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沈青梧受了不轻的伤。

她杀掉那个凶手,再从其他人口中逼问苗疆小娘子的下落。她最后杀光所有人,搀扶着长林出芦苇荡。

意识昏昏沉沉,伤痛时时刻刻。这些却都不足以击倒她。

击倒她的是“张行简喜欢沈青梧”。

沈青梧立在雪白与金黄交映的芦苇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再次艰难地俯身,将已经被她摔晕过去的长林重新背起来。

她背着这个人出芦苇荡,艰难地在雪白月光下长行。

她模糊地朝着城镇的方向走,脑中时不时浮现些只言片语。

凶手说:“博帅会告诉你一切。”

凶手又道:“你离他这么远,你的同心蛊会害死他。”

长林倒在血泊中,喃喃自语:“他喜欢你喜欢疯了。”

长林还说:“他想娶你。”

那么——

喜欢疯了是什么样的喜欢?

想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沈青梧不可避免地想到近日种种迹象——

自山崖追击后,张行简对她百依百顺,对她呵护有加。她在他这里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用“欲”来解释一切。

沈青梧就那么信了。

她是傻子吧。

在张行简眼中,她就是那类愚蠢得无边无际的人吧?

他不喜欢时,将她抛之脑后,百般诡计要与她撇清干系;他喜欢时,就要布下兜天密网,就要使尽手段,将她困于身边。

他说这是欲。

但是用爱来解释,确实更正常些——

她就说嘛,那种清风朗月、无情无心的人,怎么会有“欲”这种寻常人才会有的烦恼。

她就说,他口口声声说是欲,但是送漂亮衣物,逗她笑,拥她抱她,与她谈心,和她一起读书写字,连下棋也愿意找她……这些行径,和“欲”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手段罢了。

是想求娶她的手段,是想困住她的手段,是想让世间万物都顺应他的手段。

可是凭什么呢?

可是凭什么呢!

她对他不抱有任何期待,因为他只是她的猎物;可是世间从没有猎物想求娶猎人的道理,可是情啊爱啊这种东西,难道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她对他,那么、那么、那么的……心生向往!

在她不择手段要拥有他的这段时间,在每日每夜的亲吻相拥中,在她听不懂他种种暗示的时候,张行简都在想些什么呢?

“沈将军!”

奔马与马上骑士们的呼喊,让低头缓行的沈青梧抬起头。

皎洁明月下,一众卫士们骑马而来,向她和长林奔来。

他们是张行简的死士,张行简曾带着她一一认过人脸。

沈青梧想:从那个时候开始,张行简就开始喜欢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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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士们奔下马,惊愕地向一身血的沈青梧和长林跑来。

沈青梧一身青白色的衣裙早被血弄得脏乱,抬起来的脸上,血迹也有那么斑驳几点。而被沈青梧搀扶着的长林,更是气息微弱,靠近都几乎感觉不到呼吸。

卫士们:“沈将军,你们怎么弄得这么狼狈?追到凶手了吗?凶手人呢……”

沈青梧闭一下眼,再次睁开。

她示意他们来扶长林:“他快死了,你们带他回去,让张月鹿救他。”

沈青梧又语气冷漠:“借我一匹马。”

她没有说她遭遇了什么,没告诉他们博容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说凶手已死,不说自己杀了多少人。长林的生死让他们更挂念,毕竟郎君嘱咐过他们,到了关键时候,己方的性命更重要。

沈青梧骑上一匹马。

她调转马头要走,一个骑士急忙拉住缰绳制止她:“沈将军,你去哪里?你不能乱走……我们郎君、郎君……不能没有你!”

