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与姜伯坐在书房内手谈。
每每这时,姜伯都谈政务谈得分外投入,经常忘了手边的棋子。
也没有旁的原因,不过是姜伯不喜欢和这个学生下棋罢了。
这个学生棋品很差,下棋时间过长,又总是输得多……和张行简下棋,让人没有成就感,让人很烦躁。
不如谈谈政务。
姜伯便说着自己对李令歌的印象:“多年前在东京时,光听她的名,不见她的事。如今我定居此地多年,去年起南北分治后,我们这穷地方,倒也经常能听到帝姬颁布的新令了。”
张行简:“老师以为如何?”
姜伯斟酌:“是有些大胆的,以前没有尝试过。比如之前大河决堤,朝廷修得一直很慢,帝姬到来后,倒是快了很多。张月鹿,你常年在东京那个圈子里,为何不督促陛下修筑大堤?”
姜伯有些责备地看着这个学生。
张行简轻轻笑了笑。
这个老师,一身学问,满怀抱负,书生气很重,却不会当官。他只知道什么对民众是好,却不知道怎样实行,才能让大部分人满意。
这也是姜伯明明学富五车,却只能辞官隐居的原因。
张行简温和道:“修筑大堤,看似是好事,但不一定是好事。得控制住官吏之间层层剥削,才能把大堤真正修起来。官家未曾登基,又一向爱财,舍不得花钱,便想让官员补上去……官员离大河十万八千里,未曾体会民之苦疾,自然百般推搡。
“所以大河年年决堤,却年年不能得到解决。我原本是打算解决的……”
架空皇帝,停下战争,当朝堂成为他的一言堂,他才能去做真正要做的事。
张行简沉吟:“但如今……”
姜伯接口:“但如今,帝姬在做这件事。”
一阵沉默。
姜伯困惑问:“是否因为她打算发动战争,怕大河决堤影响战局,她才提前做这件事?”
张行简笑一笑:“老师,你教过我的,凡事问迹不问心。”
所以李令歌的巧舌如簧,他并不太信。
他要自己判断。
他缓缓看向窗外,伴随着沉思:“何况,李令歌蛰伏多年,应该确实是藏拙了……”
离开东京的李令歌,和困在东京的李令歌,完全不一样啊。
张行简:“我之后还有几个地方要去,老师可有其他学生,或友人?我想请老师引荐一下……”
姜伯:“还是打听李令歌此人?想旁敲侧击?你想去百姓中观察,那得有些影响力才行,我想想……”
两人说着这些事,张行简任由姜伯思考,他目光透过那半扇开着的窗子,落到院中一棵极为苍翠的古槐上。
他看到了靠坐在树枝上的沈青梧。
沈青梧靠着树干,闭着眼,不知道在练什么神功,阳光穿梭树叶间缝隙,光斑一波又一波地落在她身上、面上,如潮水一样。
时明时暗的光海下,发丝拂着女子面颊。
发丝凌乱,合着的眉目沉静,那样对比鲜明的美感落在一人身上,让张行简时而恍神,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姜茹娘就是在这时端着茶点进来的。
她脸色苍白浮肿,眼睛周圈用脂粉掩盖青色痕迹,双唇嫣如花瓣。
姜茹娘不知道吃了什么坏了肚子,躺了一整日,次日起身,她自己端着镜子看自己,都觉得我见犹怜。她如此美貌,可能让爹爹那位学生心动吗?
此次见到张行简第一眼,她面红耳赤,心向往之。
此时此刻,端着茶点进来的姜茹娘,轻声细语地在桌前磨蹭,向爹和张三郎介绍她的茶点。然而,张行简却只是客套礼貌地对她点头致意,目光从她脸上飘过,停顿一刻。
姜茹娘心肝砰砰,以为他终于注意到自己的美貌,就见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眼中藏起一抹极为隐晦的笑。
他又朝着窗子望了一眼。
自姜茹娘进来送差点,张行简已经看那个窗子看了七八次了。
那里有什么?
