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刚刚从训练场出来,姜姜身上带了一股更衣室统一提供的沐浴液气味,是潮湿水汽夹杂有提神的薄荷叶。
她在前面带路,竟是领着凡岐去了她们来南方基地时乘的货梯。
验证身份后,她在显示屏上输入一串数字,货梯起步时的迅疾以及不断地上升让人有些眩晕,停下后,凡岐看了眼显示屏,–3米。
梯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浓重烟尘味呛的她们纷纷打了个喷嚏。
这里像是什么已经废弃的大型施工点,尚未来得及刷融坚剂,灰扑扑的半成品楼群林立,生命力顽强的沙藤类植被几乎吞没了灰白的巨大建筑物。
茁壮繁殖的深绿色枝叶把这些遗留下来的工业文明包装成了某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古文明社会遗址。
凡岐戴上呼吸面罩,靴底的碎石瓦砾透着股经年累月的腐朽霉味,她弯腰捡起地上随处可见的破烂施工帽。
同样颜色是明黄色的塔式起重机垂下沉重的机身,顶端埋在已经凝固的混凝水泥地里。
这里有许多大型机械,都停滞在了某个时间里,遮天蔽幕的巨大钢铁装置也因为虫潮的侵袭而变成荒芜城市森林里沉睡的巨物。
似乎是对这里很熟悉,姜姜原地活动了下筋骨,然后猛地一个助跑,跳起来勾住钢筋架子手脚利落地攀爬了上去。
她的身影轻盈而灵活,跃下高地便速度极快地冲向高高的水泥墙,丝毫没有要等凡岐的意思。
凡岐也不急,用最快速度巡视了一遍这里的地形和所能看到的所有高低不一的建筑物,她扶了扶面罩上钳的护目镜,清澈的玻璃镜片后一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映出兴奋愉悦的光。
攀跃上钢筋架的顶部,再稳稳地跳跃到平地,肌肉记忆比大脑思考的速度更快,凡岐握紧钢栏用臂力带动整个身体,悄无声息落在墙头。
姜姜再回头看时,凡岐已经追赶了上来,隐隐有快要超过她的架势。
昏灰的世界在视线里颠簸穿梭,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密集的心跳声,越是疾跑,肌肉因为高强度使用而逐渐酸痛,凡岐越兴奋,整个人都全身心投入了这场城市攀爬中。
她完全放开了手脚,每一次腾跃都能精准落到着力处,落地时弓着腰每一块肌肉都蓄势待发的模样像极了野地里捕猎的猫科动物。
凡岐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灌盈而出。
姜姜同样不甘落后,紧紧追在她身后不远处,两人较劲般,都不肯认输。
最后凡岐干脆从废弃建筑物一跃而下,在半空迅速调整了姿势,但还是撞断了无数根攀附在墙壁上的细韧沙藤类植物。
在一头栽进硬硬的混凝土前,重心移到全身膝盖半屈,足足在长满野草的沙地原地滚了一圈才站稳。
她满头大汗地仰起头,正好和从废楼探出脑袋的姜姜对上视线。
“疯子!”姜姜破口大骂道:“怎么不摔死你。”
对方和她一样因为高强度运动而脸庞通红,姜姜既震惊又无语,下面除了长满杂草的野地还有锐利的碎石子碎瓦片。
如果计算错了落地范围,稍有不慎就会摔到脑浆迸裂,谁能想到凡岐这么疯,第一次来就敢随随便便玩跳楼,真是个疯子!
凡岐用力擦掉额间的汗,肾上腺素飙升,这种完全不计后果的极限运动是最能让人的神经松懈下来的。
这几天以来发生的让人猝不及防的事太多,一件接着一件,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以致于她始终绷着那一根弦。
十九区的沦陷、红姐的死亡、南方基地,凡岐像是一直在被推着走,连迟迟到来的茫然和悲伤都因此显得苍白无力。
姜姜跳下来,也不顾满地的沙尘碎石,往那里大喇喇一躺,刺目的紫外线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这里以前是老工业基地,据说是准备建什么化工厂,可惜建到一半就遇见虫潮爆发,当时不少人还在现场施工,不明不白就死了。”
“活着的倒也有,那些没有参与室外工作的建筑开发商就都活下来了,被我们找到的时候,都好好躲在安全墙里,身上还裹个没必要的防护服,基地分发给施工点的应急火器也都被他们拿走了。”
她冷笑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们连怎么握都不知道。”
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她声音变得沉缓,仿佛陷入了某种沉郁的不好情绪里,“我那时候还收殓了一具小孩的尸体。“
正规的大型施工点是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的,答案不言而喻。
“她是在室外施工的人的孩子,放假了跟着家人方便照顾,平时就在那里写作业,是我第一次来施工点认识的,大热天坐在伞下面写数学题,送她糖吃还会很乖的喊我大姐姐,特别懂事一孩子。”
姜姜语气愤然,“即便这样,那些恶心的开放商都不肯让她进安全墙,一群贪生怕死的废物,明明都有了安全墙的庇护,却连件多余的防护服都不肯分出来,眼睁睁看着她被卷进虫潮,啃得剩下一堆骨头。”
说到这里,她神色郁郁地捡起一块石灰用力掷向远处,砰的一声,砸到了生锈的钢架上。
“我真不明白,明明当初拼命挤进游骑军是为了维护人类的共同利益,为基地出生入死,为什么到头来我要保护的同胞却会是那些人。”
“贪婪就算了,还视人命如草芥,我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凡岐,你加入游骑军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凡岐犹豫了下,回答。
姜姜诧异的偏过头,突然想起凡岐进入南方基地的契机,十九区被污染物围陷的惨烈景象仍历历在目,她抿抿唇,垂下眼睛,“有时候我是真的迷茫,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斗。”
从某种层面看,姜姜的性格和小孩子安安似乎没什么两样,敏感而易变,很容易就陷入一种特定的情绪当中去,遇到什么难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需要一个答案。
但很多事又是没有答案的。
凡岐自知没有那种会开导人的能力,努力组织语言,说:“我觉得我应该是走一步算一步,薛潮说南方基地能吃到很多不同的食物,而十九区只有卷心菜,我很讨厌,所以就来了。”
“你还真是因为这个理由啊,就因为不想吃卷心菜。”姜姜瞠目结舌,“我以为你在开玩笑呢。”
凡岐微挑起眉,难道她看起来像是那种会看玩笑缓解气氛的人吗?
