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断斋前堂
傅回鹤手指捏着一个白玉如意纹的香盒盖子,烟斗旁盘旋逸散开黛蓝色的灵烟,灵雾化作细流入喉,尝起来带着些涩意与酸楚。
他想了想,依稀记得这份交易品曾经属于一位在世人眼中堪称贤良淑德的女子。
而那位做了三十年贤妻良母典范的妇人,用她的隐忍交易走了一颗曼陀罗,至此时光倒流,重回豆蔻。
傅回鹤觉得他现在就的确需要一些隐忍——傅回鹤在无花和苏梦枕那边给交易做了善后,回来才知道,花满楼被陆小凤叫去了京城查案。
他倒是可以寻过去,一两步瞬移的事。
但是这样显得就很……黏人。
这样不好。
朋友之间……哪怕是挚友,都还是需要一定距离的,这话还是之前七童说的。
察觉到一种似有若无的手指拂过脸颊的触感,早已经习惯了的傅回鹤随手将盖子盖了,又吸了两口微酸的灵雾,叹了口气。
——所以凭什么莲花叶子在被七童天天团在手里揉,他却要在这寂寞等生意?
就连尔书都被花满楼顺手捞走了。
除了傅回鹤,该带的不该带的花满楼是一样都没落下。
门口的檐铃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响起,应和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轻扬而悠远。
傅回鹤侧首瞥了眼结缘屏,上面浮现出有缘者的姓名生平。
手中拿着请柬缓缓步入离断斋的男人年过而立,眼角带着皱纹,每一条沟壑里都写着曾经的故事与星河美酒的寂寥,只不过那双眼睛,却仍旧亮若寒星。
如同二十多岁的青年郎。
他的衣裳穿得有些凌乱,带卷的披发有些毛躁地落在肩头,鬓角已然沾染了霜白色,整个人显得很是落拓撩倒。
这种懒散的落拓气,在他的身上交织出了一种诗人独有的矛盾气质。
敏感却潇洒,沉着而温柔。
他在咳嗽,几乎咳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有很严重的肺病,却并没有想要好好医治的想法。
但是他的脚步却仍旧很稳,握拳抵在唇边的手如同婴儿一般细腻光滑,没有被岁月苍老分毫。
两人的视线穿过重重错落的博古架碰撞在一起。
与外表的落拓不同,来人碧色的眸子里含着的温柔平和就好似春风中被拂动的柳枝,未语先笑,含着一股奇异的很难让人拒绝的魅力。
“在下李寻欢,执帖前来叨扰先生一二。”
傅回鹤收回视线,而后侧身抬手:“李探花,请。”
李寻欢先是一愣,而后忽然一笑,跟着傅回鹤穿过大半的前堂,在一张长桌前落座。
傅回鹤注视着面前的客人,想起方才结缘屏上这人长长生平中,与其侠义侠行几乎可以相提并论的桃花缘,心中顿时将之前想好的交易品换了一番。
武林侠气与江湖苍凉虽不好寻,但却没有李寻欢的桃花这么……特殊。
李寻欢的桃花缘之旺盛,让傅回鹤都不免心中感叹一二。
换句话说,离断斋还从没有过这样形形色|色桃花劫难聚集于一处的交易品,傅回鹤自然也没有尝过是什么滋味。
这一单交易若是做成了,应当要重新雕刻一方新的香盒盛放才是。
傅回鹤感兴趣地注视着李寻欢,唇角的笑意越发真诚:“离断斋的交易规矩,李探花想必已然从请柬上得知。那么李探花今日来此,便是有想要达成的愿望了?”
李寻欢的手放置在膝上,袖中微动,手指轻轻抚摸过袖中的木雕。
木雕是他一点一点用飞刀雕刻而成。
这是一个没有雕刻出面容,却能看出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也是他此生深爱却最是对不住的人。
“……是。”
李寻欢不知道今日他坐在这里是对还是错,亦或者是昨夜的酒太烈,月色太美,即使到了第二天,他也不曾后悔那一瞬间的冲动。
欲望一旦被勾起,就会如同羽毛时时刻刻扫过心尖一般瘙痒难耐,要么剜去心中悸动,要么屈服于心中欲望。
离断斋的一切如今都瞒不过傅回鹤的眼睛,而离断斋的客人自然也是如此。
傅回鹤轻轻笑道:“离断斋虽可以实现客人的愿望,但是却改变不了已有的现实。已经嫁做人妇的妻子不会背离她的丈夫,而她同其他男子育有的孩童也自然不会与你有关。”
“李探花所求若是情爱一途,这份交易恐怕是做不成的。”
傅回鹤侧首抽了一口烟斗,悠悠呼出轻薄的雾气。
事实上,离断斋可以做到,但傅回鹤不想做。
情爱一途双面利刃,最是难以控制,若是强加干预,日后沦为怨偶,少不得交易出去的种子也会跟着遭罪。
“不,我不求我自己。”李寻欢的脸颊微微泛着殷红,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与血色分明的面色,“我只为她求,可以吗?”