姜茹娘刻意寻角度磨蹭,姜伯无奈地看这个女儿折腾,而姜茹娘在张行简身边弯腰递茶时,蓦地抬眼,终于——
她从张行简所在的角度,看到了古槐上闭着眼睡觉的沈青梧。
姜茹娘心脏为此停了一息。
--
沈青梧何人?
不在东京居住的姜茹娘,从未听过沈青梧与张行简的旧日恩怨。她只当这位女将军,是帝姬派来监视她那可怜又倒霉的三郎哥哥的。
虽然第一次见面,姜茹娘就捕捉到几分微妙。
但是多次试探后,她认为张行简和这位女将军,应该并没有什么。
张三郎喜欢的娘子,应该是美丽娴雅、能为他红袖添香、为他平内宅混乱的聪慧女子。例如爹爹说的张三郎之前的未婚妻,也例如……自己这样的。
无论如何都不应是沈青梧那样。
沈青梧认为姜茹娘针对自己,其实姜茹娘没有针对她。姜茹娘不过是……想彰显自己,表现自己。
沈青梧被她当做了陪衬的那个。
骄傲聪慧的姜茹娘,在张行简频频看窗外的这个早晨,才对沈青梧真正生起了危机感。
--
于是,姜茹娘真正和沈青梧多多相交起来。
沈青梧这两日每每躲懒时,都能被姜茹娘带着她的侍女给找到。
这位娘子每次都带着糕点找她,但沈青梧已经不喜欢了。她不喜欢的,便不会碰。
但是姜茹娘总是拦住她,惆怅地与她聊女儿心事:“将军,我与三哥哥多年未见,这次重逢,我发现他变了很多。他以前待我比如今热情很多。”
沈青梧的回答是:“他本性暴露了吧。”
张行简热情?
他的热情,恐怕只在他年少无知时短暂出现过。
姜茹娘一噎。
姜茹娘:“将军与三哥哥一路同行,可有了解三哥哥新的喜好?”
她羞红着脸,暗示这位女将军:“比如他如今有什么喜欢吃的,有什么喜欢玩的……我作为东道主,想招待好三哥哥。”
沈青梧:“我又不是他仆从,我怎知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姜茹娘:“……”
姜茹娘再接再厉:“那将军可以帮我问一问,我与三哥哥……”
沈青梧:“我又不是他的上峰,我命令不了他。”
姜茹娘彻底无言。
她发觉沈青梧根本不懂她的暗示,不懂她真正想说的话。沈青梧神色看着如此冷淡,她真是不明白,张三郎为何总是看她。
美貌吗?
一个女将军,从来不拿美貌当饭吃的。
何况沈青梧这样高大修长,让她仰着颈说话……天下男子,不应该喜欢柔弱些、可以小鸟依人的娘子吗?
弄不清两人关系的姜茹娘按照自己的想法试探:“我小时候在东京,有一年上元节,我看灯会回来,还特意爬墙,给三哥哥带灯笼。”
已经打算甩开这小女子、独身离开的沈青梧驻足,回头看着姜茹娘。
小时候的张行简吗?
沈青梧承认自己很好奇。
姜茹娘眉目含春,回忆着:“我爹那时候带着我一同住在他们家,他们家的墙好高啊。文璧姐姐……就是三哥哥他姐姐,总是不准我去找三哥哥玩。上元节也不让他出门,我爹带着我出门玩,他还得在家温书……
“我带灯回来送给三哥哥,他很高兴呢。他拉着我说了一夜的话,说我是世间最可爱的娘子,我那时觉得、觉得……”
她真想嫁给张家三哥哥。
姜茹娘眉目黯下。
可惜次日,张文璧发现她在张行简院中歇着,就让爹将她领回去。听说,张行简被他姐罚了很久。
罚的什么,姜茹娘不清楚。
她只知道,从那以后,她几乎见不到张行简。偶尔见到,张行简也是温淡疏离的样子,再不曾与她亲昵些。
姜茹娘心里怪张文璧坏了自己与三哥哥的情谊,却也庆幸,正是张文璧一次次的“棒打鸳鸯”,长大了的自己,才能和未曾成亲的张行简重逢。
提起张行简那位二姐,其实姜茹娘心里是有些怕的。
姜茹娘这边沉吟着,沈青梧突然问:“你觉得什么?”