卷心菜听起来似乎只是一个不足以使人信服的理由,但只有凡岐知道那种因为食物和能源严重紧缺而萦绕在基地所有人类身上的绝望感,看不到绝处逢生的希望。
姜姜还想再问什么,突然被梯门处传来的动静打断,一瞬间警觉起来,和凡岐同时起身藏于废楼后,然后紧紧盯着梯门的方向。
来人穿一身雪白整洁的研究服,短发微微带点自来卷,皮肤很白,戴一副黑色手套,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
凡岐没见过她,但能感觉到姜姜看到这人时本来处于戒备状态的身形显而易见的放松下来,便知道来人她是认识的,可能关系还不错。
那女人被突然从视角盲区冒出来的姜姜吓了一跳,认出是她时笑了笑,眼睛顿时变得弯弯的,很是平易近人的长相,“姜姜,你藏在这里做什么,都吓到我了。”
姜姜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我这不是陪人过来放松一下嘛,平时这里又没有人来,这不是也被吓了一跳。”
凡岐也从楼后走出来,女人没见过她,眨眨眼,问:“这位是。”
“哦,这是凡岐,刚来基地,你应该听范博士说过,凡岐,这位是我们基地最厉害的医护员,留乐,本来还想着等有空了就介绍你们认识的,没想到还挺巧。”
“当然听说过,是薛队长做担保的那位新教习员吧,我在医疗部都听说了,说是很年轻很厉害的一个女孩子,格斗场的比试很精彩,我们都看了。”
留乐脾性温柔,又很喜欢笑,就连说的话也和她这个人一样的令人如沐春风,刚刚在姜姜介绍她时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仿佛是凡岐的错觉,慢条斯理地解释自己的来意。
姜姜错愕地环顾四周,“啊,药,就这里的杂草也能用啊。”
留乐:“那不是杂草,它的提取物中可以分离出一种有助于增强血液凝固的纤维蛋白,是研究院从基地外带回来的不明植物,我就讨了点种子,想试试能不能种出来。”
说到这,她有些无奈,“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太忙了,我都忘了负一层还有我种的药,本来都做好它们枯萎的准备了,没想到生命力这么顽强,繁殖能力也很惊人,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等等,你们不是还要开会吗?这么这个时间还在负一层。”留乐想到什么,皱眉看向她们:“你们不会没有看通讯器吧,薛队好像是有什么急事,是临时通知。”
凡岐和神色讪讪的姜姜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完蛋两个字,刚刚俩人只顾着玩,怕通讯器磕着碰着,都放在了一边。
等她们匆匆忙忙赶到时,房间里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人,会议显然已经结束了。
薛潮垂眸盯着通讯器,见她们进来,神色淡淡,竟也没有明显的情绪显露,“坐。”
“以后通讯器记得随身携带,这次就算了。”薛潮浑身笼罩着莫名的低气压,说:“有个外出任务,行动比较紧急,现在就出发吧。”
没在会议室待的超过两分钟,凡岐就重新回到了基地的更衣室,换好作战服,确保从手指到眼睛没有一处暴露在危险下。
姜姜动作自然地扔给她一把漆黑的步/枪,让她有种她们已经合作了无数次的错觉。
外出任务是危险性最大的规模型行动,除了必要的枪械和便携式近战刀/具,还需要携带杀伤力更强更集中的中型武器,有些东西凡岐甚至见都没见过。
从充满机油和尘硝味的武器库出来,他们一行人已经装备好,空旷走廊里,硬底作战靴踩在地上的响声规律而肃然。
薛潮戴好半指手套,抬眸看一眼自己的伙伴,认认真真道:“出发吧,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