这个骑士语气急促,说的分明是“同心蛊”之事。

沈青梧从中却听出了几分情爱的意思。

真是可笑。

沈青梧垂下眼,淡声:“下‘同心蛊’的娘子遇害了,我要去救人。救人就是救你们郎君,放手。”

骑士们怔愣后,齐齐退后让步,见那浑身浴血、精疲力尽的沈二娘子骑上马,迎着明月的方向疾行。蜿蜒长坡上,尘土飞扬,很快掩没了女子身形。

待他们已经看不见沈青梧行迹了,他们才反应过来:沈青梧受了重伤,他们应该跟着沈青梧去救人。

只是……沈将军那么威武英勇,让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都信任沈青梧,都与沈青梧打过架。他们认为沈青梧一定可以找到人,回来救郎君;他们则要先带着长林回去,先救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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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单枪匹马直闯一处秘密营地。

那凶手临死前,被她逼迫着,说出了苗疆小娘子被关押之地。

凶手威胁她莫要擅自行动,莫要坏了博帅计划。还说营地中另有人马,没有人引路,沈青梧别想找到人。

那又怎样呢?

沈青梧不在乎。

她骑马入深林,在一片浓郁雾气中深入敌人的包围圈。她有一身好本事一身好武功,翻、滚、爬、打,从上天到入地,从骑马飞跃山地到沿着长树跳纵杀人……

即使身受重伤,即使在打斗中伤势越来越多,沈青梧都巍然不惧。

她深入这片地方,只是为了找出被关押的苗疆小娘子。

那个“同心蛊”,就是个错误。

她早就应该解了。

可是她之前问过,长林他们却没有去找苗疆小娘子。没关系,他们不找,她来找。让她来找到这个被无辜牵连的苗疆小娘子,让她带走这个娘子,让苗疆小娘子解开蛊,让张行简和她的牵绊被砍断。

让她可以从容离开,去找博容。

沈青梧不畏惧打斗。

整个深入密林救人的过程,她脑海中,想的都是自己这桩可笑的情爱故事。

她开始怨恨张行简。

她不明白他凭什么说喜欢,凭什么喜欢她这种一点优点都没有、深陷泥沼不能自救的人。

在她的脑海中,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轰然秋雨。

她模模糊糊中被带入那一年的雨夜,她站在雨中,听到张行简唤她。她回过头,向雨中看去。

那个俊雅的少年郎君在她记忆中千好万好,桃花眼望着她,像是望着他真心心爱的人,像是和别人不一样,像是对她有那么几分心意。

“哐——”

马被绊倒,沈青梧从马上翻下去,她在泥水中爬起来,一刀将扑来的敌人从脖颈扎进去。她从下方仰着脸,热血向她脸上浇来,敌人死不瞑目,沈青梧已经将这个人掀翻,在夜中疾行向下一处地方。

热血溅到她脸上时,她想到的是张行简倒在血泊中的一幕。

那个好看至极的郎君说:“沈二娘子,你发的誓,到底是口上轻轻几个字。口上誓言,当不得真,我也不信。”

他说当不得真。

她便回敬他一匕首。

而她心中早早知道自己的认真——

“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谁想下地狱呢?

谁想下地狱呢?!

沈青梧是不值得被喜欢的。

张月鹿是不应该喜欢她,更不应该想娶她。

他们之间的账,她本不想算;可他若要过分地喜欢她、还妄图求娶,她便要与他算这笔账。

“噗——”

血刀子刺进去,再死一人。

沈青梧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头晕眼花,已不知道她在这一夜杀了多少人了。

细细弱弱的带着哭腔的小娘子声音将沈青梧从麻木中唤出:“娘、娘子……我在这里。”

沈青梧低头,用手背去擦自己脸上的血。

她擦不干净,越擦血越多。

她最终放弃,循着声音去找人。她从一个树桩下,找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少小娘子。她解开绳索,那小娘子就抽抽搭搭地扑过来,抱住她脖颈。

苗疆小娘子嚎啕大哭:“我认识你们,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呜呜呜,吓死我了……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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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意识昏昏沉沉。

