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似有所觉般睁开眼睛,眼前仍旧是黑暗一片,但身前却传来扑簌簌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听上去不太像是鸟儿或是花草,反而有些像是……
花满楼抬起手,一点轻盈的触感落在他的指尖。
刹那间,星星点点的光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花满楼愣怔在床榻边,低头,看到了自己穿着衣服的颜色,看到了自己的手指,也看到了……落在他指尖的栩栩如生的白色纸蝶。
花满楼坐在房中一动不动。
许久,他静静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抬起手,轻轻碰触到自己的眼角,指腹微颤。
纸蝶扑扇着翅膀从花满楼的指间轻盈而起,绕着花满楼的肩膀转了一圈,撩起一缕花满楼散在肩头的发丝,朝向门外示意着。
……
花满楼来过离断斋许多许多次,他知道这里前堂、回廊、每一扇神秘门的位置,以及后院那片湖泊和院中静立生长的花草。
他知道离断斋常年笼罩在淡淡的灵雾之中,但他也知道这里没有四季轮转唯有昼夜更替,只偶尔灵气浓郁时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他知道这里养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兽,尾巴很长,毛毛蓬松,生气的时候炸开来就像是一个小鸡毛掸子;
他知道这里的花花草草都各自有各自的性格,若是有缘,他或许还能得知它们过去的故事;
他知道这里的主人喜欢躺在湖水里心跳呼吸皆无的睡觉,两次都吓了他好一跳;
他知道这里是将来会与自己相伴一生的小莲花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
他还知道——
花满楼大跨步走到门边,抬手拉开房门,在一片夜幕静谧星河低垂中,看到了随意坐在湖边的傅回鹤。
——这里有他喜欢的人。
——最喜欢。
尔书躲在大榕树后面身边是各种各样挤着的花花草草,只不过每一个都在试图从旁边探出脑袋来偷看。
虽然离断斋素来有昼夜之分,尔书从出生就在离断斋,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离断斋的夜空中出现星月交辉的盛景。
自湖水中蒸腾而起的灵雾袅袅流转在暗下的夜色之中,抬眼遥不可及的高空溢出一片清寒,繁星悄然无声地挂在天际,随着白玉一样的圆月缓缓慢慢地移动着,萦绕出朦胧的星月光辉。
傅回鹤换下了常年的素衣白裳,一袭深紫直襟长袍,袖口拢着玄银二色,依稀能辨认出似乎是一种符纹。素来披散着的霜白色长发被发冠束起,只额前留下些许碎发垂落,随着灵雾飘荡扬起又落下。
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手臂自然垂下,手中的青玉烟斗还飘飘悠悠着溢出烟雾。
傅回鹤见花满楼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从善如流地换了一个姿势,微微侧了侧脑袋,露出一丝笑容:“好看吗?”
“好看。”花满楼笑了,眸中好似映出夜幕,亮若繁星。
花满楼从未见过这样的傅回鹤,这样穿着打扮的傅回鹤身上那种散漫的冷漠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自持自矜与贵气雅致,比起从前谪仙一样的出尘美人样,现在在他面前的,倒像是高高在上的尊贵仙君,垂眸勾唇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禁欲感。
花满楼垂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
——确实好看。
傅回鹤从之前便看出花满楼的一些小心思。
温润如玉的花七公子并不是对什么都淡淡温和的模样,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但分外珍惜他用眼睛所看到的“美”。
而傅回鹤并不在意做花满楼眼中永远不会被超越的那份“美”。
花满楼在傅回鹤身边坐下,低下头伸出手,触碰到熟悉的触感,是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柔软草地。
手指微动,花满楼抚过傅回鹤落在身边的衣袖。
他曾经在傅氏在族地里见过这样的咒纹。
傅回鹤知道花满楼认得出来,于是笑道:“这身衣裳是傅氏少主祭祀时候穿着的法衣,一层又一层的麻烦得紧,我也并没有穿过几次。”
这件灵丝制成的法衣曾经是傅回鹤以为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
当年的傅凛走上最后一程的时候,穿的便是这件衣裳——只可惜这件法衣早已经在天雷之下化为灰烬,如今也不过只是傅回鹤凭借着当年的记忆用灵力幻化而出罢了。
“很适合你。”花满楼轻轻一笑,“做它的人一定心中满是你,所以才会连每一处针脚每一寸符咒都结合的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一道道带着些许凉意的风拂过湖面,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枝影婆娑间,各色的星星点点自后院的花草身上逸出,大片大片灵动的光,在草丛中上下漂浮着,应着天上缓缓流转的繁星,就像是星星坠入人间。
三三两两,忽高忽低,娇俏又飘忽,像是一群不知疲倦只有快乐的精灵。
纵然花满楼曾经在梦中见过傅氏族地的恢弘大气,见过桃花堡的美轮美奂,也不由得为眼前朦胧迷离的景象微微屏住了呼吸,手指收紧。
傅回鹤的手指滑入花满楼指间缓缓交握,笑道:“抬头看。”
花满楼愣了一下。
不仅仅是花满楼抬头看向星月同辉的夜空,就连尔书和其他许许多多开了灵智的花草都齐齐抬头看去。
耳边听到傅回鹤的声音轻缓而出:“这些星星是曾经离开离断斋的族人轮回之后的命数,他们有的璀璨夺目,有的安稳平和,有些在漫长的岁月中短暂同之前的故人相逢,有些则抛下了过往重新开始一段又一段的人生。”
自明了真相,剑断建木祭天之后,傅回鹤便从来都是一身素白,除却他本身对无见无感无欲无求的淡漠之外,更多的,是他的确存着一种为傅氏族人哀悼的意味。
只是现在,因为身边的人,傅回鹤看到了未来,也接受了未来。
他想要向前走了。
同万千的族人们一起。
同花满楼一起。
原本沙沙作响的大榕树也安静下来,枝条侧开到一边微微仰着,似乎也在凝视这片星空。
一旁的杏树动了动枝丫,飘落几片落叶。
夜空一望无垠,星月流转间,这片浓郁的墨色延伸开来,朝着远处、深处流转着。
月光牵引着星,牵引着风,牵引着花草逸散出的各色星星点点,在树影中轻移脚步,相伴走过曾经的岁月,迎向未来的旅程。
微风轻轻,两人在天地之间越靠越近。
傅回鹤收回目光,凝视向身边的青年。
忽而,傅回鹤放开握着花满楼的手,指腹抬起触碰到花满楼的唇角,而后轻轻吻了下来。
月纱轻柔,星光灿烂。
……
“七童,我可以将属于你的那颗星星,也放入这片星空吗?”
