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本是好心好意,没成想却在这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她披星戴月地卖了三年吃食,三教九流的人她已经是见怪不怪,心性也早就被磨炼得稳妥有度。
故而如今就算明知面前之人是官差衙役,她也半点不惧。
芫娘不由得低笑一声:“恕罪恕罪,官爷既然认生,那我就不多话了。”
“只不过别怪我没提醒您,去年春天这巷子里才冻死过一个酒鬼,好像就跟您落脚那地方。”
陆怀熠嘴角一抽,不知从哪冒出些无名火。
这天底下还少见有人敢这么直截了当地挑衅他。
他的视线一挑,便丝毫不客气地直落在面前的那人身上。
可四目相对时,除过一个不出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娘子落进他眼里,几下再无旁人。
这小娘子生得白净又周正,只是脸色冻得微红,俨然是在这寒夜中立了一阵子。
她还尚在留头,也不带什么旁的首饰。至于身上的衣裳,虽洗得退了色,但腰间的围裙却是洁白如新,瞧着格外朴素干练。
芫娘冷不丁对上陆怀熠的目光,也不慌忙闪躲,只是弯起眼角漾出几分笑意,作势便要推车离开:“官爷晚上还是找个暖和去处才稳妥。”
“我就不打扰官爷了。”
陆怀熠闻言一噎,往常能跟人大战八百回合的满腔优美词汇瞬间消弥于无形,化成了一声轻飘飘的干笑。
他居然被人顶嘴了!
谁家府上的小公爷,能混成他这般模样?
要说起香海,他本是打死也不想来的。
这地方吃的寒碜,住的更寒碜,要找个寻欢作乐的去处,那实在算得上是天方夜谭。
到香海多日,也就今天中午还算吃了点人能吃的东西。
现下他不过是为了找口饭吃,才自顾自寻到这白玉巷来,谁成想居然还被拦在了巷子里头?
京中的宵禁多年前便已形同虚设。
他从前四处逍遥惯了,销金窟里吃酒摸牌少不得他,趁夜行路更是常事,便以为处处都同京城一般。
可这香海县城,虽不忌着在坊间巷内走动,但街面上仍一板一眼地执行着宵禁的制度。
如今眼见晚饭着落,他居然还要流落在这街头的破巷子里头看小丫头的脸色。
这还有天理吗?
他堂堂一个小公爷,头顶着公主亲娘和皇帝舅舅,在顺天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平日在京中都是横着走的。
也就前日里倒霉,他溜出门跟人跑趟马花了三百两银子,不知被谁捅到了他那老爹英国公跟前。
英国公武将出身,平日里一丝不苟,御下最是严苛。如今虽然一把年纪,但动起手来虎虎生风,随随便便就能揍掉陆怀熠半条命。
陆怀熠虽然一贯嚣张,可甭管是谁到了老头儿跟前,就算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老头儿上个月才罚过陆怀熠一回,这一朝便更是气狠了,直接连夜下帖,把他这“陆小旗”下放进了来香海公出的锦衣卫中间,还美其名曰“历练历练”。
就这么着,陆怀熠才被赶鸭子上架似地塞进了香海县。
他苦中作乐,本以为如今天高亲爹远,他打上探听消息的幌子,也算能肆无忌惮堂而皇之地这香海城里晃荡。
谁知又碰上这倒霉出?
他怕是出门忘了看黄历了。
陆怀熠越想越觉得自己好笑,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谁料那笑声尚未落下,一阵抽搐似得胃疼,便循着香海的风,朝着他接踵连绵而来。
陆怀熠噤了声,顿时有些不耐地蹙蹙眉。
这几日来,他早就被香海的“粗茶淡饭”伺候得腹中空空了。
他吃饭一贯挑拣,到香海也并没有什么收敛的意思。
反正旁的他吃不下,每天只能衔几根不沾油水的素面,只要饿不死,旁的一概不碰,颇有些要羽化而登仙的意思。
其实,倒真不是他想挑食。
这天底下总有人生来就会对一些味道格外敏感,比方说腥气。爱的人称之为滋味,但到了陆怀熠嘴里,却都无疑成了煎熬。
任何丁点未能被妥善处理到的腥味在他口中,都会被无限放大。
海鱼虾贝全都叫他避之不及,再让他把其他荤腥也彻底忌掉,那他也就离立地出家不远了。
可彼时的胃疼急促又剧烈,是半分不理会所谓的“解释”。
陆怀熠漫不经心地眯起眼,整个人莫名像只被烤过的大虾一般,在街头的墙角边蜷了蜷身子。
他倒吸一口凉气,唇边也随之漾出一抹蒙白水雾。
怀里像是有只爪子在又攥又拧,照这么疼下去,陆怀熠觉得自己离死是不远了。
他颤颤巍巍地扶住墙,忍不住对着这副没用的身子骨自嘲地笑出了声。
饶是他还试图伏下身子缓一缓,却发觉腿才一弯,整个人就好似要往地上陷。
一旁的芫娘还没走出几步,便觉察到了巷头的这异常。
她瞧着他额角的冷汗,终于还是被挑动了那根名为“心软”的神经。
她不急搭话,只是搁下车子,大方利落地拿勺盛出大半碗面汤。
“今天本就冷,你也知道冻着不好受了?”