她完全是凭着意志,让苗疆小娘子随她一起上了马。

她坐在前方御马,往回来的方向找路。她其实已经找不到路,满目的树林困住了她,就好像多年的心结蜿蜒成葱郁藤蔓,将她困于其中。

但是老马识途。

苗疆小娘子步步不离她,与她共乘一骑,抱着她的腰不撒手。

也许是看沈青梧冷漠,也许是怕沈青梧在荒山野岭丢弃她,苗疆小娘子抽噎着说好话哄骗沈青梧:

“沈娘子,你真是太厉害了。可惜你是女儿郎,若你是男子,我必然是要以身相许缠着你非嫁不可的。”

“沈娘子,不如你跟着我回苗疆吧?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能打,我们苗疆必然有不少阿哥喜欢你的!那个‘同心蛊’,你再不必用了。”

“你让我解‘同心蛊’?呜呜,我解不了,我早说过那个蛊很厉害,是我阿娘阿爹花了好久才炼成的,要解蛊的话远远麻烦得多……不如你与你情哥哥和我一起回苗疆,我们徐徐图之……”

“好吧好吧,我能勉强压制一点点蛊,只能一点点……但我真的解不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生气了?你、你别丢下我啊。”

沈青梧一直沉默。

苗疆小娘子一直嘀咕。

云雾在天上流动,皓月时而被挡住,纵马扬尘。这浩渺人间,漫漫红尘,让人如此伤心。

沈青梧马御得越来越快,她握着缰绳高喝:“驾——”

苗疆小娘子吓得更加抱紧她:“别丢下我——”

沈青梧听不到那些声音,耳边只有风声,只有凶手的笑声、长林的呢喃声、往年的秋雨漫漫无边。各种凌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混杂,越来越大,越来越混乱。

在一片混乱中,有一道清润的声音掠了进来:“梧桐。”

沈青梧握着马缰的手颤了一颤。

那声音更加明晰:“梧桐——”

她睁开眼,抬起头。

皓月之下,灯火寥寥。原来一路疾行,马儿已经将她带回了这么近的距离。

她看到广袤的平原上,衣袍飞扬的清俊郎君骑着马,向她行来。

他应当受了“同心蛊”的伤。

沈青梧端坐马上,冷漠又冷静地看着这个骑马越来越近的郎君——

张行简面容如雪,毫无血色,他颈间动脉绷得厉害,握着缰绳的手也因用力而发白。

他清瘦又秀美,眸子黑润,质如朗月。

他确实如他早就说过的那样,极为能忍。

沈青梧知道他的“同心蛊”一定发作了,但是他除了面色苍白、眸子愈发漆黑,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也许已经吐过血,也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疼得连动都动不了……

然而出现在沈青梧面前的张行简,丝毫看不出他有不适。

苗疆小娘子从沈青梧背后偷偷探出头,小声震惊:“他没疼晕吗?他还是人吗?”

沈青梧垂下眼:“他不是人。”

他哪里是人呢?

为了一个目的,忍到这种极致的郎君,有什么会成功不了的?

凭什么?

沈青梧头痛身痛。

她从马上摔下去,昏昏沉沉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跟长林一样快要死了。

她从马上跌下,并没有摔到草地上。在苗疆小娘子震惊的目光中,那个郎君从马上飞下,将沈青梧抱入了怀中。

沈青梧闭着的睫毛轻轻颤了一颤。

她跪在地上,被张行简完全地抱入怀中。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像月光一样。她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她也不想看到他。

她带回了苗疆小娘子,不会让他因为远离她而死,她仁至义尽了。

沈青梧呢喃:“……我好疼。”

碧绿平原,白鹭飞天。

发丝缠在脸颊上,沈青梧跪在张行简怀中,一点点低下头。

漫天白羽纷然,天上的皓月那般安然。

张行简抱紧她,用手轻轻拂开她面上的发丝。他摸到她脸颊上的冷汗,也看到她身上的血。苗疆小娘子坐在马上动也不敢动,看着张行简轻柔地抱沈青梧。

大家都是有些怕这样子的沈青梧的。

苗疆小娘子将沈青梧当做救命恩人,可也害怕沈青梧。

抱起那个浑身失血的女子的人,只有那个衣如白雪的风雅郎君。他不嫌弃地为她擦血,用手蒙住她眼睛,他心疼着她。

张行简心痛得千疮百孔。

此时此刻,他自己千刀万剐,也比看到沈青梧伤这么重强得多。

张行简哑声:“……梧桐,别怕。我来晚了,是我不好。”

