还亲眼看到过二人在宣徽殿内室“翻滚”那叫一个放浪形骸!
嘶……
天子李谌想到这里,只觉心口又开始顿顿的憋闷起来,也说不清楚是哪里不舒服,总之就是不舒坦。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璃儿缩了缩肩膀,浑似被李谌的嗓音吓到了一般,有些迟疑,还是慢慢的、一点点抬起头来,那小白兔一样的眼神,水亮亮的眼眸中潮湿氤氲,将羸弱无害发挥到了极点。
璃儿跪在地上,微微仰着头,尖削的下巴牵扯着光滑细腻的脖颈,薄纱在寒风中簌簌抖动,隐约可见细腻的肌肤,加之从下而上怯生生的眼神,简直恰到好处,完全可以激发大男子的保护欲。
李谌眯着眼目仔仔细细的打量,心道:原来如此,刘觞便是喜爱这一口儿的?也不过如此。
李谌端详着璃儿良久,教坊管事可不知陛下心里的小道道儿,还以为是璃儿过于貌美,先是被一手遮天的宣徽使看重,如今竟又被九五之尊的新帝看重,真真儿是他的造化。
教坊管事殷勤的膝行上前,谄媚道:“陛下,璃儿乃是教坊堪堪收入的讴者,年方二七,别看他是刚入教坊的新人,但能歌善舞,尤其是一口好嗓子,不如……不如让璃儿为陛下舞一曲,如何?”
教坊其他讴者一看,什么好事儿都让这小蹄子占了去,先是宣徽使,又是陛下,怎么所有人都看上了他?当即心中不免记恨起来。
李谌左右无事,便道:“既然如此,那便舞一曲罢。”
“是,陛下。”
教坊管事立刻让讴者们吹奏抚琴,团团簇拥着璃儿,为璃儿伴舞。
其他讴者资历都比璃儿要深得多,却不见出头之日,哪里能不记恨璃儿呢?倘或璃儿能在陛?说不定也会被宣徽使冷落。
几个讴者似乎心有灵犀,都想要给璃儿使绊子,一曲舞起来,几个讴者仗着伴舞打掩护,好几次去踩璃儿的纱摆,想要将他绊倒。
璃儿身姿曼妙轻盈的起舞,看似羸弱无害,但其实他是个练家子,哪里能注意不到讴者们的针对,他身法灵动,借着舞步轻松躲闪,心中不屑冷笑。
李谌正在观摩璃儿起舞,刘觞与绛王李悟正好走了过来,他们刚要进教坊,突听有丝竹之声传来,原是教坊的讴者们在外排练,便顺着太液湖走了过去。
刘觞走过来,李谌因着是背对,加之丝竹之音扰乱视听,李谌虽是练家子,却并未有发现。
反倒是璃儿,璃儿看到刘觞走过来,目光一转,自己已然被宣徽使刘觞纳入宣徽院,如果此时又被天子李谌看上,说不定那二人还会因着一个美貌的讴者,争风吃醋,心生隔阂,若能挑拨刘氏与皇室,那么距离入主中原大业,岂不是更进一步?
“啊!”
璃儿软绵绵的轻呼一声,当即装作被其他讴者踩中了衣摆,身姿犹如柳条,顺势扑倒在天子李谌怀中。
李谌哪里想到这柔弱的讴者会突然扑过来,再者说了,李谌少时是太子,如今是天子,想要投怀送抱的男子女子数不胜数,早已见怪不怪。
温香软玉在怀,李谌冷笑了一声,这讴者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要对朕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看来刘觞的眼光,也不如何。
天子这般想着,突见众人全都向后看去,脸色精彩纷呈,心中纳罕也跟着向后看去。
刘觞?!
有人站在天子李谌身后,不正是宣徽使刘觞么?教坊众人脸色纷呈,自是因着璃儿前些已经被刘觞带走,今日又与天子搂搂抱抱,还正巧被刘觞撞见,这场热闹堪称修罗场!
李谌乍一看到刘觞,不知怎么,心窍狠狠一震,没来由心虚,狠狠推开璃儿。
“啊呀!”璃儿被推开,下盘不稳跌倒在地上。
刘觞则是一脸看禽兽的模样,赶紧上前扶起璃儿,还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土,这才拱手作礼道:“小臣拜见陛下。”
李谌轻咳一声,负手道:“阿觞这么早便来教坊了?还真是尽忠职守呢。”
李谌只觉自己说出来的话,腔调有些怪怪的,莫名酸了吧唧。
刘觞也发觉了,天子今儿个早上应该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为何一上来就阴阳怪气的?这腔调,比江王李涵有过之无不及。
刘觞回话道:“回陛下,陛下令小臣监察歌舞,小臣殚精竭虑,不敢怠慢一丝一毫。”
“如此……”李谌点点头:“甚好。那阿觞监察歌舞罢,朕还有事儿。”说完转身便走。
李谌往前走了一段,回头去看,便见到刘觞站在原地,也不知与那美貌的小讴者在说什么,有说有笑,喜笑颜开,外加动手动脚给讴者掸着身上的尘土,摸来摸去。
难道……
李谌脸色阴沉,眯起眼目,修长有力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难道刘觞被那小讴者迷住了心窍?
不应该,绝不应该,朕的容貌,不比那被风一吹便倒的羸弱讴者俊美么?
“鱼之舟。”李谌阴沉的开口。
鱼之舟立刻应声,陛下的嗓音如此阴鸷,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吩咐。
“请陛下吩咐。”
李谌沉声道:“你说,是朕的颜色俊美,还是那璃儿的颜色俊美?”
鱼之舟难得打了磕巴:“璃、璃儿?”哪个璃儿?不会是那教坊的小讴者罢?
李谌不等鱼之舟回答,自问自答的道:“必然是朕更加俊美,毋庸置疑。”
那是为何?刘觞对那小讴者殷勤备至、嘘寒问暖,对待朕的百般讨好拉拢,便是忽冷忽热,油盐不进?
李谌在心中仔细对比了一番,论地位,朕是九五之尊;论钱财,整个天下都是朕的;论容貌,朕也算是俊美无俦,少有敌手;更别说论身材,那讴者麻杆儿一般如何能与朕争辉?
那只有一点子——便是乖巧。
如论乖巧,那柔弱纤细的讴者,确实乖巧有余,登峰造极。
李谌想到此处,心口又是一阵阵的发堵,冷嗤一声,自言自语的道:“朕还不够乖巧么!”
鱼之舟:“……”陛下这么问,一定有他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