姜茹娘怔看她。
沈青梧走向她。
个子高瘦、眉目冷淡、瞳孔漆黑的女将军这样走来,是有些凌厉气势的。
姜茹娘怯怯后退一步:“我、我……”
沈青梧俯眼看她:“张行简是我的人。”
姜茹娘大脑一片空白。
她半晌没听懂这个话。
沈青梧:“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明确告诉你,他是我的人,你别碰他。碰了的后果,你自负。”
姜茹娘颤抖:“你的人的意思是……”
沈青梧:“我睡过他。”
姜茹娘脸色登时煞白。
沈青梧:“不止一次。”
姜茹娘开始咬唇,唇被她咬出血红色。
沈青梧看姜茹娘这泪眼濛濛的样子,认为自己说的很清楚了。她铁石心肠,不觉得这有什么,只觉得自己解决了一个难题,浑身轻松。
解决一个爱慕张行简的娘子?
多容易。
沈青梧转身走时,听到那娇弱的快晕过去的姜茹娘颤哑着声音,勉强开口:“必是你欺辱三哥哥!”
沈青梧哼一声。
姜茹娘:“你、你不会有好结果……文璧姐姐不可能让你进张家大门!文璧姐姐那么厉害!”
沈青梧回头瞥她一眼。
沈青梧淡声:“你怕张文璧,我从来不怕。”
张行简为她兜过底,说二姐知道他们的事,二姐虽然不高兴,但因为博容还被关着,二姐有求于张行简,并不会对沈青梧说什么。
沈青梧也听说过,张家大门难进。她也知道,张行简刻意说的轻松了。
然而无所谓。
她不在乎。
她无法确定自己的心,无法保证自己一定会和张行简成亲。
若是她确定——
天涯海角,谁也抢不走张行简。
若是她确定——
张家不让她进门,她就带张行简远走高飞。
反正沈青梧是混账,沈青梧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
姜茹娘浑浑噩噩地回房,哭了一派。
她心疼张行简那样雪净月容一样的郎君,被那女土匪一样的沈青梧毁了清白。
必是沈青梧强迫!
必是沈青梧强求!
尤其是,姜茹娘打起精神去向自己爹爹道晚安,从爹爹这里听说,张行简不日便会走了,不会在自己家多停留。
姜茹娘一下子着急。
她想留下张行简。
留下那人,才有机会。若是那人走了……爹爹是不会让她去东京的,张文璧也不可能为她开门,让她进张家的。
--
新的一日,沈青梧在自己那离主屋格外偏的院子里练刀。
天灰蒙蒙的,她一整个上午都在练习。
她不用内力,少牵动身上的伤,却也不希望自己连蹦跳几下都受伤。更怕自己伤重,耽误了行程。
她在练武时,大脑保持沉静,思考着张行简想要的道歉。
她很喜欢练武。
这是她擅长的方向,是她能从中得到心灵宁静的方式。她武功越高,越没有人敢欺负她。她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向张行简道歉……她从未做过啊。
二十多年的习惯压制着她,她很难说清这挣脱的感觉,她甚至为此生出一些本不应该的恐惧。
破誓让她惶然,道歉亦如枷锁困身。
一重重枷锁加在身上,长年累月中让她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徘徊。张行简羡慕她的自由,可沈青梧为这份自由,也付出了很多。
沈青梧已不知道正常人是怎样生活的。
沈青梧握着刀柄的手心出汗。
天上似乎有雷声轰鸣了一下,她猛地停下自己练武的动作。
她抬头看天色,又皱起眉,思考着自己刚才到底是在恍神,还是真的听到了天雷声。
天色灰蒙,云翳低压,似乎会下雨。
沈青梧决定停下练武,去找张行简。
她不知道他还怕不怕打雷。
她说过保护他——即使他还在生气,她依然会保护他。
--
天边闷雷声轰一下时,与老师在谈政务的张行简便脸色骤然惨白,撑不住身子抽搐一下。
他手撑在案上,指尖微微发抖。
姜伯诧异:“张月鹿,你这是怎么了?”