他哄她:“你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带你回家。”

沈青梧想,她没有家。

她很忙,她把苗疆小娘子丢下后她就要走了。她要去见博容,要博容回答她一些问题。

但是张行简的声音这么温柔,怀抱这么温暖,她又这么痛、这么累……

沈青梧闭上眼。

沈青梧轻声:“我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有力气了,再做接下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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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不知道沈青梧与长林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长林被带回来后,张行简一面嘱咐请最厉害的大夫来医治,一面重新派死士追出城,去找沈青梧,也找那些被沈青梧杀死的人。

在长林苏醒之前,张行简只能从这种侧面来了解发生过的事。

而在死士们追到沈青梧之前,是张行简忍着距离过远造成的伤痛,出城寻找沈青梧。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好处的。

带给他万千痛苦的同时,能让他大约判断出她离开的方向。他根据自己全身要裂开一样的痛苦,可以判断她的大体方位。吐血连连,身上经脉颤得要断……张行简跨上马背时,浑身湿汗,周身无力,眼前发黑。

可他仍找到了她。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错觉的。

在见到她的上一刻,他痛得周身发冷;在她出现的下一刻,所有痛楚消失,他有力气下马,有力气将她抱入怀中。

这种前后反差的痛与欣喜,有时是会带来“爱”的错觉。

想来这就是“同心蛊”的真正作用——失去与得到之间的平衡,产生了情,生出了爱。

张行简冷静地洞察了这些,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所有的欢喜与心疼,都与蛊无关。他喜欢沈青梧,越来越喜欢,那些岂是蛊虫可以左右的?

张行简吩咐人带苗疆小娘子去休息,明日再问小娘子身上发生的故事。

苗疆小娘子担惊受怕,没有精力多说什么,乖乖被带走。而张行简带沈青梧回城。

他在临时借用的马车中剥开她的衣物,里里外外地检查一遍,为她身上新添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敷药。

因为她总受伤,他开始让手下去研制那类上好的有助伤口愈合、不留疤痕的药物。

他挂在心尖上的娘子,要经历的战斗太多,他不想困住她,又知她和别的娘子一样爱美。他想他要弄出许多有用的药来,只给沈青梧一人用。

张行简为沈青梧检查了身体,为她上完了药,他轻轻松口气。沈青梧身上伤势虽然多,却都不严重,大多是些皮外伤。她的武功真的很厉害,她如今昏迷……大约是累吧。

待她休息够,就好了。

张行简捏着湿帕子,为她擦掉面颊上的血。他再从马车中翻出一身他临时为她备好的女儿衣,为她换上。

他耐心地擦干净她身上的血,将她从马车中背下来,背着她走这条夜路。

马车不是他的,车夫早已不耐烦,剩下的路,他带她走好了。

沈青梧的呼吸浅浅地拂在张行简颈上,汗湿的发丝黏在一处。张行简背着她,从灯火通明走到灯火幽暗。

他遭到周围异常的目光凝视。

情人们放着灯,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成行,他们奇怪地看着张行简,与张行简背上昏迷的女子。

上元佳节,明月正好,天地大喜。

张行简侧过脸,避开他们视线。

他需要避开那些欢喜的面容,不看那些拉着情郎们撒娇的年轻娘子,他才能忍下心头的不平与怨:

都是年轻娘子。

都是爹生娘养。

为什么别的娘子可以在上元节赏灯,他的娘子却身受重伤,气息奄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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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并没有带沈青梧回去住所。

