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滋——
刺耳的电流声断断续续响了几下，那不知道了多少年的无线广播终于运作起来。
“据气象卫星显示，M315号辐射积雨云即将抵达第十九区，预计未来两小时内，该区域降水量达到20mm每小时，请居民做好防范……”
冒斯推了推鼻梁上透明的旧防护眼罩，黑色皮夹克下伸出的金属手臂搬起来一个重重的木箱。
“哎，最近辐射雨来得越来越频繁了，也不知道十九区还能待多久。”
他忧心忡忡地叹气，手下动作不停，泛着冰冷光泽的机械手臂自动伸展，速度很快，如流水线般，将木箱一摞摞送到运载装甲车上。
运送货物的司机也是仿生人，大概是投入使用的时间过长，又没有好好维修过，眼周的一大块仿真皮剥落，黑洞洞的窟窿里是蓝色的玻璃眼珠。
他从车里探出头，安慰冒斯：“要相信军区，它会为我们找到新的避难所。”
“但愿如此。”
他们不约而同地祈祷起来，祈祷军区的人还记得这个已经被放弃的第十九安全区，即便现在已经没有人这么称呼它了。
毕竟如今的十九区聚集了来自各个沦陷地的仿生人和逃难来的人类，他们还是仿生人中公民等级最低的那类——体力型，也就是廉价劳动力。
十九区之外的任何人，无论是人类还是仿生人，都戏称他们为“工蜂”，自从体力型仿生人大批迁入这里，十九区便不复存在了。
“怎么回事，小七还没来？”卸完最后一箱货物，冒斯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女孩矫健的奔跑声。
“我在这里——”
一个瘦瘦的身影从漆皮剥落的废弃工厂的大门跳了下来。
她个子不低，只是因为营养摄入不够所以显得有些单薄，戴着和冒斯一样的防护镜，用来抵御风沙，不怎么合身的深灰色裤子扎进老旧的工装靴里。
“红姐生病了，就耽误了一会。”凡岐解释道。
她是一路跑过来的，黑色短发乱糟糟堆在颈间，嗓子被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黄沙呛得疼涩。
闻言，冒斯也顾不得别的事了，“她怎么样？”
“没事，就是关节该润修理油了，我朝修理厂的阿婆讨了点给她用，现在已经能正常活动了。”
冒斯松了口气，把蛇皮袋递过去，“老样子，最近没什么新鲜货。”
凡岐解开绳子看了眼，喉头一梗，卷心菜，卷心菜，还是卷心菜。
她讨厌卷心菜。
可这是冒斯能够购买到的唯一的食物，是对人类而言不可或缺的必需品，普通的仿生人没有味蕾，虽然有一套完整的消化系统，但和人类不同，食物对他们来说并非是维持生命的手段。
只要是可以充饥补充能量的东西，他们都能面不改色地嚼碎吞咽下去。
而凡岐是十九区为数不多的人类，一个成年没几天的女孩。
卷心菜是她最讨厌的食物。
“时间快到了，我要出发了。”
仿生人司机关掉车载广播，启动笨重的大块头装甲车，单臂支在窗前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机械手臂。
“一路顺风。”冒斯说。
把食物收进背上的宽肩帆布包里，凡岐抬头望了眼装甲车驶去的方向，无边无垠的荒漠里偶尔会冒出一两座斑驳的废弃建筑物，那是前从前的工厂遗址，生命力顽强的沙藤类植物几乎完全覆盖了墙面，荒凉而怪诞，干燥的黄沙被风吹的漫弥。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十三区的城招，我会去。”她言简意赅，扶正防护镜，透明镜片下的眼睛平静而冷然，语气淡然到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
冒斯愕然，干裂灰白的嘴唇翕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归于平静。
比起十三区这个名字，军备营更为人所熟知。
发展到极致的人类文明曾昙花一现般的，在这个星球上存在过，但在第三次世界战争投入使用核武器后，地球文明度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生命空白期，人类科技倒退数万年。
幸存的人类在这片废土上重建家园，随着繁衍人数的增加，渐渐退步到上古时期以血缘氏族维系权力的城邦。
凡岐准备去的军备营就是一个被划进安全区的城邦，那里不仅远离风沙和辐射，甚至还有珍贵的土壤和没有被污染的水源。
现在的城邦已经不依靠血缘关系来维系，就像是人类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那样，他们抛出富有诱惑的橄榄枝，向外招募各类人才。
“那阿红呢？”半天，冒斯只憋出来这句话。
凡岐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向他：“你知道的，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
“你简直不像是一个人类。”
冒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亲眼看着凡岐长大的，阿红把这个人类女孩抱回来时他们一度以为她活不下来，因为她那时太瘦弱了，简直是只幼猫。但女婴又格外顽强，她会把稀糖水拼命地往胃里咽，这个人类小孩的成长速度堪称惊人。
即便别人口中的十九区是个落后而荒芜的“贫民窟”，这里的居民也从没想过离开这里，凡崎于十九区长大，他理所应当的认为，她也和他们所有人一样。
更何况，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十九区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标准的安全区，钢铁水泥搭建起来的防护墙早在暴/乱中被破坏，余留断壁残垣。