这个学生,竟在一瞬间出了一头汗。
张行简恍神一会儿,忍着那一瞬间击中自己的疼痛刺意,说服自己这是幻觉。沈青梧已经破誓了,已经答应与他在一起了……
为何他的毛病,还未好?
莫非他本心,依然在恐惧失去她?
张行简冷漠地旁观着自己的内心,清醒地看着自己在情海中的堕落。往日他曾试图搭手相救,而今他觉得越陷越深,也没什么。
他有沈青梧啊。
张行简告诉自己,沈青梧答应和他在一起,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在心中说服自己两三遍,周身疼痛才暂缓。
也许是雷声没有再响起,让张行简有了些力气。
他抬头对姜伯笑:“今日就到这里吧,我有些事,要去找沈将军商量。”
姜伯一愣,跟着起身:“如此,那老夫也一起去吧。老夫也很关心那位帝姬在搞什么……”
张行简唇动了动,到底没说拒绝的话。
毕竟是他老师,毕竟人在屋檐下。
--
在张行简与姜伯缓步去寻沈青梧的时候,姜茹娘带着侍女仆从,端着叠放整齐的女子衣物,踏入沈青梧的院门。
沈青梧心不在焉地收刀,刀身入刀鞘时,她力气太大,刀身竟然砰一声往旁边砸开,与刀鞘没有对上。
沈青梧回神。
她看着刀向月洞门飞去,听到女子尖叫声,看到了姜茹娘煞白着脸、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神色。
沈青梧皱眉。
姜茹娘离她距离有些远,张行简又叮嘱她不要动用内力,电光火石之际,沈青梧只来得及在刀鞘上重重一踹,向那飞出的刀身追去。
沈青梧对自己的武力很自信。
刀鞘虽在后,但从她扔去的方向,正好可以击中刀身一侧。那把寒刃被刀鞘击中,不会再向前飞,不会有可能劈中姜茹娘。
刀身被刀鞘砸到。
姜茹娘僵立原地,速度太快了,身后的人全没有反应过来,那刀身面朝她,又在一瞬间好像停顿了一下,微微拐弯,与她相擦。
电光火石之际。
事后,姜茹娘也难以说清自己那一瞬间为什么犯糊涂。
她只知道她想留下张行简……若是她受伤,是否张行简会留下照顾?
沈青梧眼睁睁看着那个木讷的娘子突然颤巍巍挪了一步,朝着刀身扑去。
沈青梧冷眼看着。
她扔出去的刀鞘控制过力道和方向,不可能让刀刃伤到人。姜茹娘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她吓傻了一般扑去,刀身擦过她的脸。
她感觉到脸上瞬间一热。
她伸手抚摸,看到血红的手指。
姜茹娘喃喃:“血……”
她趔趄后退。
--
姜伯和张行简还未到月洞门,便看到了那处的喧哗。
二人对视一眼,加快脚步。
沈青梧正站在院中,看姜茹娘被仆从们扶住。姜茹娘虚弱地坐在地上,捂着自己半张脸哭泣。
仆从们三言两语,气愤指责沈青梧:
“你伤了我们娘子,你怎么敢!”
“我们娘子好心给你准备衣物,你恩将仇报。”
“你明明看到了我们娘子!你想杀我们娘子!”
姜茹娘嘤嘤抽泣。
事情似乎向着她没有预想的方向发展了,但她垮着肩坐在地上哭,并没有制止这种现象的意思。
姜茹娘只听到沈青梧冷漠的声音:“我没杀人,也没伤人。让开,我要出去。”
仆从们更气愤:“你有没有心啊?!”
沈青梧:“姜茹娘,你自己说。”
姜茹娘一个哆嗦。
她犹豫间,听到自己爹从后传来的质问:“怎么回事?”