他背着她到一处长巷,靠着墙坐下。他将她拥在怀中,用氅衣盖紧她。他安静地等待着,上元佳节,他到底不想错过。

他检查过,她受的伤没那么重,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而上元节,还没有结束。

张行简的判断无错。

沈青梧昏睡了大约一个时辰,就慢慢醒来了。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窝在张行简怀中。她抬头看到他光洁的下巴,弧度好看的喉结。

她一点也不冷,因为氅衣格外温暖,他的怀抱也十分温暖。

她看着他的下巴出神。

与她一样疲惫的张行简低下头,对上她漆黑眼睛。

张行简乌润的眼中不知为何,有一点红血丝。沈青梧没有看清楚,他已经眨眨眼,伸手抚摸她额头。

他轻轻笑:“睡醒了?”

沈青梧脑海中在想,他想娶我。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张行简以为她古怪的不爱说话的毛病在此时犯了。他哄她有自己的招术,从来都很好用。他笑盈盈地弯了眼,说:

“梧桐,上元节快乐。”

他道:“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沈青梧这才想起来,在出城之前,她就期待过他的礼物。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期待,也不想要了。

张行简却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慢慢起身,扶着她让她靠墙坐好。沈青梧冷眼看他又要用什么招术来骗她嫁他,她冷冷地看着他走到巷子更深一点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小桶。

两面墙上挂着模糊的灯影。

沈青梧根本没有细看。

沈青梧只是用冷漠的眼睛盯着张行简的背影,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在想着报复他的最好法子。

突然——

“砰。”

烟火飞上高空。

两墙灯火齐亮。

一片光彩斑斓的世界,骤然在沈青梧面前铺展。

沈青梧抬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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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又一点的烟火,在张行简一一点火后,飞窜上高空。

两面墙上,挂着四角灯笼,密密麻麻,十分多。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旋转,原来它们是“走马灯”,每一面都画着图。

画的是惟妙惟肖的小狗,小猫。当走马灯转得快起来时,小狗与小猫便在灯上飞跑起来,互相追逐,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灯笼四角的流苏轻轻地撞击灯身。

灯笼中的明火熠熠,被一盏盏点亮时,绚丽的世界如此光华。

而烟火爆开声,振聋发聩。天上光华的一朵朵烟火绽放时,火、药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天地如此的静。

天地又如此的喧嚣。

明月在天上,尘埃在人间。灯火照耀着郎君清渺的背影,飞扬的衣袍。

灯火一丛丛在墙上攀升,烟火一片片在天上绽放。

这绚丽至极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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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扶着墙,站起来,仰头看着天上的烟火,地上的灯火。

重重叠叠的爆破声,像一个个展开又消失的华丽梦境。

不知何时,张行简出现在了她身旁。

他轻轻来挽她的手。

他凑到她耳边,让那目不转睛抬头看烟火与灯的沈青梧,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喜欢吗?

“只属于你一人的,旁人都没有的。

“灯上的画也是我画的。小猫小狗,都是我的玩笑,对你绝没有敷衍诋毁之意。”

沈青梧轻喃:“是笨蛋小狗,和聪明小猫吗?”

张行简观察她神色。

她眼中倒映着五色斑斓的火光,她眸子湿润安静,没有质疑他险恶用心的意思。他见她不生气,才敢承认,弯起眼睛笑:

“是啊。”

沈青梧说:“你在想什么?”

张行简:“嗯?”

沈青梧看着走马灯:“你想——笨蛋小狗和聪明小猫一直在一起,一辈子幸福地在一起,是吗?”

张行简微笑:“我没有其他意思——但你要这样想,我也可以接受。”

他逗着她笑,说些俏皮话,好抹掉这一晚战斗带来的影响,让她忘了之前的受伤,只记得上元节的美好。

他说着话间,见沈青梧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烟火与灯,她眼中倒映着辉煌,万般火影重叠,一层层浮动,如同坠在星河蜿蜒中……

星河水光潋滟,星河水波凝起。

泪水从沈青梧眼中掉落。

她仍一眨不眨地看着天上的烟火。

张行简怔忡。

他伸手来为她拭泪。

他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不禁慌起,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

沈青梧流血流汗不流泪,连一声道歉都从来听不到。她岂会哭?