地下废弃的辐射避难所才是他们生存的地方。
“小七。”冒斯完全不能理解凡岐对外面世界的执着：“你为什么想离开十九区，这里是你的故土，它很安全，大数据告诉我，人类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为什么要出去呢？”
“我不喜欢吃卷心菜。”
冒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辐射雨即将到来，暗黄色的天空呈一种压抑沉闷的浑浊感，凡岐说：“因为你能买到的只有卷心菜。”
说完，她转身离开。
眼看着少女重新走向废弃工厂的大门，肌肉结实的手臂挂在钢筋扶手上，军靴借力在门上蹬了两下，轻松翻越过去。
冒斯盯着锈迹斑斑铁门上错乱的划痕，那是凡岐靴子底部用来防滑的固定钉留下的，他确信将来的某一天，这扇封死的门会被她折腾坏。
“卷心菜……”仿生人冒斯无法理解她对这种食物的厌恶，无论是汽油还是粮食，对他来说都是用来补偿能量的东西。
人类可真挑食，他想。
废弃工厂的地窖通往避难所，凡岐轻车熟路穿过纵横交错的昏暗地道，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幼年期的变异灰鼠，这种生物几乎没有攻击性，只是携带了大量病菌。
除此之外，靴底难以忽略的黏腻感觉以及腐臭浓烈的味道让她忍不住皱眉。
这就是她讨厌十九区的原因，卫生方面脏乱差就算了，连仅有的卷心菜也让人难以下咽。
到了地道尽头，视野豁然开朗。
守在避难所门口的仿生人士兵见到她，熟悉地同她打了招呼。
这里的人类寥寥无几，但随处可见外貌各异的仿生人。
避难所是沦陷前军区负责修建起来的，面积很大，成百上千的基础型休眠舱依次坐落在这，像拥挤的蜂巢。
“小七姐姐，你从外面带了什么好吃的？”个子矮矮的小仿生人兴奋地凑上去，抱住凡岐的腿。
“卷心菜。”过了这么多年，凡岐仍不习惯这些小孩子面对她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亲昵和信任。
她抬了抬腿，没有甩掉，只好从背包里掏出一支塑料包装的苹果酸糖，是她上次去出任务的时候，同队的外国士兵给她的。
凡岐草草瞥了一眼包装袋上印刷粗糙的生产日期，顿了顿，感到有些好笑，就算过期了，对仿生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威胁。
“谢谢小七姐姐。”小仿生人的蓝色玻璃眼珠亮亮的，迫不及待撕开包装纸，把糖塞进嘴里。
“很好吃！”她说。
凡岐漫不经心地反驳她：“你是仿生人，没有味觉。”
小仿生人瞪了她一眼：“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觉得好吃。”
凡岐不管她了，自顾自走向阿红的休眠仓，小仿生人跟在她屁股后面，小嘴喋喋不休：“袋子上说这个是苹果味的，你知道苹果是什么味道吗？”
好吵。凡岐没理她，自顾自来到属于阿红的休眠仓，验证生物信息，舱门“滴滴”响了几下，开了。
休眠仓里的面积依旧逼仄狭窄，角落里只放得下一张睡袋，大灾难后重建的世界，电和水都是珍贵的能源，舱内一片漆黑。
凡岐的夜视能力很好，一眼就看到了睡袋里处于休眠状态的阿红。
仿生人的生命依存于各种东西转化成的能量，适当的休眠或是给关节上机油可以减少机械的磨损和耗费。
阿红感应到她作为人的温度，头颅左右转了两下，发出咯吱咯吱仿佛不很灵便的声响，露出了一张和人类毫无差别的脸。
看到凡岐神情的一瞬间，她就知道今天的食物还是卷心菜：“嘿，别那么失望，再过几天你就能去参加十三区的城招了，听说那里有吃不完的马铃薯和苹果。”
“嗯，我刚刚见了冒斯，他知道你生病很担心。”
凡岐把卷心菜扔进角落的塑料桶里随便泡了几下，捞出来用匕首切成片装进碗里，挤了拌饭酱搅拌开，面无表情地用勺子送进口中。
草草咀嚼两下便咽下去，进食的动作像是在完成一项流水线工作。
阿红盯着她吃饭，仿佛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随口问：“参加城招后，你会留在十三区吗？”
她这时候更像是一位母亲，担心她即将远去的孩子。
“唔、也许会，也许不会。”凡岐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拌饭酱又咸又浓，她忍不住道：“只要让我不用再吃这该死的卷心菜和拌饭酱。”
阿红爽朗的笑声简直要穿透休眠仓。
“你会与仿生人为敌吗？”她冷不丁抛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凡岐勉强吃完了饭，正在用一种特殊的清洁剂擦碗，闻言，她不解地扭头：“我为什么要和你们为敌。”
阿红微微笑了：“因为这是世界默认的阵营规则，非黑即白，你加入了十三区就要听从军区的指挥。”
“我不明白。”凡岐蹙眉道：“我凭什么听他们的。”
阿红：“因为他们会给你食物和水，还会为做出重大功劳的人提供住所和身份。”
一提到食物，凡岐沉默了半晌，闷头洗碗。
阿红憋不住笑，又开始担心起来：“就这么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骗。”
“不会。”凡岐很确信。
她最讨厌满嘴谎话的骗子，上一个用变异莓果糊弄她说是新型食物的仿生人已经被她折断了手臂，被迫在黑市花高价安装了义肢。
如果不是阿红阻止她，她会把那个骗子的机械心脏也销毁掉。
填饱肚子，凡岐回了自己的休眠仓，她这几日已经开始断断续续整理自己要携带的必备品，譬如食物和水。
城招在两天后，到时候她会搭乘那辆运送货物的装甲车前往十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