坐在地上被仆从们簇拥的姜茹娘,回头,看到了一片如云的袍袖,郎君清风朗月一般的气度。
鬼使神差,她哭得更厉害:“爹,我脸疼,我是不是毁容了……”
姜伯心疼地跑向女儿,瞪向沈青梧。
沈青梧与走入月洞门的张行简对视。
--
所有人都说她害了姜茹娘,都指责她。
不管她是不是不小心,他们都看到那刀擦到了姜茹娘。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说:“我没有杀她。”
张行简低头看着姜茹娘,若有所思。
--
哭哭啼啼的姜茹娘被带去就医了。
愤怒的姜伯、冷漠的沈青梧、平静的张行简,一同坐在室内,处理这件事。
姜伯要沈青梧给个交代。
沈青梧:“是她自己撞过来的,我没有可交代的。”
张行简清黑的眼睛,望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沈青梧。
姜伯气得发抖:“所有人都看到了!”
沈青梧平静:“所有人都不习武,都不如我。我能控制我的力道,我的方向,我说不会伤到她,就不会。”
姜伯冷冷看着这个女子。
他看张行简:“张月鹿,你如何说?”
张行简温和:“老师,让我们处理这件事吧,不必问缘由了。”
这一看,便是铁了心要保沈青梧!
姜伯大怒:“张月鹿,我女儿脸被伤了,所有人都看到是沈青梧做的,你却不置一词。你此次跟我谈论李令歌,我看你更像是来当说客,说她如何好……”
猜忌之心,在此暴露。
张行简看到沈青梧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
他突然将手按到沈青梧手上。
张行简对沈青梧和气一笑:“沈将军,你先出去吧,我和老师商量一下这件事。”
沈青梧望他一眼。
她起身,在姜伯愤怒的怒吼中向外走去。
关上门时,她仍听到姜伯气得哆嗦的声音:“她就这么走了?我连声道歉都得不到?茹娘……”
张行简叹口气:“老师,她不擅长应付此事,此事我来代为处置吧。茹娘的事,我很抱歉……”
门合上。
沈青梧靠在门上,将那些嘈杂的声音屏蔽。
她闭上眼。
--
张行简与姜伯不知谈妥了些什么,姜茹娘怯怯地在自己闺房中让侍女去打听消息。
侍女最后回来说:“老爷好像还是很生气。”
姜茹娘拧眉。
爹是不是不会放过沈青梧?张三郎……可会为此留下?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姜茹娘心中不安时,听到侍女报:“娘子,张三郎……来探病了。”
姜茹娘一惊。
--
张行简踏入室内,靠坐在榻上虚弱不堪的姜茹娘用帕子捂着半张脸。
姜茹娘注意到,张行简的衣袍袖口有些湿。
姜茹娘怯怯:“可是下雨了?”
张行简微笑:“也许吧,我没有注意。”
他坐在一张探病用的矮凳上,就坐在榻边,凝视着姜茹娘。
姜茹娘心脏开始砰砰跳。
张行简的眼睛,生得好,剔透又乌黑,专注望人时,总让人生出他深情不悔的错觉。
姜茹娘沉浸在这种错觉中,面容滚烫,听到张行简的声音清泠泠,遥遥地飘入她耳畔:
“……我与老师已经达成和解,会做些补偿。不知姜娘子可有需求?”
姜茹娘迷茫。
她想打听沈青梧:“……那沈将军……”
张行简望着她,静半晌。
张行简缓缓说:“你当真是她伤的吗?”
姜茹娘做了很多准备,此时已经面不改色:“那刀本能错过我,沈将军不知怎么在刀鞘上踩了一脚,我躲的时候,刀就冲着我来了。”
姜茹娘泪眼濛濛:“她也许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和三哥哥好吗?”
张行简微笑:“你我何时好过?”
熟悉他的人,已经能从他平静的声音中,听出那些很淡的冷漠。
但是姜茹娘不能。
张行简道:“姜娘子,你帮我一个忙吧。”
姜茹娘目中闪着泪,迷离看他。
张行简斯文安然:“姜娘子假装与我打情骂俏一段时间,如何?”