陆怀熠只觉得手中一暖,已经不由分说被强硬地塞了一碗面汤,随即便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
天的确是寒的。
那面汤才盛出来,便氤氲出腾腾白雾,蒸腾着朴素又本真的麦子香气。
没摸到这么触手生温的东西之前,陆怀熠是实在没意识到冷,可此时此刻,在面汤的衬托下,他身上一下子就冷透了。
一碗面汤虽然同京城的山珍海味没有丝毫可比性,但对于眼下的陆怀熠而言,倒也算恰逢其时。
陆怀熠硬着头皮端起碗啜了两口,暖融融的汤水骤然间暖及五脏六腑,一下子令人浑身都变得舒畅起来。
但缓和只是暂时,饱腹是他眼前亟待解决的最大问题。否则,这要了命了的胃疼恐怕很快就要卷土重来。
他随即转身,将那汤碗还回芫娘手里:“你这摊子上,还做什么旁的吃食?”
芫娘哂笑,却也不加刁难:“有现擀的面,还有粉儿,都只要五文钱,小官爷吃点什么?”
陆怀熠也不再多置喙。
“煮碗面。”
芫娘“诶”一声,手里便铺开江州车上的家伙事,再次忙碌起来。
揉好的面团立时在芫娘手中铺开擀平。
擀面杖和刀在面饼上一阵翻滚,面条便被裁切得又细又匀。
当年的新麦带着成熟的香气,全然没有被岁月磨去自然馈赠的独特味道。
这样的面即便只做成一碗素面,不必掺杂任何旁的浇头调味,也足够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只三五下工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便立时被芫娘搁在陆怀熠面前。
“筷子都在桌上的筷桶里,劳烦小官爷自己拿。”
陆怀熠闻着声,视线便跟着挪到面前的碗中。
这碗中的面条洁白细顺,也没有什么旁的佐料,瞧着便能看出,这碗面条筋道却并不会废嚼。
他慢条斯理地挑了双干干净净的筷子,才夹起面条喂进嘴里。
可惜才细细嚼了两下,陆怀熠便察觉这面同先前的素面味道不同。
这面油润,俨然是沾了旁的酱汁的味道。
陆怀熠微微蹙眉,登时漾出一脸迟疑:“这面有浇头?”
芫娘擦干净刀,不紧不慢点下头,顿觉有些好笑:“我这面五文钱,自然要有浇头的。”
“只是今儿天冷,浇头都盖在面下头。”
陆怀熠牙疼似得抽了抽嘴角。
他忍不住用筷子轻轻拨开面条,果见碗底整齐码放着色泽红润,油亮烹香的小排。
不出意外,荤浇头。
他至此终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京中的厨子们轮着翻换花样地做过各种面,无论是用尽珍贵食材,还是面前这种简单极致的,绝非没有前人试水。
可是无论怎么料理,排骨这玩意,还是难以被陆小公爷从“难吃”的名单上彻底删去。
毕竟排骨大都连筋带肉,肥瘦不忌,尤其是那贴着骨头的部分,免不得有瘀血处理不净,腥味直冲脑仁,实在让陆怀熠难以下口。
就连京中数一数二的荟贤楼,也没法子次次摸准他的口味。
大师傅们只知他嫌腥,就一个劲下猛姜,花雕,最后自然做成了四不像。
也就幸而方才那根面沾到的酱汁不算多,不然只怕他那养尊处优惯了口味,能逼得他当场反胃。
陆怀熠拿筷子的手一顿,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忆起那根被肉汁染到“不干净”的面条。
那面条早已沾满了排骨上的酱汁,然而在入口的瞬间,尝来却有一种淡淡的清新酸甜。
陆怀熠忽然多出片刻迟疑。
一瞬间,脑海里仿佛被两个字占得满满当当了——
不腥。
这浇头虽油润,却好似一点腥膻的回味也没有。
饥饿便催促着陆怀熠来了兴致。
他又夹一块排骨慢吞吞咬下去,果然那肉已经炖得酥烂,又被那酸味彻底化去腻人的肉腥,滋味实在绝妙。
堪与中午的烤牛舌相较。
酸甜的酱汁滟滟裹挟着排骨,浓油赤酱滋味丰腴。然而这酱汁的酸味,却不似醋的陈酸,反而是透着清甜的果香,恰好化解开肉汁的油腻。
至于排骨,俨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小排,早先就已经斩成了大小适中的块,炖煮地脱开骨,以至于到了端上桌的这一刻,吃起来也丝毫不会狼狈费事。
食物的本味在这一刻,终于绽放地淋漓尽致。
每根沾着汤汁的面条,都好似经过了一场名为“美味”的仪式洗礼。
陆怀熠又顺手挑开最上头的两块小排,便很快从碗中翻拣出一颗梅子。
话梅的咸酸早已经彻底烧进汤汁,和排骨的香味融为一体。
陆怀熠哂然。
倒真是巧思会做。
不知不觉间,一阵阵抽搐似得疼痛早已缓解,他那不顶用的胃终于被一碗小摊上的面条喂得熨熨帖帖。
他抬头又望向那摊档上的小娘子:“你这浇头的排骨里,搁了话梅?”
“你倒是会吃。”芫娘略显意外,随即和盘托出,“这话梅都是广东福建最多见,北方稀罕,寻常人尝到也认不出来。”
陆怀熠是全然没料到,这香海的小小摊档上竟也卧虎藏龙,一碗面能把他喂回来半条命。
他一时来了兴致,便忍不住想再问上三两句。
奈何还不及搭腔,就见得几个女子骤然间从他身后冒出,三步并两神色慌张地窜到芫娘身旁。
“芫娘,芫娘……出事了。”
“红芍姐姐去找姜禄要个说法,谁知姜禄让人把红芍姐姐关进了县衙大牢去。”
“咱们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啊,想吃糖醋小排了,好香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