傅回鹤想了一会儿,而后似是好奇,又似是嘲讽,问他:“现在来求,李探花不觉得晚了些?”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寻欢曾有一位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的表妹,名为林诗音,姿容清丽貌美,气度大家闺秀。
两人一同在李家长大,说是表妹,其实李家长辈早已为两人定下了婚约。
李寻欢退出庙堂转投江湖,一次重伤垂危后被龙啸云所救,两人结拜为兄弟,共同回到李园。
然而正是这位结拜大哥龙啸云,对李寻欢的未婚妻子一见钟情,自此茶饭不思,形销骨立,直至病入膏肓。
李寻欢在兄弟义气与儿女情爱之间摇摆不定,刻意流连青楼花丛,致使林诗音失望死心,转而选择了痴心一片苦苦求爱的龙啸云。
而做出这种堪称“让妻”举动的李寻欢,之后不知处于什么理由,竟将李家百年基业当做林诗音的嫁妆一同送到龙啸云的手中,自此萧然离去,远赴边关,失去踪迹十余年。
李寻欢艰难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方才哑声道:“她说……她过得并不好。”
“与你在一起,她或许也并不会好。”傅回鹤的话带着尖锐的利刺扎进李寻欢的胸膛。
傅回鹤今日的心情并不好,话说到这里,他也不免有些烦了。
李寻欢或许是个慷慨豪爽,魅力独特的江湖大侠,但在某些方面的优柔寡断着实让傅回鹤皱眉。
“你离开她,真的是因为武林皆知的那个原因么?”傅回鹤眼角扬起的弧度带着些许冷色。
他的眸子原本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但因为空茫茫的眸色,更多时候都带着一种轻慢的嘲讽意。
“她是李园里的花,踏出闺秀的圈子,在江湖里很快就会枯萎;你是快马江湖快意恩仇的刀,生性洒脱、不拘世俗,锦衣玉食你用得,关外风沙你也忍得。”
“你喜爱她的美丽轻愁,眷恋青梅竹马的美好情谊,却犹豫逃避她对你索取的安稳舒适,生怕你给不了她想要的,你退缩了。”
“所以当一个机会出现后……你在想,如果她主动离开呢?”
“如果她失望了,离开了,会不会就拥有另一个人给她更好的生活?”
李寻欢默然,隐没在袖中的手用力到隐隐颤抖。
很多事他并不是没有想过,相反,他想过很多。
夜深人静时,酒醉时,清醒时,想过很多遍。
他的一生本就是矛盾的。
李家满门读书人,李寻欢在父亲兄长倾注的心血下教导长大,却没能达成长辈的状元之名,陛下钦点李家“父子三探花”的美誉,落在李家人眼中却无疑于剔刀刮骨。
李寻欢成名太早,同一日高中探花、飞刀成名,达成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曾达成的金榜题名与江湖扬名。
他有些倦意,既不想做官入仕,也不愿做一个扬名立万的江湖大侠。
他骨子里仍旧是个文人,敏感又心软,清高而自傲,最后的最后,还有天才自骨缝中生出的任性。
他的确是个文人,但却也想逃离这样读书人的怪圈——他想要自由,想要流浪,想要去看看世界的高峰,想要去看看江湖的深浅。
李寻欢有着一种类似苦行僧的,对他人最深刻的温柔的悲悯,但同时他也有着寻常人自身的挣扎与苦闷。
他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任性的,看遍江湖,尝遍苦辣,对人生厌倦消极的天才。
一个平生最厌恶寂寞,却又始终与寂寞为伍的浪子。
放得下三代探花,名门子弟之名,饮得下边关浪子,苍凉苦涩之酒。
千帆过尽,留下的唯有飞刀与酒,身后满是孤独。
这样的人,最是擅长折磨自己。
看得到所有人的苦和痛,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心。
李寻欢一生经历过很多,也曾经无数次拯救过武林百姓,但是“让妻”却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也是他永远背负的痛苦。
李寻欢沉默了良久,而后看向桌后笼罩在轻薄烟雾中的男人,缓缓道:“先生实在是个有些可怕的人。”
傅回鹤对此不置可否,轻描淡写道:“李探花可还想做这笔交易?”
“想。”李寻欢凝神注视着对面的男人,“敢问先生,此间交易,可否由我付出代价,将愿望转嫁他人?”