姜茹娘心中生喜。
她正要矜持推脱,听张行简淡然:“因我要追慕沈将军,想让她吃醋。若没有你相助,她如何会看我?”
姜茹娘脸色煞白。
如坠冰窟。
她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她苍白着脸看他,捂着脸的帕子掉落,露出脸上的血痕。
几分狰狞可怖。
张行简噙着笑望她:“三人行,好玩么?”
姜茹娘:“你在说什么……”
张行简道:“你在想什么,我心知肚明。你想做什么,我也很清楚。我一向不喜欢叫破旁人的事,左右我只会待两日,这么短的时间,什么事不能忍呢?
“小打小闹无所谓,你不该变本加厉。姜茹娘,我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不说破你做的那些事了。你若明白我在说什么,便自己去和老师说,让他不要再怪罪沈青梧。”
张行简起身:“和我有情谊的,是你爹,不是你。
“老师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给你留面子,你自己想办法混过去。若是要我开口,你想看你爹难堪的样子吗?”
姜伯若是羞愧,这段师徒情,也许就断了吧。
张行简垂眼:“你想看什么,尽管去做什么。”
姜茹娘遍体生寒,看张行简走出了她的闺房。
侍女喜滋滋来恭喜她,说三郎竟然来探望她,姜茹娘猛地尖叫:“闭嘴闭嘴闭嘴!”
她突然好怕这个张行简。
--
出了姜茹娘的闺房,张行简站在长廊上,看到天地间果然飘起了小雨。
他走出姜茹娘的院子,脚步加快。没有人跟着,他一路向沈青梧所住的那最偏远的院子奔去。
他面上冷静,心中焦虑。
方才人多,他不敢多维护沈青梧,生怕刺激了老师。他握住沈青梧的手时,他不知道沈青梧明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交给他处理。
他心急如焚地处理好那些,迫不及待来找沈青梧,想安慰她。
张行简:“梧桐!”
他进那偏僻院落,敲了房门,门中没人应。张行简做出与往日完全不同的行径,他踹开这门,直闯进去。
张行简一路:“梧桐,你……”
他怔立空房。
沈青梧行装简单,只带了一个小包袱,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刀、匕首之类的武器。可是如今,这个屋子里,什么痕迹都看不到。
张行简开始暗恨,恼自己与她一路置气,竟没有来她的屋子看过。
他此时看着这个空荡荡的屋子,他竟然不知道是沈青梧本就没有如何在这里睡,还是她气愤之下,背起包袱走了。
张行简咬牙,绷住脸颊肌肉。
--
张行简忍着恐惧,在屋中一番翻找,越找越心凉,越找越发抖。
他真的没有找到她一丁半点儿衣物的痕迹!
她上午时耍的那把刀,湿淋淋地贴着屋外墙根,分明是被人丢下不要的。
张行简扭头看淅淅沥沥的雨丝。
若是她走了,不要他了,他怎么办?
--
坐在树上发呆的沈青梧,背着自己的包袱,听到张行简进去又出来的声音。
她低头向下看。
张行简趔趄步入雨中,望着雨丝漫声:“梧桐!”
他凄然可怜。
孤零零地立在院中,并不肯走。
雨淋湿他睫毛,让他眼前模糊,他更加看不清这一切。
张行简:“沈青梧,你出来!”
他听着沙沙雨声,眼前看不到半片人影。他心里觉得她已经走了,她和他赌气,怪他不信她。
可是他一直信她。
他心中觉得这个院子没有人了,但他生怕她躲在暗处观察,他要掩饰自己的惶恐,试图说服她。
张行简声音喑哑:
“梧桐,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当然知道你的武功从来不出错,我握了你的手,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梧桐,不要走。我错了,我不该用那种方式处理事情,我应该无条件站在你这边。我应该……
“梧桐,我不和你吵架了,我不要你的什么承诺了……只要你回来……你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
沈青梧坐在树上,迷惘而困惑地看着下方的张行简。
她当然知道他相信她。
她的一腔愤怒本不是针对他。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她也在考虑如何告诉他。
但是他……
他是不是哭了?
--
好脆弱。
好可怜。
好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