可她确确实实在掉眼泪。

张行简拥住她:“对不起,你若不喜欢,就忘掉这些,我重新送你礼物……”

沈青梧一言不发,她掉着眼泪,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用通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他无措道歉时,她凑过来,抱住他脖颈,与他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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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眼泪不停地掉。

她感觉她失去了什么。

她感觉她得到了什么。

为什么失去与得到,都让她这么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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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的时候,她跟在沈琢后面。

她说:“哥哥,我也想跟你去看灯会。”

沈琢很为难:“青梧,要不你留在家中,我早点回来,陪你在后院放烟火?”

但是沈琢没有回来。

因为沈父沈母带着他,见到了赏识沈琢的贵人们。他们一家人宾主尽欢,年幼的沈青梧在院中看了一晚上的月亮,昏昏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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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时候,沈青梧穿着其他人不要的衣物,在墙上、树上,与他们展开你追我逃的游戏。

是不要了,也轮不到你!”

沈青梧最终被关了禁闭。

她从门缝中看外面的月亮。

她看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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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时候,真的很喜欢月亮。

陪她漫漫长夜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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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时候,张行简和沈青叶在陪着长辈们、亲人们登楼,看灯,赏花,作诗。

沈青梧假扮男儿,混入益州军。

身边尽是生死更迭,上元节连碗汤圆都分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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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秋夜雨中。

沈青梧说:“从今夜起,沈青梧和张行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沈青梧永不嫁张行简。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一遍遍重复,绝不改口。

“如果我不幸嫁了张行简,那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堕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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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时的上元节衣香鬓影。

沈青梧说:“负了我的人,去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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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

你去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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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岁的上元节,此时此刻,灯火明亮。

断续灯火与烟火下,沈青梧落着泪,被张行简拥在怀中。

她与他亲吻。

她疯狂地亲他,热烈的情感通过唇舌传递,张行简觉得她像发疯。

但他温柔地抚慰她。

她轻轻问:“你想睡我吗?”

张行简发怔。

他微笑:“你受了伤啊,梧桐,我哪有那么禽兽不如……”

他又怕她多想,找了其他借口:“不如等明日,梧桐伤好了,再补偿给我?”

沈青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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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没有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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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张行简在睡梦中,摸到身旁冰凉的空位,被丢开的被衾。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蓦地从梦中醒来。

掌灯之下,他的床帐内不见沈青梧的踪迹,半夜前埋在他怀中热情亲他的娘子,像泡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行简一阵心慌。

他告诉自己,也许是她古怪毛病又来了,突然想回她自己的地方去睡。他明日要问一问,他的床榻是哪里让她不舒服,他可以改一改……

张行简提着灯,出去找沈青梧。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确认一下,他不是非逼着沈青梧睡在他身畔。

张行简推开沈青梧的屋舍,看到的是一室冰凉,沈青梧压根没回来。

一片冰凉中,张行简忽然弯腰,抚住自己心口,感受到一阵刺刺的抽搐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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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隐入云翳。

张行简跨上马,纵入一团黑暗中。

他向出城的方向疾行,他夹紧马肚,他冷汗淋淋地追出去——

“梧桐!

“沈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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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天宇,月明如昼。

一口箱子扔在马身上,沈青梧骑在马背上,离身后那座城越来越远。

她听到呼喊,她回头向身后的城楼、灯火看去。

树影摇动,月光清洒,衣白胜雪的马上郎君,与她越来越远。

银月高悬上空,幽隐而美好,给出了一个十足美好又残忍的梦。

那是她一眼就忘不了的顶顶好的月亮。

郎君衣袂翩飞,月色朦胧夜如霜。

他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她是雨地水洼中的泥点。

月光照在旁人身上。有一瞬,月亮看到了她。

……可她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