傅回鹤挑眉,想了想,手指尖在身下的贵妃榻扶手边缘轻点。
半晌,他缓缓道:“不可。”
离断斋的种子交易出去由契约者暂时保管,若是愿望转嫁,契约出现意外的可能便会大大增加,傅回鹤没有那个精力一直盯着某一个交易。
“但,我倒是有一个提议,或许能让李探花……”傅回鹤的话语颇有些意味深长,“如愿以偿。”
“李探花可有兴趣交易一个机会?”傅回鹤悠悠道,“一个,可以回到过去的机会。”
李寻欢一顿,呼吸不可抑制地沉重起来。
或许对许多人来说,回到过去是一种奇迹的馈赠。
但是对一生做过许多到现在都难分对错,难辨是否后悔决定的李寻欢而言,这几乎就是将一个最难做选择的人,重新放回到命运的岔路前,并且还明确告诉他,之后的十多年里,你将要做很多重要却没有对错答案的选择。
李寻欢这次沉默得更久。
傅回鹤并不着急,他本来是有些烦闷的,但是莲叶那边传来的触感却让他诡异地平静下来。
“我……想。”
李寻欢道。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傅回鹤的唇角勾起。
起身从屏风后的灵雾池里取了方才一直躁动的种子出来,寻了一方锦盒放在桌面上,推到两人中间。
“那么,接下来便要说一说代价了。”
“李探花,回溯时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离断斋将要收取的代价,也极为珍贵。”
“这是颗蒲公英的种子,生津止咳,润肺平喘,最是对李探花的病症。”
“想要带走这枚种子,李探花将要付出的,是终你一生的桃花缘。”
李寻欢一愣。
桃花……缘?
他不是没有听过桃花劫,桃花孽,但是桃花缘指的又是什么?
傅回鹤微微一笑:“换言之,离断斋若是拿走李探花的桃花缘,自李探花从离断斋踏出之日起,往后余生都不会再有女子倾心于你。”
“自然也包括林姑娘。”
“当然,若是这颗种子在李探花有生之年发芽,李探花可以选择将种子交还离断斋,许愿赎回桃花缘。那么回溯的时光便如同黄粱一梦化作虚无,但你的桃花缘却会再度回到你的身上。”
李寻欢是个极其聪慧的人,从傅回鹤的只言片语中,他敏锐地提取到了最关键的讯息。
“若是种子发芽,我仍然许愿将种子带在身边,那么便可以一直生活在回到过去的轨迹中……对么?”
傅回鹤含笑点头,手指从放着种子的锦盒上撤回。
“离断斋的种子皆有灵性,脾性若有不相投者,客人偶尔也会选择余生不再与种子关联瓜葛。”
“是以李探花也可以在还回种子之后,许愿永远留在回溯的轨迹内,但若是如此,便是就此桃花凋零。”
“交易慎重,李探花可认真考虑再做决定。”
李寻欢静静看着桌上锦盒里静静躺着的种子,这颗种子并不大,看上去同红豆差不多,表面像是凝固着类似红褐色的痕迹。
他伸出手,拿起了这枚种子。
金色的契约在两人的手腕间缠绕一圈,一股无形的,胭脂色的烟雾自李寻欢体内分离,袅袅飘向傅回鹤的方向。
“交易达成。”
“李探花自此门出去,便是你心中想要回到的年岁,若是种子发芽,我自会去寻——”
傅回鹤话未说完,李寻欢手中的种子便毫无预兆地破开一条缝隙,绿色的小芽径直钻出来,舒展开两片叶子,无声地嘲讽某个刚交易出去种子的商人。
傅回鹤:“……”
李寻欢:“……?”
紧接着,这株小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两瓣草自顾自开始长大,开出一朵白色的小花,花瓣纯白,花蕊金黄,但不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花朵便低下头迅速凋落,结出一团纯白色的毛绒绒。
傅回鹤原本放松的坐姿紧绷起来,捏着烟斗坐直了身子,面容严肃,眼睛紧紧盯着这株蒲公英。
门口的檐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原本不会有任何风雨吹进来的前堂陡然席卷进一阵风来,将那新生的蒲公英眨眼间吹散成一缕缕半空飘零的绒白色。
纯净静雅的白色被无形的灵力汇聚到一处,片刻后,一袭黑色劲装的男人踏着落在地面上的绒白色,一步一步,凭空走出。
李寻欢与傅回鹤全然听不到男人走近的脚步声、呼吸声,就好似面前的人除了人形之外,全然被隐藏在空气里。
犹如最寻常不过的蒲公英,随风无声飘散到将要去往的每一个角落。
生根,发芽,开花。
傅回鹤早在看见这人身形的瞬间便眼神震颤,此时已然放松了身子半靠在贵妃榻上,悠悠抽着烟调侃道:“哦豁,蒲公英?可爱。”
“怎么?”
冰冷危险的气息转瞬即收,男人的眼神掠过李寻欢落在傅回鹤身上,毫不客气地开口。
“白莲花就很骄傲?”
傅回鹤顿时噎住。
虽然话这么说好像没什么错,但他直觉这人就是在损他。
男人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转而再度看向李寻欢:“阁下便是交易种子的契约者?”
李寻欢迟疑:“……应该,是的。”
男人点点头,单刀直入道:“许愿吧,我赶着投胎。”