***
花满楼在离断斋停留了三天,在傅回鹤确定花满楼并没有因为骤然复明而出现什么问题之后,这才放了人。
花满楼无奈地抱着小耳报神尔书回到小楼,准备给远在各地的几位兄长写信,顺便……他放下笔,有些犹豫是先行回家,还是再陪一陪阿凛,等到过年前……
“老傅说这两天他要去看看其他种子的情况,花公子留在临安府也不没什么事,不如回去同父母团聚。”尔书嘿嘿笑了两声,“顺便把我也带回去吃香的喝辣的~”
“真的?”花满楼伸手过去挠了挠尔书的小下巴。
尔书舒服地抬起下巴,尾巴甩来甩去:“真的啦!他这几天估计要连续奔波好几个小世界呢,他才不舍得让你跟着一起,累都累死了。”
花满楼虽说已经引气入体,大小也算是一个修士,但修为毕竟尚浅,比不得傅回鹤的身体强悍,每一次破开小世界壁垒对花满楼而言都是一次对身体的挤压。
花满楼于是将写给四位兄长的信封进信封里,准备明日一早叫人寄出去,剩下的五哥六哥想来这个时间恰好就在桃花堡,回家多半就能看见。
收拾妥帖后,花满楼捞了尔书过来抱在怀里揉了揉它的小肚子,顿了顿,低声道:“尔书,你……”
尔书眼疾手快地抬起爪爪抵住了花满楼的嘴,毛绒绒的脸上满是严肃:“我没有胖,这都是毛多!”
花满楼眼中笑意浓郁,轻轻眨了眨眼。
尔书眼珠一转,还要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栏杆处探出脑袋的小黑煤球,张嘴就来:“喂,小煤球,想和我们一起玩就过来嘛,躲躲藏藏的这么害羞,回头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小天道噎了一下,见花满楼也看过来,当即有些紧张地迈着小细腿走出来,规规矩矩学着平日里花满楼作揖的姿势行了个礼,一板一眼道:“出于无奈,我在小楼借住多时,还望花公子见谅。”
尔书听着这一口的文绉绉,嘴角一抽。
这小天道怎么是这样式的?怪不得被老傅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花满楼微笑道:“小楼欢迎所有的客人,你想要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顿了顿,想到之前小家伙趁着他浇水时偷偷过来蹭着洗澡的行为,花满楼眉眼一弯:“喜欢水吗?”
小黑团子眼睛一亮:“喜欢!”
花满楼浇的水不仅带着甜滋滋的灵气,还有暖洋洋的温度,可舒服了!
***
连续从几个世界收回了几个未曾发芽的种子,傅回鹤将它们送去灵雾池里温养,而后检查了一下这两天铆足了力气憋雪精的天山雪莲,见小家伙用一种便秘的姿势卷着叶子颤巍巍地使劲,傅回鹤嘴角一抽,没再多管它。
——反正到时候要吃雪精的又不是他。
诸事忙完,傅回鹤回到贵妃榻上瘫着,一动都不想动,少有的感觉到一种身体里透出的疲倦。
这样短时间内的世界跨越,即使对傅回鹤而言也是一种不小的负担。
离断斋里静悄悄的,架子上的花草轻轻摇晃着叶片,但傅回鹤却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傅回鹤有点想花满楼。
他侧首抽了一口烟,微凉的灵雾在舌尖缠绕,傅回鹤想了想,在灵雾缭绕中闭上眼睛。
心神顺着牵引沉入远方的莲叶之中,傅回鹤再度睁开眼,从小莲叶的视角看到花满楼正靠在马车车厢里,垂眸读着一本诗集。
傅回鹤下意识伸展了一下胳膊,小莲叶也随之展开蜷缩着的叶片。
花满楼翻书的手指一顿,自小莲叶动作之后便一直不着痕迹注视着它,视线敏锐捕捉到莲叶中心一闪而过的淡绿色凸起。
眸光微动,花满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了然。
傅回鹤正要抬头看看青年以解相思,就感觉到身上一暖,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小莲叶的边缘,动作间满是喜爱珍视。
他刚眯起眼睛,就见温润如玉的公子苦恼地皱起眉,似是叹了口气,低声喃语道——
“怎么养了一年多,还不开花呢?是不是病了?”
另一边。
瘫着的傅回鹤猛然收回心神,一口灵雾呛在嗓子眼,咳得手里的烟杆差点掉地下。
什么玩意?
有花苞还不够,你还想看……看我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